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熙桐
阮疏桐听到窗外的雨声,像回到江南,当年盛极一时的阮府。
江南的雨季长,雨声风声斜斜地织在一起,沾湿了路人的长衣。高墙外的绿植长势出奇的好,碧色如玉,浓郁葱茏。细,也密,如江南的人一般,温润别致。
如今的这处,少见的细雨。多是刺骨,掺杂闪电雷声,惊心动魄。
她想,她终究是回不去了。
并未睁眼,屋里早就熄了灯。
窗台关得紧,窗帘又厚,一丝光亮也透不进,黑暗里总归是无法视物。
有人敲门进来,门上抵着一截削瘦冷白的手腕,男人修长的手指微弯起,手里捧蜡。
昏暗的烛火影影绰绰,被门外的冷风吹着,几欲熄灭。
下人装作视而不见地低头关了门,屋内复又回归了寂静。
房内灌进了冷风,阮疏桐轻咳了几声,闻到了男人身上沾染的檀香味。
他应是又进了佛堂。
她睁着一双眼,隐约看到门被下人缓缓闭合,从床榻上坐起身,遂挣扎着欲要下床。
那人点了灯,只是站在那处:“阮小姐,请好生歇息。”
光绪三十三年,阮家遭奸人觊觎,六十二条性命命丧火海,只有她一人因在友人家中游玩而幸免于难。
五年来,她隐姓埋名,忍辱偷生,走投无路时在垂柳墙的大烟巷做了一名烧烟女。从十岁到今日,她几乎快忘了自己也曾在家中被人唤作小姐。
阮家当初在南方经营药材生意,家中最有名的,须得是祖上流传下来的医术。
听闻,沈家是托了不少的关系才将她寻来。谁也不曾想到,当初盛名在外的阮家回春郎会流落在那种肮脏之地。
阮家祖上的旧制,医术向来传女不传男。妙手回春,世人尊其女子为回春郎。
她离开阮家时,年龄尚小,医术不算精湛。为沈家六爷沈熙开出的药方也只能是暂时稳定住他的病情,无法根治。他的病难治,究其根本,祸起于心。沈家请了无数的西洋医生来瞧,也总见不得好。
即便如此,沈熙于大烟馆中救下她后,还是留她于身侧,予她一处安身之所。
“六爷安好。”花烛噼啪响了一声,阮疏桐回神,如此说道。
沈熙坐在不远处的雕花木椅上,窗户处透着些薄雾残光,五官因消瘦而显得轮廓分明。 他低头从怀里摸出了一方白色锦帕,继而低低咳嗽着:“深夜打扰,是沈某失礼。”
“无妨,六爷可是有要紧事?”
“有。”他的声音低沉,比那日他在烟馆带她离开时的还要喑哑。
沈熙眉间蹙起一道细细的折纹,淡淡说道:“阮小姐,我会娶你。”
五日后,她被沈家安排,嫁给了沈家六爷沈熙。
第二日的午后,又是细雨绵绵。雨落在市井小巷,落在阮疏桐心头的荒烟蔓草上。她穿着隔夜的喜服沿着雨声的方向走,恍惚觉得自己正躲在阮家老宅的屋檐下,背靠着木门听闻蜿蜒水流。
这场婚礼不合时宜,也不合规矩。
她被丫鬟带到遊廊外头候着,一路上听到下人小声议论。
那位远在山东好色成瘾的沈老爷,原本是想要收她做第八房姨太太的。是六爷早早地请命了沈家的老祖宗,先行一步娶她为妻。
阮疏桐到达风岫小院时,沈熙正披着西装外衣,坐在太师椅上,红色喜服的领口敞着,一位西洋大夫正用听诊器为他诊病。
抬头见她担忧的目光,沈熙偏头望了她好一会儿,才将视线移到了身侧下人的身上,声音染上凉意:“谁把阮小姐喊来的?”
