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密语者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张兰溪闭着眼睛躺在摇椅上,头歪向一边,几滴晶莹的泪珠越过岁月的沟壑缓缓流下,她嘴角的痣微微向两边扯动,吐出几个字:“小妹呐——”
一阵轻柔的风吹来,撩起张兰溪额前的银发,她慢慢睁开眼,望见窗边落了一朵白花。此时暮色已悄然降临,夕阳用最后一抹光线将曼哈顿的高楼染成金黄,很快又要与今天告别。她缓缓起身,打开电灯坐到书桌前,拿起那支有些年纪的毛笔,准备从时间的长河里将那些神奇符号重新捞起。写了几行,记忆的闸门又被合上,她摇摇头,走到书柜旁弯身打开最下面的抽屉,取出一个木盒,看着外面的锁皱了皱眉,费好大功夫才从一个荷包内找到尘封几十年的钥匙。盒子里面是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帕,密密麻麻地绣着柳叶形文字,一幅幅久远的画面闪过,她的视线逐渐模糊,眼前的柳叶字站起,左右轻轻摆动,发出飘飘渺渺的歌声。忽地刮起一阵旋风,叶子横过身,向她迅疾飞来,刹那间钻进她的胸膛,她一捂心口,看见柳叶沾着几滴血正插在她尚在跳动的心脏。
脚步声响起,她的丈夫郑汉生走进来,见张兰溪趴在桌子上,嘴角渗出血迹,几朵血色桃花晕开在脸颊下的布帕上。
(二)
郑汉生在整理妻子张兰溪遗物的时候,犹豫是否要将那方布帕一起烧掉,张兰溪曾说死后要将它带进地府,以遵从她们永明人的习俗。布帕上面的内容是张兰溪的“老同”何敏香写给她的“结交书”,是她们曾约定生死与共永以为好的誓言。他用布满斑点的手,颤抖着抚摸上面的“柳叶字”——一直以来他都习惯这样称呼,而张兰溪则称它为“女书”。字是何敏香亲手绣在上面的,柔美的字体穿越时空,跨过大洋,化作她青春少女的模样浮现在眼前。以前郑汉生每次央求张兰溪教他认识女书字,都被妻子以“女人的文字,传女不传男”为由拒绝。如今伊人已去,这上面的文字恐怕将成为永远的秘密了。
情深意厚抵不过命运的捉弄,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决裂深深刺痛了妻子,自从来到异国他乡,他就再也没有听妻子说起过何敏香。
认识何敏香的时候,她跟妻子一样正处在花儿一样的年纪。
那是六十年前,郑汉生开着一架开往湖南芷江的运输机,走到半路遇到强对流天气,飞机开始剧烈颠簸。他深呼口气,集中起全部精神,奋力操作总算躲过一劫,飞机因此偏离了航线,正准备调整方向,远远地看见一架日军战斗机,他匆忙加大油门开往另一个方向,突然一只飞鸟迎头撞上,慌乱间坠向一片山林,没等降落伞完全打开,就被树枝刮住甩到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郑汉生慢慢睁开眼,目光落处是穿过雾气的阳光照射下的机翼,几根树木支在下面,在同高速运动的金属物体碰撞后败下阵。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人的影子。他试着动了一下胳膊,想用它撑着地面起身,腿部却传来剧痛,咬紧牙关半天才缓过劲。下意识地他摸了下布兜,保命的财务还在,可是这荒山野岭的,恐怕自己被发现时经呜呼哀哉了。
郑汉生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得闭上眼休息,耳畔又响起昨夜刺耳的引擎呼啸,心脏不禁加速跳动了几下。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是脚步踩在树叶上的动静。他抬起眼皮,视线右前方两个穿着花衬衫的姑娘背对着自己正扒开草丛寻找着什么,他张开嘴巴,发出的声音却细弱蚊蝇。眼看她们走远,他拼劲力气挺起上身,刚喊出“救命”两个字,又昏厥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铺炕上,全身缠着纱布,一个梳辫子的姑娘正坐在旁边,拿着一根针在衣服上绣花。见他醒来,嘴里说出几句口音奇怪的话,跟他听过的湖南方言大不一样。“小姐,是你救了我?”郑汉生操着有些生硬的汉语问道,姑娘点点头,勉强说了句变调的国语,然后做手势示意自己出去一下。过了会儿,门被推开,一缕阳光照射进来,跟着款款走进一个高个儿姑娘,用标准的国语打招呼:“先生,你终于醒了。”
她正值青春韶华,一双大眼灵动清澈,嘴角的痣让她看起来格外迷人,郑汉生一时错神,半天才回应道:“敢问姑娘芳名......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
高个姑娘说她叫张兰溪,梳辫子的姑娘叫何敏香,这是何敏香的家,张兰溪家就在隔壁。
“张小姐,这是哪里?离芷江很远吗?”
