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骑逆北(第四章)
初春,积雪开始融化,给干燥的空气带来一丝湿润。
在有些泥泞的驰道上,一骑快马至东面急来。他通过城门,径直冲到镇中心。
镇中心,竖立一根三丈多高旗杆,上面绑着黄心五色金朝国旗,旁边有一块告示榜。
告示榜上的公文已多日没有更新,纸张已经泛黄。风一吹动,便有半张在空中摇曳。
镇中心还有一口巨大的铜钟,每当有事召集镇民时,便会有守钟人敲钟。
今天,作为守钟人的老头今天如往常一样守在钟楼下面。
已经多年无事守钟人对于这份闲差很满意,直到一骑冲到眼前。
来者是从西北路招讨使所来的传令官,他大声喊道:“军情紧急!迅速召集镇民来此。”
他勒住马头。经过多天的赶路,马也气喘吁吁。
望着将信将疑的守钟人,传令官脸露愠色:“征令已到,如有怠慢,军法处置!”
咚,咚。天空回荡着钟声,像石头落入水面,波浪往外传开。
不多时,镇民逐渐聚集了起来。他们三三两两,或站或蹲,很快小小的广场便站满了人。
“陈三,上前接令!”
“李四,上前!”
眼看来人差不多,传令官已逐一宣令,从马上的一个藤箩中不断掏出卷卷文书。
开堡几十年来,签调时时有,但如此接近打仗的氛围却是第一次。除了少数人是欣喜若狂地接过,更多人的脸上写满了忐忑。
当孟田搀扶着完颜老爷走到广场时,刚好听到传令官叫完颜老爷的名字。
完颜老爷抖擞了下精神,挺起腰杆。大郎的过世使完颜老爷看上去衰老不少。老年丧子,而且是最后一子让老爷的精神受到了近乎致命的打击,但在乡里面前,只能硬撑着上前接令。
铁脸传令官看着上前的完颜老爷,不由得脸上露出同情的表情。“老人家,九死一生,还是让乡里后生代签吧。”
“哈哈哈,军爷见笑,我已儿子双亡,只求能为圣上到战场捐躯。”完颜老爷惨然道。
孟田听出这确是完颜老爷的真情实意。老年丧子,让这年过半百的人几欲自杀。在寒风中,看着大郎尸首最后的地方,完颜老爷黑暗中躺下。
他多么希望惨死在马匪手上的人是他!
人已亡,尸骨寒。如今,这个家只有他能去响应帝国的征召。
完颜老爷伸出颤抖的手,将要接过那封将要送他去前线的文书。
突然,一只孔武有力的手夺过了文书。完颜老爷回头看去,只见孟田已来到身后,他的手上拿着书卷。他目光坚定,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说道:“我代完颜家参军。”
金人民兵法有二,一为家户军,以家产高低定之,二为人丁军,以丁众多寡定之。边地多以人丁军为主,亲丁不足,可募人代行。
传令官没有说什么,拿出一份契书。
“什么名字?”