阮疏桐这才低眸犹豫道:“六爷,是疏桐自作主张。”
西洋医生走后,沈熙屏退了下人,抬手喊她进来。
风夹着雨,飘入室内,沈熙的唇色有些乌紫,脸色也是难看的厉害。他提了提肩上的外套,右手两根手指娴熟地扭上长衫上的盘扣。
“六爷莫恼,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她是医者,自然看得出,许是他昨夜又犯了病。这病来势汹汹,他不好过,因此连喜服都未来得及褪下。
“只是怕吓到你。”沈熙捏着脖颈处的扣子松了松,“无碍。”
阮疏桐垂目,继而走到沈熙的面前,下跪。
他手上的动作微滞。
“六爷多次救我于水火,疏桐无以为报。”
他低眸视之,摇摇头。
“阮伯父当初倾全力支持维新,故而引来仇家敌视,才落得如今的下场。”沈熙左手微微抬起,虚扶起她的手腕,“我知阮家是为民族大义而死,本不该绝后。阮小姐不必谢我,只是委屈你,嫁于我这病秧子。”
阮疏桐交叠的手微微动了动。阮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一场离奇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火光冲天,谁都不敢去深究这背后的真相。
她原以为,世人不会记得。
她从江南逃到广东,实在是被人追杀太紧避无可避,这才躲进了那鱼龙混杂的烟馆。
“阮小姐,此事多有仓促,实属无奈之举。这其中当然也有我的私心。眼下时局动荡,你若成为我的夫人,我方可名正言顺护你一世周全。当然,我向你保证,若你今后遇到心仪之人,随时离开,我绝不阻拦。”他伸手拍了拍身侧的黄梨花座椅,示意她坐下,“还有一事,需要征得你的同意。”
她微愣,喃喃道:“六爷请说。”
“我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需要有人为我作掩护。阮小姐,你是医生又是女子,是最合适的人选。我知道可能会让你为难,若你不愿,我不勉强。”
“去哪?”
“北京。”他想了想,又说,“偶尔也会去日本或者法国,去那些革命党人总会去的地方。”
阮疏桐抬眸,心中翻起惊涛骇浪,脱口而出问道:“六爷目的为何?”
他略微沉默片刻,继而低声说道:“我想,同你父亲那般,去寻一条真正的救国之道。”
1918年的10月3日,北京刚下完一场大雪,静阁的宅子夹道中落满厚厚积雪,左右无人,像突兀地误闯了一间荒废已久的院落。
早起的伙计们刚进了雕花门,就见到一个穿着高腰毛呢长裙,肩披素蓝围巾的女人背对着他们。她立在插屏前,脚边堆着黑色皮箱。
日光下,雪落在穿堂前,铺了层绵厚细腻的白。
那女人仿佛听到动静,偏头一笑:“是万福居的吧?”
像挂在中式老宅的画卷里突然走出的一位西洋美人。可再定睛仔细去瞧,那位美人分明还是个乌发黑眸的东方人。
下人们面面相觑,身后走出的穆管家却笑起来道:“阮小姐回来了。”
她笑着点头,遥遥望向红木窗柩。
革命的初衷不是为了让谁当上大总统,这大不敬的话原原本本的出自五年前的沈熙之口。
于是,1913年,阮疏桐到达北京的第二年就去了日本留学。
这期间,她写了无数封信寄回北京,均未收到回信。
当初听从沈熙的安排远渡重洋地离开,如今思念心切万水千山地归来。
皆因她有了惦念之人。
戊午年的良月初四,小雪。
阮疏桐窝在书房里,蜷在太师椅上,膝上盖了狐裘,在等人。
一侧,沈熙沿着走廊一路西行。他脚下的皮鞋在木质地板上发出一步步急促的响声,落在她耳中,格外清晰。
有光透过缝隙漏进来,携着影影绰绰的几个身影。
阮疏桐再抬头时,瞧见他完好无损地站在门口,骨节分明的右手抄在了长裤口袋里,一只手将衬衫领口扭了一下,笑意从他眉梢漾开来。
厚重的帘子被重新盖下,风掀动炭火盆里的香灰,夹带着火光,随尘飞舞,倏忽隐没。
阮疏桐盯着他如玉的脸瞧,这才笑起来:“许久未见,沈先生。”
她往下移动目光,注意到他右手提起来捏住的信。
沈熙笑着将信纸摺好收起来:“早早得了你的信,说是后天到。疏桐,我刚从朋友家回来,你可真是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
他笑意未消,眉梢尽是洒脱的不羁,身后跟着两个穿中式灰白长褂的男人。
一切的热烈来得突然,明明是隆冬,阮疏桐却好似被流火般的光打了眼。她霎时红了眼尾,摇头笑:“我可没诓你,游轮提前到了两天,回家的路我总能找的到。再说,你在这,我怎能不来?”
