那些花儿・1・
走过五十年的人生路，看过了草长叶枯、花开花谢，也经历了顺境逆境、浮浮沉沉，可能会忘记了自己见过多少盛开的鲜花，可曾闪现在旅途中让人唏嘘的几朵女人花，令我始终记忆深刻。
天涯摄影
・1・ 小武
小武是我在看守所里遇到的第一个穿“黄马甲”的人，如果不了解她的经历，任谁都不会认为这个柔弱的女子是“故意杀人案”的嫌疑人。作为家中的长女，她曾是父母眼中最听话的乖乖女，初中毕业后就到服装店打工挣钱贴补家用。五六年里，上班挣钱，下班回家帮着母亲料理家事、农事几乎是她生活的全部。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熟知对小武的案子有所了解的我假装好奇地问她。这个自从来到看守所就情绪低落的女子，我已经用了很多方法想打开她的心结，可效果总不是太明显。今天她会见完律师之后，破天荒地主动找我和她“谈谈”。
“所有的变故，发生在一个春日的上午……”小武略略停顿了一下，然后神色庄重地告诉我“我保证自己说的都是实话”。
“二十一岁那年，我已经在服装行业做了好几年，市里有家新商场开业，我应聘成了一家女装店的店长，因为经验多，售后问题都是我出面处理。林强是商场保安队的队长，身高长相都不错，人也热情，商场不少女孩子都喜欢他。他追求过我，可我总觉得他只是初中学历，就没答应他。”
“我对他的态度转变，是一个周末上午。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刚开店，一个顾客拿着剪了标下过水的衣服来找事，说是衣服洗的时候掉色，把别的衣服染了，毁了她好几件衣服，要求赔她2000块钱。衣服上明明标着衣物头次清洗会有轻微掉色，是她自己要和白色衣服混洗，不符合赔偿条件凭什么叫店里赔钱？可是那个顾客很难缠，不管我怎么解释，她就是大吵大闹不肯走，周围的顾客越多她越起劲儿。我第一次遇到这么不讲理的人，急得都哭了。是林强得到消息带着保安们赶了过来，虽说把我们两个都带到了保安室，但最后是顾客认了错，写了道歉信并赔了我五百块名誉损失，我很感激他，就请他吃了个饭。”
“那后来呢？你们谈恋爱、结婚了，是吗？”
“是啊。虽然大家都说林强的脾气有时候有点执拗，但他挺会来事儿，手下一帮小弟兄全听他的，这让希望有人保护的我觉得自己跟他在一起很有安全感。于是，我就瞒着父母和他同居了。”
“你父母不管你吗？”
“管呀，父母最开始听说我有对象了挺高兴，找人打听了一下他的情况，知道他妈年轻就守寡，家族里只有他一棵独苗以后，说什么也不同意。林强第一趟来我家，我父亲把他带来的东西丢到了大街上。我和林强的婚事，是我父母知道我怀孕了，拗不过我的坚持，迫不得已才答应的。”
“那后来呢？”
“刚结婚那会儿，林强和我都上班，挣的钱除了留下三五百零花的，其余的都给了他妈。尽管他妈嫌我带的嫁妆少，因为每个月我也能交个五六千，她也没说过多的难听话。”
“我一直上班上到七个月才开始在家休息，给将要出生的孩子准备衣物用品。第一胎么，总想着给孩子什么都买最好的，向婆婆要钱是常有的事儿，她就很不高兴，时不时就唠叨我‘小孩子没好赖，差不多就行了’。刚开始我顶过她，可她一在林强跟前千状，林强就骂我，说他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不容易，我跟他妈顶嘴就是不孝。后来，她说她的，我做我的，别的倒也没什么太大的矛盾。”
“那后来你为啥要砍了你婆婆？”
“我没想砍她，是她逼我的！”坐在我对面小板凳上的小武的语速突然快了起来，原来低着的头不再低垂，眼睛里带着难以抑制的仇恨。
“孩子没出生的时候，婆婆一直念叨着她找人看了，肯定是个大孙子，后来见生了个女儿，就常常给我脸色看。孩子从出生到三岁，饿了、病了、冷了热了、磕了碰了，就是住在一个院子里，婆婆也一天都没管过。更可气是林强，他妈嫌弃我，他也嫌弃我，后来和别的女人勾搭生了一个男孩，逼着我离婚，我答应离婚以后，他妈说我嫁进他家时候什么也没带，叫我净身出户，女儿不让我带走，也不让我见！”