“这里是河渊村,归永明县管,你说的那个芷江,我好像听家父提起过,具体在哪我也不知道。”
永明?郑汉生在地图上见过这个地方,离芷江很远,想不到偏了这么多。飞机已经毁坏,可怎么回芷江?想到这,他动了下身体试图坐起,全身的伤口发出抗议,他嘶了口气,只得作罢。
“我躺多久了?”
“三天了。”
郑汉生一惊,想不到过去这么时间了,这次任务是无法完成了。
“对了,先生,你还没说说你自己呢?”张兰溪眼睛里闪着光。
郑汉生刚准备回答,外面忽然传来轰隆隆的飞机声,仿佛就在头顶,郑汉生又要起身,疼痛如约而至,他一咧嘴只好又躺下。
“先生,你要干什么?”
“我想看看是不是自己人.....”
“这里偏僻得很,很少有飞机来过。真奇怪。”说着张兰溪跑了出去。
过了一阵,张兰溪返回屋里,沮丧地说道:“飞机飞走了......不过我看见飞机上面好像画着一个大鲨鱼头。”
郑汉生用拳头捶下床板,哀叹一声,“那是飞虎队的飞机啊!”
“你到底什么人呀?”
郑汉生解开军服的扣子,从内衬上掀出块绸布条,上面印着“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体救护”。
“你不是中国人?”
“我叫郑汉生,在美国出生长大的,父母都是中国人,毕业后从军。抗战爆发后来到祖国,在云南航校接受培训,学成后加入了中美联合的飞虎队。”
“我说你的口音这么奇怪,像那些洋人说的汉语。”
何敏香扭头跟张兰溪说了几句土话,二人捂着嘴巴笑了一会儿。郑汉生一头雾水。
张兰溪向她解释道:“曾经有军队来村里收购猪鬃毛,给的价格很高,据说收上来的猪毛集中在永州交给飞虎队的飞机运走。这里的村民不知道原因,有传言就说你们用猪鬃毛挠俘虏的脚心,迫使他们交出情报......你不是也来收猪毛的吧?哈哈哈。”
猪鬃毛本不起眼,只是盟军最近发现它可以用来清理炮膛,效果出奇的好,于是成为跟军火一样重要的战时必需品,很是走俏。郑汉生此行就是要去芷江拉猪鬃毛给东南亚的盟军,这是军事机密,想不到被她们无心之话说中了。两位姑娘当然不知道这里的关节,郑汉生被他们的怪异联想逗乐了。
“我还知道你们飞虎队的一些事,据说成立的第一天就击落了六架敌机......有这事吧?”说着张兰溪竖起了大拇指。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啊?”
“我家原来住在永州,父亲在政府做文职,很多战场上的事情都是那时候听说的,‘走日本’后父亲辞去官职,领着全家跑到了这个山沟里躲避战祸。”
“希望这里真的能远离战火......”郑汉生轻叹口气,又想到什么,问:“这里说的是什么方言?我有个湖南的同事,跟何小姐说的话一点也不一样。”
“村里说的方言其实是一种瑶语。这个地方闭塞,少有外地人来。永明土话又有好几种,几乎每个乡都不同,也没几个人会官话。”她顿了一下,拉过何敏香的手,继续道:“不过我们这里的女人有自己的专用沟通语言。”说完,她冲何敏香调皮地眨眨眼。
“真羡慕你们之间有这么好的友谊,还有沟通密码......”望着两个笑盈盈的姑娘,他不确定这个用词是否准确。
“因为我们是老同呀。”
“老头?”
两个姑娘瞬间笑得前仰后合。
“像结拜姊妹啦!”
郑汉生尴尬地跟着笑,伸手要挠头,不小心碰到一处伤口,痛得一咧嘴。他看看那些缠着的纱布,问:“姑娘们学过医术?”