沈熙和她对视了一眼后,轻轻叹了口气。没忍住向前走了几步,拭去她的泪,将她揽入怀中,低声说:“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
那日万福居贸然闯进十几个穿着便装的男人,身上带着枪,都是滇西军中沈大爷的亲信。这些人只会往沈熙的房间里送食材补品和药品,不许旁人靠近。他们得令将沈六少爷囚禁在宅院中,不准他踏出房门一步。
沈家的长辈默许之。
阮疏桐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熙要寻的道,很有可能是一场令沈家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送她离开,无非是不想她卷入一些莫须有的争斗。
她不知后来他要如何逃出沈家的桎梏,东洋学医五年,她收到沈熙寄来的衣物吃食以及支票,足够她取用到暮年白头,在他被沈家夺了当家之权的那段岁月间。
她只能提心吊胆的为他日夜祈福,以求平安。
他说护她周全,他从未食言。
春末,日头正盛,杏花开满房。墙上藤蔓堆满,而今泛滥成灾,枝叶错杂,遮光避日。
阮疏桐同沈熙住在北京已经六月有余,沈熙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家中进进出出的多是白大褂的西洋医生,阮疏桐在东洋学过内科,沈熙的情况,无人比她更清楚。
沈熙吃着药,在家惯常一躺便是大半天,为了解闷,他请了桃园的戏班子在府里搭台。
戏台上的老旦铿锵唱着,铜锣震天敲了几声,胡琴起。底下的人拍手叫好,灯火错落,笑声连绵。
这一晚,两人却不知何故起了争执。
那天,下人们吓得在一侧噤声如蝉。只听得万福居里传来混乱的声响,像是盘子摔碎的声音,椅子倒地的踉跄,还有六爷的怒骂声。
这些人在静阁数年,头一次见东家发这么大的脾气。
后来听人说,是那位留洋归来的阮小姐胡闹,吵着要回沈家认祖归宗。旁人都晓得,阮小姐与六爷成婚多年未圆房,家中的下人也未改口,是六爷有心如此。
她到底是何身份,无人说的清。
隔天六爷就离开了静阁,带着人去了新街巷的广深楼,就此住下。府里的人没跟着,夫妇吵架,本是稀松平常。
阮小姐气性也大,没几天就收拾完行李不见了踪影。
梨园东侧,此时的阮疏桐正坐在汽车里,一路向北驶入新街巷。
“他还好吗?”她捏着手包,手心里是密密的汗。
阮疏桐瞧着傅嘉皱起的脸,心直直地坠下去。
“不太好。”
傅嘉是西洋医生,也是革命派。
“只是,他需要一个理由,前往巴黎。”
其实沈熙从未逃得过沈家的监视,静阁的院子里总是会被换上不熟悉的陌生面孔。傅嘉在西南医院任职,旁人做不得怀疑。这些年,沈熙通过他和外界建立联系,在阮疏桐根本看不到的地方,与政界军界往来密切。
近日,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巴黎和会的报道,报纸上每日都在提,全世界都知道中国即将再次失去什么。
“他年少时风流肆意,家富人贵,同那些纨绔子弟一般纵情声色。后来去法国留学,中国贫弱,留学生在外处处被洋人压制,他过的艰难,也望见了国家的现状黑暗。待到留洋归来,时局动荡,他就再没一日真正的快活。”
“他的心脏是后来才出现的问题,若是好生静养,长命百岁又何尝不可?可你知道,他这些年心思深沉,蛟龙搁浅,困在那方院子动弹不得。”
沈熙承蒙母亲多年教诲,朝夕隐晦,不露堂前。沈母历经半生,对诸事淡然,却说人心均有漏洞,不执于情,不念于往,遇事不怯,大事方成。
可他郁结心中。自沈家四爷身亡后,反而旧恨难消,逼他走上绝命之道。
“阮小姐,沈熙与你成婚多年,你们未行大礼,未入祠堂。他不准众人改口,实则是为你做好的打算。你学医,既能复耀阮家门楣,也可在乱世中安身立命。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敢成为你的负累,且他这些年积下的仇家不比阮家少,他盼你好,盼你夫疼子爱,儿孙满堂。待……你离开后,便改名换姓安心过日子罢了,广州的同仁医院他写过推荐信,或者你想在上海……还是北京,他都会安排妥当。你且宽心,他……余下所有财产全都归你。他说过,要让你一世安稳,此生不为钱财所累。”
