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01
不到六岁的我第一次认识到什么叫做死亡，那一年是1999年。
那是个夏天，天气很好，早晚会有些温差。我穿着不太新艳的裙子和补了又补的拖鞋，到处捉蝴蝶、捕蜻蜓，还有山沟的石缝里逮螃蟹。
那个午后，又是一次疯玩儿回到家，饿的哈着腰，渴的嘴唇发干。只见外婆在大门口马不停歇的缝补……
“家家（四川小地方，对外婆的称呼），我饿咯，有饭没得？”
她头也不抬，继续手里的活回我，“就放在桌子上盖着的，自己赶紧端到吃嘛。”
“好嘛！”我就径直的走进去端着碗，狼吞虎咽吃起来。
“把你和你哥那些破了的鞋和衣服，拿过来，我给你们缝缝。你妈天天忙的也没时间，趁这会儿穿上了针，都找出来我看看。”
一分钟没有任何回应，因为我还在狼吞虎咽的吃第二碗，终于两碗下肚，打了个饱隔～“晓得啦。”
就是那天，给我和我哥哥各种补，补了鞋子补裤子，补了裤子补袜子的那天晚上，外婆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02
我和哥哥从小都是和外婆一起睡觉的，她每天都半夜起来，坐在那个专属的椅子上喝药，吃药的时候，都会叫我两起来上厕所。
那天半夜，她照旧起来坐在那个椅子上，准备喝药。叫了我和我哥起床上厕所。
太困了，我还没起床去上厕所。迷糊中听到她叫了一声我妈妈的名字，紧接着就听到我妈妈的哭喊声，一下子清醒坐起来，等出去的时候，外婆已经离开了我们，手里还拿着没喝完的药。
妈妈的哭泣挽留似乎也没起到作用。山里的半夜，本来月亮很明亮的，一下子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团浓雾，由近及远慢慢飘走，飘到对门的山脚下稍作停留，然后就慢慢散了。
虽然不太懂什么是死亡。从妈妈哭声和哥哥的啜泣声中，我知道外婆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再也没有疼爱我们的外婆替我们缝补衣服、鞋袜了，再也没有外婆半夜叫我两起床上厕所了，再也没有外婆一遍遍催促我回家吃饭了，再也不能在挨揍的时候一下子猫外婆怀里了。
至此，外婆走完了她短暂、艰难的一生。忽然的离我们而去，让我很难习惯。在那之后的好几年，经常都会梦到她杵着一根木棍，问询着路，慢吞吞的回到家。每次欣喜的围着她转问“家家，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去了这么久，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你？可不可以不要走了”然后抱着她大腿开始哭着。
但每次她都只是笑笑，不说话，摸摸我的脑袋，气得我哭的更伤心。等我梦里醒来，发现她依旧不在，就哇哇大哭。直到妈妈从房间过来拍拍我，才能继续入眠。
04
外婆叫汤相莲，出生在新中国成立前两年。在一个叫沟透底的小山村。那会儿村里住着六七十户人家，四五百人。但在1960年闹饥荒那两三年，最后只剩下不到两百人了。
外婆还有个弟弟，在外婆 12岁她弟弟五岁那年，全国都在闹饥荒。他们父亲和母亲在出门找吃的路上，前后几天相继去世。只剩下瘫痪的卧床的奶奶和他们相依为命。
太奶奶会绣花，经常帮富贵人家绣花，不要报酬，只需要他们随便给点吃的，接济着两个孩子的命。
外婆说舅公那会儿营养不良，尽管五岁了，瘦的走路都是晃晃悠悠的。家里吃的本来就不多，她都留给她年幼的弟弟，所以她后来就每天去挖野菜和刮树皮回来自己吃。
长时间没吃主食，光吃些不知名的野菜和树皮，整个人都是浮肿的。后来听别人说有种叫白善泥的可以和树皮一起煮充饥，而且不会肿的那么厉害，她也去挖了回来试试。