“都是我小妹给你敷的草药,她家有祖传的瑶族医术,很厉害的!”张兰溪捋着何敏香的辫子,又道:“对了,你在这里估计得住上一阵时日,我们这几天再去山上采些草药。”
“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也没什么好报答二位姑娘的......”他手伸到怀里,掏出一块怀表和几枚金币,“这些你们先拿着,聊表一点谢意。”张兰溪和何敏香果断拒绝了,说他是抗战英雄,救助之事理所当然,是一个中国人的分内之事。
何敏香的父母是朴实地道的农民,对郑汉生这个外人很热情,专门腾出一间房来供他休养。父亲从山上打来野鸡、野兔,二位姑娘炖成汤给他滋补身体,慢慢郑汉生能听懂一些他们的土话了,几个人使用国语的频率越来越高,何敏香的国语也愈发说得准确。
经过一周多的修养,郑汉生可以拄着拐杖下地了,他便四处转转,湘南小山村的自然风光很美,远处山峦层叠,草木茂盛,在清晨雾气的包裹下仿若仙境。走在青石板铺成的村路,高大的风火墙矗立两边,门庐、漏窗古色古香,鸡犬之声不绝于耳,淳朴的乡民们见到他都报以礼貌的微笑。他想起小时候父母给他讲过的“世外桃源”,大概就是如此吧。
一天,郑汉生挪步到堂屋,见何敏香正在那里写字,他好奇地凑过去观看。那些字斜斜的,柳叶一般,娟秀柔美,像画,和汉字差别很大。“敏香,你写的这是什么字?”
“这叫女书,是我们这里女人们用来沟通的文字。”
“就是你们的那个什么沟通密码?”
何敏香捂着嘴笑了起来。
郑汉生想让何敏香给他念一念,何敏香拿起本子,像唱歌一样读给他听。
“好听啊!能教教我这些都什么意思吗?”
何敏香拒绝了,她说这是女人间的秘密文字,不让男人识认。不过她倒是很乐意给他讲讲女书的历史。她说女书传到她这已经好几辈了,女人们用女书结交老同,互相唱和,写在纸张、布帕、或者扇子上。婚丧嫁娶,都用到女书。
“你说的老同,让我想起来‘桃园三结义’——男人之间的兄弟情。”
“比结拜兄弟、结拜姊妹更重要呢,甚至比亲姐妹更亲。”
这时,张兰溪从屋外走进来,“其实,现在不比当年了,以前永明会女书的女子很多,这几年,乡镇都有了小学,女孩子们去上学的多了,想学这种文字的女子则越来越少。”
“这么漂亮的柳叶字,应该让更多女孩来学习啊!”
“对呀,我也是搬来这里后,才学的女书。”张兰溪说着一把搂过何敏香,“因为女书,我们结为老同,我们要一辈子坚守‘结交书’里面的誓言。”
何敏香却有些感伤,“如果这样下去,怕是女书要失传了。”
“母亲来到乡下后,在镇子上的刺绣班认识了何敏香的娘,二人情投意合,便结拜为老同......才有后来我和敏香的相识......要不是认识了大娘,母亲从小学的女书也快忘光了......你看,女书还是要靠这种传承.....”
“寄娘待我很好的,”何敏香在一旁补充道,“兰溪让我有了更多使用女书的机会,我也跟她学了国文呢。”
“因为女书,大家常在一起聚会,我由此结交了更多姐妹。”
“你感兴趣的话,明天是我们这里的女儿节,村里的好姐妹明天要搞唱诵女书的活动,你可以旁听一下。”
郑汉生有些犹豫,“我去好吗?这是你们女人们的专属活动吧?”