“阮小姐,我不瞒你,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他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请你帮他。”
傅嘉不停的在说,她在听。
所有的景物都被眼前的湿润晃得变了形,她低头,光圈叠在目光里,连面前摆放着的礼帽也都像被浸在明晃晃的水下。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许久,阮疏桐侧头倚在窗边,看到车外一闪而过的人群,眼底全是红的。
“好。”她的声哑,人也疲累。
她没想过,他一生运筹帷幄,这筹谋里竟也存在着她平安的未来。他一路满是荆棘无常,却苦思冥想为她铺就一条康庄大道。
该是何德何能。
万福居的那出戏是演给别人看的。
泱泱红尘,兰因絮果,现业谁深。沈熙的身子骨,已经不起任何的折腾。
“先生,阮小姐在公寓住下了。”
“嗯。”沈熙摸出怀表,微型钟摆躺在他的掌心里,两只褐色喜鹊左右环抱着绿色表盘,时针指在八点三十五分的地方。
“派人好生照看着。”
在巴黎的日子,他每天早出晚归,周旋于留学生会和大使馆之间。
白日,阮疏桐独自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坡路,在河岸和公寓间来回地走。
她法语不好,瞧着两旁都是小咖啡馆和酒馆,街边房子像修正整齐的彩虹切块,五光十色的墙体,斗榫合缝地紧贴彼此。
这年浮光掠影中的巴黎,是当年法国最好的年代。全世界的艺术家们都汇聚于此,在卢浮宫前炫耀自己的艺术作品,在红磨坊里旋转高歌。凯旋门,红色风车模型,高耸在天际的铁塔……而这些,都是它国的鼎盛。
此刻他们的中国,却被人压弯着脊梁,匍匐跪地。
夜晚,她回到公寓为沈熙准备餐食和必备的心脏药。吗啡止疼,她控制着用量,足够他睡一场好觉。
她瞧得出他精神状态不佳,常常见他累极,趴在书桌边沉沉睡去。不敢再作打扰,只是悄悄扭了台灯,在一旁的沙发上小憩陪他到天亮。
几日后,国内爆发了抗议游行运动,旅法学生和华工也一再向代表团请愿施压。与此同时,孙先生也在说服代表团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
这一天中午,阮疏桐走进书房时,意外地见到沈熙在支颐休息。他的背影融化在炽烈的阳光里,单薄萧条,恍如七年前她在沈府门前见到他的那一面。
沈熙的肩上披着一件中式的布衫长褂,里头是西装白裤,身体深陷在暗红如血的天鹅绒沙发里。
壁炉里未生火,光穿过玻璃和大半间书房,落在他的脚旁和腿上。他的下半身沐浴在光里,五官在房间的晦暗中模糊不定。
她走近,沈熙睁开眼睛,脸上是不加掩饰的疲倦。
“来坐。”他这些天忙到焦头烂额,如今这会儿看到阮疏桐,不知为何,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像是在自言自语,又或许,只是梦醒后放任叙述这半生不得已的遗憾。
沈熙淡言道,这些年他支持革命,买枪捐钱,而后袁世凯登基称帝。袁世凯死了,张勋复辟把清朝的皇帝扶上去,而后又被推翻回到民国。如今中国身为战胜国的一方,却被外国人强行割让山东给日本。
他从不信命,却无法解释当今世道的诡秘。他幼时自负盛名,横刀立马杀千山,认为没有什么是武力办不到的。
他这一生享受着泼天的富贵,风光无限,少年时,曾命人在前后院子里搭出一个又一个曲折的流光长廊,檐前挂满琳琅珠灯,纱罗绸缎作帘幕。夜至,客人到访,刹那灯火齐明。那等绝代旖旎,至今无法被描摹。
只是至如今才方知,人力所能为,竟也是有限。
沈熙偏头看她,恍若是迷了路,在等她点灯照亮的六少爷:“疏桐,你说,中国的未来,我还能看到吗?”