但是吃了却拉不出来，整个肚子都是鼓得厉害，她弟弟饿的嚷着要吃白善泥，她却狠心的不让他吃，因为才听隔壁大伯说隔壁村里有人吃了白善泥拉不出来，整个肚子鼓得不能再鼓了，已经憋死了。
在外婆看来，肚子填饱很重要，但活着更重要。因此，在她的余生里，除了生死，什么都是小事。
不能体会她都经历了怎样的苦难、孤独和委屈，才一步步熬过没有父母的童年。每每听她提及她的童年，总是老泪纵横。然后望着屋前的那座大山，默默的流泪，又风干。
外婆说她一直咳嗽的毛病也是那一年染上的。记得有一次刚出去刮了树皮回来，口太渴了，就趴到旁边的水井里喝水，谁知道一不小心就掉进去了。各种扑腾都扑腾不出来，在没劲快没意识的时候，她隔壁大伯看到了，才赶紧捞上来，捡回一条命的。
也就是那次，水呛到肺里，从此不论晴天雨天都一直咳嗽，走个路喉咙里也一直喘，吃了不知道多少中药西药都没治好，然后就一直是个药罐子，与药度过余生。
04
外婆头发一直都是乌黑的发亮，年轻时留着长长的头发，漂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
17岁嫁到了婆家，也就是去婆家的那一年，外公去参军了。她在婆家等了五年才把外公等回来。
外公参军回来后，被安排在村里的面坊当技术工，外婆还养了很多牛和猪。所以家里的公分高，分配的粮食足够一家人吃。
尽管够吃，但外婆也一直秉持着农闲吃稀，农忙吃稠，午饭以细粮为主，晚饭以土豆为主的持家之道。
外婆是23岁才生的老大（我妈），后面几年相继又添了老二老三老四。
家里有两三个存粮的大木桶，一个桶能装一千多斤粮食，几年下来存粮的桶一直都是满满的，用布包裹着花椒放在木桶里，基本上不会长虫牛子。
外婆很热心肠，不论谁家大事小事总会第一时间去帮忙，而且有求必应。有好吃的，也会给乡里乡亲分。但是吵嘴打架，永远没有她。宁肯吃亏，也不斗气。
外婆的善良和慈悲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品质，天生具有佛性。
外婆很隐忍，善解人意，遇事从不会去争辩。在婆家从来没有起过争执，更别说拌嘴，什么事都是一笑而过。
太太因为她的好脾气老吃亏经常说叨，但她也只是笑笑，说没事的。她就是以这样的心态，对待一切的人与事，常说吃点亏没事的，人呀，只要活得好好的就行。
她是一个没有仇恨没有埋怨的人。她不求人，但任何人求她都会力所能及地给予帮助。她所到之处，皆会赢得所有人的尊敬。
05
小时候太皮，记得每次被妈妈追着要挨揍了，我第一反应就是往外婆怀里钻。
她好像每次都是坐在那个小木凳上，等我百米冲刺的速度跨过去，闭着眼睛蜷着腿抱着她，那里最安全。
等妈妈转身离开，我就立马钻出来，吐着舌头，摇着脑袋眯着眼，继续挑衅。
村里的小学就离我家三尺，也就一个小巷子。四岁就去学校旁听的我，是和一年级的哥哥姐姐坐一起，听不懂就自己玩儿手指头。有时候还观看其他不想上课的人怎么玩儿的，学习点新花样。
那个老是自己拿笔画脸上的男生，每次都给自己画个眼镜框，造型都挺独特。他每每画完都扭过头来让我看看，默默的给他竖起大拇指。
老师对我的要求是，只要不扰乱课堂纪律就行，或者只要写完一篇数字或是一篇字母就可以自行放学回家。
但是刚开始写123数字的时候还挺容易写完，背着小书包在哥哥姐姐们羡慕的眼光中，就回家了。
可是，后面哪那么容易写完写一篇字母呀。那个字母e不知道被我痛恨了几年，我也哭在了字母e的手上好久。就是掌控不住，写完一横，然后画圆的时候会忍不住一笔画一个又一个圈套上，你们能想象那个字母e被我画成俄罗斯套娃的样子吗？写不好又不让回家，我只能含着眼泪，继续画俄罗斯套娃e。这时候，一边画一边期盼我的及时雨——外婆的招手。