“来吧,郑先生,现在呀,跟以前可不一样啦,风气大变喽,也没人气了,有个凑热闹的,还多点喜庆......你就在院子外面看着,没人会说啥。”何敏香说。
何敏香家的绣楼堂,老年妇女坐在炕上做着女红,年轻的姑娘们三三两两站在一起,手里拿着书、折扇或者手帕低头交流。过了一阵,沙哑低沉的歌声先响起,一起一伏的皱纹里涌动着沧桑,倾泻而下的悲情饱含艰辛又不失坚韧;接着清亮高亢的歌喉绽放,浓烈的真情中浸润着喜悦,相互对望的眼里闪烁着追寻自由的光芒。
郑汉生静静地立在院子里,仿佛在听一首从远古吟唱至今的歌谣。他想鼓掌,却抬不起手,他想喝彩,却发不出声音,他甚至想用拐杖敲击地面,却像被牢牢钉在大地上动弹不得。唱诵结束,他已满脸泪水。
中午的时候,张兰溪和何敏香做了很多好吃的,欢声笑语中,几名被称为“君子女”的老妇人又即兴创作了几首女书诗歌。大家相互交换作品,珍重地收在怀里。
又过了些时日,张兰溪眼睛有些红肿地告诉郑汉生何敏香要出嫁了,夫家在离这里很远的社下村。郑汉生不知道该怎么劝,默默地听完她诉说离别之伤后,摘下手指上的一枚金戒指,让她转交给何敏香。
出嫁那天,张兰溪和其他女伴列于两旁唱起哭嫁歌,哀哀切切的曲调让他不忍卒听。何敏香顶着大红盖头缓步往花轿走去,突然她撩起盖头一角,回身跑向张兰溪,紧紧抱住她流下热泪。
“尖尾剪刀银线缠,门楼坪上拖时间。延得一时得一时,延得一天又一天。”何敏香唱起悲戚戚的离乡歌。
张兰溪强忍悲伤扭过头。
“屋内作女屋内好,日出三丈女起早。去到他家做媳妇,塞高枕头听鸣啼。”身后众女性亲友齐唱。
何敏香出嫁不久,传来用女书写的信,说她的新婚丈夫陈光参军了,去了云南,她自己一个人留在家里很孤独,让张兰溪有时间去看她。
张兰溪的父亲阻止了她,因为现在外面太乱,哪都在打仗,路上很不安全。
此时郑汉生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设法联系上了总部,一周后他们将派军车接他到永州机场,在那里搭乘飞机去往芷江。还有些时间,郑汉生就自告奋勇要陪张兰溪去看望何敏香,并向她的父亲展示了他的配枪,最终得到了张父的允许。
他们乘着一辆马车前往社下村,路上很颠簸,郑汉生额头不禁沁出汗水。
“郑先生,你怎么了?”
郑汉生脸色煞白,慢慢道:“那天坠机前,忽上忽下,也是颠簸得很......一想到这些,心脏就跳得厉害......”张兰溪柔声安慰几句,轻轻地帮他拭去汗水,拍了拍他的肩膀。
到何敏香夫家的时候,几个人先一起去了花山庙,姊妹俩在姑婆前一起唱诵“三朝书”,眼泪横流。
何敏香夫家附近有一片湖,姊妹俩坐在湖边互诉衷肠。郑汉生站在一边凝望水面,他想起家乡的那个湖,一样的宁静和清澈,他们一家人常在湖边野餐,兄弟几个在一起嬉戏,欢声笑语让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当得知郑汉生不久就要离开的时候,何敏香问他:“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郑汉生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我告别了亲友,来到中国,以为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跟他们团聚,可是当我成为一名飞虎队队员时,每天都有战友坠机,每天都有告别......永远的告别......我突然觉得当年的告别也许是永别......”
两个姑娘听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回去的路上,张兰溪听郑汉生讲了很多战斗故事以及一些飞行常识,张兰溪非常兴奋,用崇拜的目光盯着眼前这个军人,突然她有了个想法,“我可以去你们的医院做一名护士吗?”
郑汉生摇摇头,“战地医院太苦了,你坚持不了的......再说护士都是专业训练过的才行。”
“我以前学过护士啊,在县城医院还做过一段时间,只是到了乡下才不干的。”
“那也要跟你父母说下啊!”