“听说你是和你前夫打过官司，要你女儿的抚养权，法院判给他家也是考虑有利于你女儿的成长，何必迁怒一个老太太？再怎么样，她也是和你妈妈一个年纪的长辈，砍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十几刀，你也下得去手？”我的话里带着质问。
见我直盯着她的眼睛，小武的眼神垂向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小声说“其实我也挺后悔的。”
“我没工作、没固定收入和住所，孩子判给了林强，我也没办法，可村里有人告诉我，林强他妈说我在外面有人，不要孩子了，你说气人不气人？还有，说好的我每周六或是周日看一次孩子，我去了几趟他家都锁着门，根本就不让我见人。那天我一早就就去了他家，林强和孩子都不在家，他妈妈正在院子剥白菜，见我们进门就开始骂我，连后来进厨房切菜都不住嘴。”
“以前我让着她，是因为她是我老公的妈妈，现在离婚了，她凭什么这么作践我？我追到厨房，想扇她两耳光。她看到我进去，用菜刀指着我说我绝户种，叫我赶紧滚，我被她骂晕了，劈手夺下菜刀指着她喊‘再骂我就劈死你’。她见我用刀指她就跑出去了，一边跑一边喊‘杀人人，杀人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拿着刀就追了出去……”
“说说后来的事儿吧。”
“她没出大门我就追上了她，冲着她后背砍的，也不知道自己砍了她几下，她倒在地上不动了，我就跑了，一直跑到麦地里才醒过腔来，接着打了110和120，再后来，就被送到了这里。”
“现在呢？现在你就能见到你女儿了？你知道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说实话，以前只在报刊书本上读案例的我，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当事人，想同情她，却又有着恨铁不成钢的气愤。
“律师今天告诉我，林强他妈被送进医院后，我爸妈去看她被撵出去了，她身上的伤都不是致命伤，收了我家托人送去的十万块钱却坚决不肯出谅解书，还告我故意杀人，要求严判。”
“这是你要想要的结果吗？”我追问她。
“这怎么会是我想要的结果？！”小武的声音里带出了哭腔“因为砍了人，我女儿再也不可能改判给我了，我父母愁得病倒了，律师说我故意杀人定罪的话起刑点是七年，我的一生，就这样被自己的一时冲动给毁了！”说到这里，小武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嚎啕大哭起来。
我没有制止她的哭泣，她的泪水，并不能改变已经犯下的错。一时冲动带来的恶果，终究要当事人自己吞下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她哭够了，给她再分析一下以后怎么做才能尽量减少对两个家庭的伤害。
后来，小武被判了七年。她没有上诉。
半年以后，我收到了她从监狱寄给我的信。她说自己刚进看守所的时候，想过破罐子破摔，也想过不管多少年，一旦出去了，先到林强家报仇。是我一直关注她，开导她，才让她慢慢打开了心结，在我面前哭的那一次，是她真正彻底放下恩怨开始改造的开端。现在，因为表现良好，她已经受过两次表扬了，她会一直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回归社会重新生活。关于孩子，她说自己也想的很明白，不管跟着谁，只要健康平安长大就好。
在我记录下来的文字里，小武的事只是个案，但现实生活中，像小武这样关键时候不会充分运用法律武器维护自身权益的大有人在，全民懂法守法，自觉用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