“孟田。”
在契书上书“汉人孟田替谋克完颜氏代行”后,传令官递到孟田面前。“画押。”
孟田看也不看,接过笔便签上自己名字。
“十天后到桓州报道,逾期当斩。”
当晚,酒馆灯火通明。镇里入伍的后生跟乡里都聚在此。古来征战几人回。近一年,来往商队的各种消息让人们知道这次的入伍恐怕是要打仗。完颜老爷拿出好酒好肉招呼乡里。
多年饥荒,镇上的后生哪见过这么多酒菜,狼吞虎咽起来。
同为乡绅的张老看到心痛不已,低声说道:“完颜兄,军中自有好酒肉招呼后生,哪用这么破费。”说罢,不忘给他儿子小张多夹几块肉。
张老年轻时是个书生,可惜金朝科举早年停办,等恢复时年纪渐长,到中都的路上也是甚远,出相入仕已成奢望。原想着儿子小张及第后能参加科举光耀门楣,却遇上征兵。儒生待遇不如前朝,没有豁免。弱不禁风的小张也要参军。
张老在镇中做着教书写字的营生,并没有教习什么武艺,当下十分困窘。
席上,张老突然站起,长身而立,鞠躬向完颜老爷敬酒。
“张兄,你这是做什么?这不折煞我吗?”完颜老爷连忙站起,托住酒杯。“有什么事情好好说。”
“犬子自幼诗书,拳脚功夫全然不会……此次一去恐怕……”张老掩面哭泣。
完颜老爷一声哀叹。“如果犬儿还在,我自然能一口答应你在军旅中犬子多关照周全,可是孟田并非我儿,代我入伍,免得我死在战场上,我已感激不尽,哪能……”
“如果张老不嫌弃,我愿照看小张。”说话间,孟田站在身后。
今晚,作为参军的后生之一,他也是主角,但他还是选择在后厨堂上打下手,正传菜时听到了张老与完颜老爷的对话。
“孟小弟,我在此谢过,敬你一杯。”张老喜出望外,拉着孟田到桌旁,恭恭敬敬地敬了杯酒,那份庄重诚恳让他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张兄,你这不是折腾后生。”完颜老爷示意众人快坐下。
“别传菜了,你也来吃些东西吧。”
“是。”孟田应了一声,坐到席旁。自从酒馆击毙两细作后,除了死去的大郎,议论最多的后生便是孟田。十几双眼睛看着,他有些不自在,手不知道该往哪放。
“这位是孟小兄弟吗?”声音洪亮,孟田回望,只见一身材壮实,皮肤黝黑铮亮,头发微曲的大汉站在身后。他穿着一件短褂,露出一生颇为健康的肌肉。他后面站着一个虽矮了一头,但身材同样健壮的年轻人。
“敢问是?”孟田虽到镇上时日,还不是所有人都认识。
“这位是城西铁铺的老李,他平时都忙着营生,甚少去酒馆,你没见过,正常。”完颜老爷介绍道。
“孟兄弟年纪轻轻便能手刃贼人,我佩服!”多年的打铁让老李有些耳背,使他说话的声音比其他人都大。
“我孩子刚成年,便征招当兵,希望孟兄弟多照顾。”老李诚恳地说道:“我已经打了一辈子铁,兵器打过不少,却不会使用兵器的方法,兵凶战危,我实在没其他办法了。”
“李大叔,这一去凶险未定,我又何德何能。”孟田有点头大。
“老李,凡事讲求先来后到。我拜托小兄弟再前了。”一旁的老张说道。
老李瞪眼说道:“我儿子不说别,起码能打能扛,哪像你儿子豆芽杆似。”
“你说什么?”
眼看两人快要争吵,开米铺的孙娘赶快打圆场。
“看你们把小兄弟吓得。小兄弟快吃。”城郊米铺的孙娘关切道。她私底下托人问过完颜老爷孟田的生辰八字,可他压根就不知道,想把她的女儿孙小妹嫁给孟田的想法泡汤了。
她是个寡妇,自从丈夫死后,靠着努力,在镇上撑起一份家业。可现在,兵祸将起,粮食年年歉收,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放平时,孟田只是一介武夫,孙娘略有家财还看不上这种赤户,可将奉乱世,有点武艺说不定还能有些许名堂。
难道还要我女儿嫁给老张家的腐儒,孙娘暗想。
她越看孟田,甚是喜欢。“孟田小兄弟,什么时候过来米铺喝个茶,与我家闺女见个面。”
“孙娘,你这不是趁虚而入吗?”
“就是。”
老张老李两人停止内讧,一直谴责起孙娘。
席间众人有说有笑。完颜老爷的酒馆不够大,摆不下许多桌子,这棚子就搭在箭场上,虽然融雪天稍冷,但炉子搭起,透起火来,吃起烤肉还是自在的很。
席间,忽闻有人喊道:“浦察都统有来不?”
普擦都统是堡及周遭的军事长官,负责防务,和平时期便主要负责治安。
完颜老爷看了圈,确实还没来。
“开宴怎么能少了他。”完颜老爷连忙吩咐席上后生出门叫唤。
突然,门外有一名身披皮甲军官,脚带劲风般走进来。他眯着小眼睛扫过众人,脸上肌肉绷住,像是压抑住面上表情。
“都统大人,刚想派人请你过来。”完颜老爷迎上去。
“都大难临头了,你们还吃。”都统黑着脸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