不出意外,张父坚决不同意张兰溪去战场当护士。
郑汉生临走的时候将那块怀表送给了张兰溪,说是以后好有个怀念的凭借,她这次没有再拒绝。张兰溪则送给他一件自己亲身打的毛衣,上面还绣着鲨鱼头。郑汉生似有万语千言,张兰溪也在期待着什么,但他最后只是重重地点点头,并敬了个军礼,便头也不回地走向军车。
很快,郑汉生回到芷江盟军的空军基地,在那里和队员们汇合。
(三)
郑汉生决定带着张兰溪的骨灰盒回中国,替妻子也替自己了却心愿。
一架银色的飞机挟着巨大的轰鸣,跨过太平洋飞越到中国的上空,郑汉生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遥望着眼下的这片土地,思绪万千。他从怀里掏出那份妻子临终前未完成的书信,将它贴在窗户上,“看吧,兰溪,我们回来了。”
飞机飞抵湘南地界,慢慢降低高度,下面山峦起伏、逶迤蜿蜒,绿色的田野,袅袅的炊烟,一片祥和与温馨。碧空如洗,白日灿烂,和平之光照耀着这片土地,与那些战火纷飞的过去相比,恍若隔世。
从芷江机场走出,眼前的一切地覆天翻,当年盟军的空军基地、远东第二大战略机场,大批南来北往的旅客从这里匆匆而过,看不到往昔的一丝痕迹。
郑汉生在几名当地政府接待人员的陪同下,直奔“受降纪念馆”,参观一圈后又乘车来到当年的空军司令部,他庄重地敬了个军礼,耳畔又响起隆隆炮声,1945年的芷江保卫战的战斗情景穿过历史的烽烟历历在目。那年他和战友们为保卫芷江的空军基地和敌人大战两个多月,许多战友殒命,无数同胞罹难,他是幸运的,只是受到轻伤,安然活到了现在。他深鞠一躬,洒下几行清泪,唱起军歌聊寄哀思。工作人员告诉他这里很快要建一个“飞虎队纪念馆”,并向他发出邀请,郑汉生答应一定要和老战友们来参加落成典礼。
在下榻的酒店,接待人员贴心地给他安排了一名年轻人陪同,并开专车送他去已更名为江永市的永明。
路上他内心忐忑起来,他不知道何敏香是否健在,是否还在江永,更不知道她是否解开了当年的心结。
他再一次陷入回忆中。
那年,他回到芷江后,因身体受过重伤不适合承担飞行任务就改做地面勤务,再后来被调往昆明电台,负责飞虎队的通讯联络。
其间,他和张兰溪一直有书信往来,没想到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表达的爱意,在文字里慢慢生根发芽,变成热烈的思念。
何敏香追随她的丈夫陈光去了云南,陈光做了官,调任警察署负责地方治安,生活稳定下来,二人在腾冲安了家,不久生下来一名小宝宝。
一场瘟疫袭击了永明,河渊村也未能幸免,战争导致物资极度匮乏,医院的药品都供应给了军队,张兰溪的父母相继因无药可用去世。
张兰溪独自一人几经辗转来到永州机场,几日滴米未进的她晕倒在一名士兵面前,幸好机场同事接到郑汉生发来的电报,她得以搭乘飞机来到大理附近的飞虎队战地医院,在那里做了一名护士。她第一次见识了“驼峰航线”的残酷,飞跃在绵延五千里的山脉上,每天都有飞机从天上掉下来,能送到这里的都是幸运儿。她用细致温柔呵护每一个受伤的士兵,用甜美的微笑给在伤痛折磨中人们带来抚慰,并以充满热情的歌声给大家力量,士兵们于是送给她一个雅号——驼峰天使。
郑汉生在一次敌人的轰炸中再次受伤住进这家医院,张兰溪每天悉心照顾,悲伤虽然充斥着医院,但二人却难得的有了在一起的时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让两个年轻恋人心动不已。聊起女书,郑汉生开玩笑说自己的无线电通讯用的密语和女书一样神秘,张兰溪听后不禁莞尔一笑。很快二人便私定了终生。
一天,张兰溪接到何敏香从腾冲发来的一封电报,上面说陈光掌握了一份日军近日要攻击云南驿机场的情报,郑汉生态度谨慎,说是等他汇报给上级。郑汉生解释道,腾冲最近已经被日军控制,当地军民只能据守北部,现在即使国统区的通信也不方便,何况是沦陷区,电报上也没提到陈光是否去了北边的临时县政府。
上级要求张兰溪将计就计,把一条关于盟军准备从驿机场调动一批战机到昆明的假情报告诉对方,为了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郑汉生让她和何敏香约定用女书来传递消息,通过一本二人共有的女书唱本《梁祝》作为密码底本,也就是密码数字和字母对应《梁祝》里面不同页码的女书字,密文由何敏香再转译给她丈夫。同时盟军飞机频繁从驿机场起飞,又悄悄降落在相邻的北屯机场。
张兰溪对这个提议很犹豫,她想直接告诉她的老同这个秘密,可是被郑汉生劝阻,他说何敏香丈夫的真实身份现在存疑,要小心为妙。从抗战大局和民族大义出发,相信何敏香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会原谅她的。
最终,日军飞机偷袭被埋伏的飞虎队拦截,损失惨重。