经常在肚子饿的咕咕叫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外婆站在窗户那儿给我招手，意思是有好吃的了。老师看到外婆在窗前，也就不会强留我，示意个眼神，我就拿着书本，咬着笔杆子，拖着书包，悻悻离场。大舒一口气～我自由啦！
后面还给外婆说，下次可以早点搞吃的叫我，我都饿坏了。外婆最怕我挨饿，可能和她的童年记忆有关，所以只要我说饿了，她必定会应我，在她看来，吃饱了才能有一切。
她会问我想吃什么，我说只要是吃的就行。再后来就是要是没什么吃的也行，你就站在窗前叫我回家喝个水。她嗯了下才反应过来，但会继续问我，平时没见你口渴呀，喝水填不饱肚子的。
06
外婆的一生就像她每天喝的药，太苦了！
从我记事起，外婆就没停过一天药。床前的一张桌子上，摆的除了药还是药。看她一下子吃那么多药，没啥表情，以至于我对吃药一点都不恐怖，有时候甚至要求她给我搞个药吃吃，分享一下。
年纪小的我不懂事，天天嘴馋的不行，就盯上了外婆床柜里的罐头。那会儿只要谁家有生病的，前去探望的免不了带两包冰糖和水果罐头。
外婆身体不好，三两个月又要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就会有乡亲送来罐头探望。而我就是那个馋猫，天天期盼着外婆能快好起来把罐头打开让我尝尝，那个罐头的颜色也太好看了，恨不得抱着入睡。
外婆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也不知道可能哪天就要离开我们了。所以在她每次吃药的时候都会告诉我一遍，不要害怕她的离开，离开了只是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就比如去了天上，说不定表现好还可以当星星，最亮的那颗星星会是她，她会陪着我的。如果想她了，就抬头看看星星，她说她一定会争取当那颗最亮的星星。
初三一分钟跳绳比赛232个，破了全校记录。累的头晕之余就仿佛看到了外婆杵着棍子在看着我，微笑着给我加油！
高中第一次参加3000米比赛，冲刺终点的那一刻，感觉外婆搬着小木凳坐在终点线，张开手臂，等我往怀里钻。我就拿出了被我妈拿着棍子，追着打冲刺的速度，冲向终点。成绩还超过了当时的几个体育生，得了非体育生3000米跑第一名。
外婆走的前一天，把我和我哥所有的破鞋破裤子都拿出来缝了个遍。给我说“怕你妈太忙没时间给你补，赶紧都拿出来我给你缝缝”。那天一个白天外婆都是坐在大门前为我和哥哥缝补，一口水没喝一口气没停。直到现在每每想起外婆，我依然看到她坐在小木凳上背靠着大门那儿，为我们缝补。
外婆，我想你了，很想很想！
07
多年过去，梦破之际，泪干之余，总不免幻想，假设在人间之外真有一个阴间，那该多好啊。
在这个世间走失的亲人，还能在另一个世界重逢，那死亡就变得毫不恐怖了。那些爱过我们的人，只不过是在下一站等待，等到时候赶去时，还能相聚一家。
彼此再次开始生活，在此间欠下的情，正好在彼处补偿，那一切都能得到救赎，该是一个怎样美好的情景。
即使还要重新经历贫穷、苦难、和伤痛，但仍然有那些至亲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弃不离，那还有什么不能面对呢？
但死亡又确实如同一张有去无回的单程车票，没有人真能告诉我彼岸的消息。
想起《寻梦环游记》里说，这世界是没有真正的死亡，真正的死亡是遗忘。
我没有忘记您，更会想念您。望您安好！盼与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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