事后复盘,张兰溪和郑汉生才明白陈光的情报只是一次简单的试探,日伪还通过各种渠道进行了类似的刺探。两个人的秘密通信本不受日军情报部门重视,只是加上其他消息来源的佐证,才使得他们相信了这一情报的真实性。
何敏香被蒙在了鼓里,成为了这场情报站的棋子。后来他们了解到何敏香的丈夫实际是在腾冲的伪政府上班,何敏香对此并不不知情,对一个乡下女人来说,她的见识还是有限,况且她的丈夫一直用化名在伪政府上班,报纸上关于她丈夫的消息,她都当成了另一个人。
陈光的下场很惨,他被当成间谍抓起来,惨死狱中。
直到丈夫死去,何敏香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她只知道她的丈夫因那份情报而死,而她的老同——张兰溪竟然隐瞒了自己,违背了“结交书”的盟誓。
腾冲光复后,她写了一份绝交信给张兰溪,字字泣血,直言二人从此恩断义绝,再无瓜葛。张兰溪欲哭无泪,想起那句“老同面前无假话”,几近晕厥。
郑汉生曾设法让腾冲绮罗机场同事联系何敏香,传来的消息却说她已经带着孩子回到河渊村。
战场讯息万变,郑汉生又被派往其他地方,已结为夫妇的二人辗转各个战区,就再也没有了何敏香的消息。
(四)
“江永县处于湖南边陲,本来不起眼,这几年却因为“女书”名声大噪,蜚声海内外。”陪同郑汉生的年轻人介绍到,“您可能不知道,女书可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性别文字,是女人间的‘密语’。”
郑汉生微笑着点点头。
河渊村村口的门楼依然矗立在那里,岁月斑驳了它的外表,愈发显得古朴。那条青石板路平整了很多,偶尔几辆汽车驶过,显示着它正在融入现代气息。
远处的山林俏丽多姿,岁月几经洗礼,又恢复如初。
他们被带到村委,村长说查不到何敏香的资料,大半个世纪过去了,村里同时代的老人大多不在了,又经时代变迁,很多过去的材料都无法找到。
郑汉生对这个结果是有心里准备的,不管怎样,他也还是要先把妻子的骨灰安葬在她的出生之地,让她的魂魄回家。
不过在下葬之前,郑汉生还是决定再去一趟何敏香丈夫陈光的老家——社下村。
看过花山庙,路过那片湖,他站了一会,那晚告别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没想到一语成谶,当年的告别真成了永别。
这里的村民没人听过何敏香的名字,有个老人说知道陈光的墓,并将他带到一片乱葬山。隐没在荒草中有几座坟,其中一座的墓碑被泼了油漆,模模糊糊还能辨识出“陈光”两个字。郑汉生伫立一会,把一束花放下,刚转过身,迎面走来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二人目光相遇,都愣在原地。六十年的风尘呼啸而过,依然可见对方少年时的模样。
在一处破旧的老屋里,何敏香讲起了过去。陈光死后,她领着一岁多的儿子好不容易挨到光复,邻居说她是汉奸的老婆,孩子也不是好种,就赶她走。她带着儿子回永明,儿子却病死在半路。那时河渊村刚被敌人洗劫,亲人们都不在了。她便又来到社下村的山脚,换了个名字隐居下来。后来她偷偷给丈夫立了坟,抗战胜利后被人发现泼上油漆。
“汉生,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说,就是为我那死去的丈夫说几句......”说着她咳嗽了几下。
“他替伪政府工作也是为了养家,孩子那时才几个月......他平日都是想办法保护同胞......日本人拿孩子生命做威胁,让他向兰溪套取情报,实在是逼不得已。”
“我一个小山村里出来的女人,那时候就像个傻子,后来听他同事讲起才知道......”
“敏香,不用说了,都过去了......”
“兰溪是不是不肯见我?怎么不见她......”
郑汉生从背包里取出妻子的骨灰盒,又把妻子临终的绝笔递给她。何敏香半天不语,眼泪静静滑落。
“上面究竟写的什么?”
“面前祠堂花五色,万里白鸟共树喃......我们结交书上的许愿。”
“其实我心里早已原谅她了......”
何敏香从炕上的柜子里拿出一本用绸布包装的《三朝书》,“这是我出嫁时兰溪送我的......你留着吧。”
清晨,天灰蒙蒙的,漫山遍野的白花正在绽放。一阵风袭来,吹乱了二位老人的满头白发。
离家几十年的女儿归来,安葬在生养她的大山。
恍惚间哀怨悠远的歌声传出,穿着青色布衫的两名少女的身影并肩而立。
“面前祠堂花五色,万里白鸟共树喃。凤凰起心来邀伴,情深义重伴一生。”
“我,何敏香。”
“我,张兰溪。”
“结拜为老同,金兰永缔,生死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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