阮疏桐鼻头一酸,与他对视:“中国的未来,你一定能看到。”
他笑笑,眼底的红血丝愈发明显,脸色有些苍白。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沈熙曾不止一次想过,倘若他不是生在这样的家族中,会如何看待沈家这一门人。父亲与大哥是费尽心机,助桀为虐,欠下命债无数。五哥中庸之辈,跟着父亲终年流连烟花巷。四哥在北京被害,母亲后来自杀,三姐在战地医院下落不明,旁人皆说是报应已到。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他也觉得甚荒唐。
有时想想,若他能生在普通人家中,大抵是前世所积的福报。
今世,是他来还债而已。
阮疏桐别过脸去,抽噎着。
“一定会平安的。”
为他,为山东,为他们的中国。
他摇着头笑起来,长夜漫漫,他或许没有机会再看到天亮了。
她有万千的理由哽在心口和喉咙口,再说不出话来。
沈熙认真端详着此刻的她,柳眉弯弯,瞳仁里映着他目光灼灼的脸。
不多时,阮疏桐偏过去,脸贴在他的衬衫上,一只手紧紧箍着他的肩膀,听着他的呼吸:“沈熙……我终究……舍不得。”
奈何肝肠寸断。舍不得的,是心上人,也是眼前人。
他的右手,扶在她后颈上。
“阮疏桐。”他低头叹气,左手托着她的脸,堵住了她薄润微凉的唇。
他是决意要斩断妄念之人,在遇到阮疏桐之前。留她于身侧,护之周全,他明知不该为谁蹉跎。
是他起了心思,也瞧见她眼中所盼。
历来悲秋,没成想有朝一日,也会日日盼春。于国而言他是败者,于家来说他为负心。
他对不住她。
“若有来世。”他拥她入怀,嗓子干涩,哑得不像话:“阮疏桐,换你洒脱,我该情深意重。”
在公寓里小住,又过半月,沈熙再次被送到医院里。
阳光照在阮疏桐的脊背上,渐渐让人觉出了焦躁,等到耗不下去了,她才挪动身体,往急救室的方向靠了靠。
从四月到法国后,沈熙来医院里住的时间日益增多。
日光一点点渗入皮肤,到血液里去,滚沸了她的五脏六腑,仿佛有风,吹在她脸上。
她突然睁眼,在同一时间,手术室的门也被推开。
医生站到了她的面前,精疲力竭地冲着她,摇了摇头。
时间暂停在两人之间,墙上的钟表好像是突兀的坏掉了,空气如同静止停滞。
这是此生,阮疏桐度过的最为漫长和难捱的一秒。
护士推门出来,床榻上的瘦长背影看着十分憔悴,淡薄的衬衫贴在他的背脊上,浑身的血腥味。在凉凉的灯火中,能看到一道道的冷汗痕迹。
他许是疲倦,少见的安静。
沈熙醒来时,月落漫天,阮疏桐正低头为他换病服。
“疏桐。”他牵动唇角,坐起来虚弱地笑着:“我这副身子若继续苟延残喘着……是负担。”
哭意哽在喉咙口,阮疏桐克制着,自欺欺人般慢慢吐字:“会好的。”
“你……不要过分悲伤,你该有更好的归宿。广东林家小五爷林亭晚是我的旧友。疏桐,我已电报告知将你托予他照顾。”
他缓缓抬手,想替她擦眼泪,被她躲开。
“白头偕老,所念永康,若做不到……”她胸口闷堵,仍旧倔强摇头,“沈熙,我也绝不会再嫁与他人。”
沈熙看着她,无言。
疏桐在这儿,他很想多留会儿。
他此生亏欠许多人,最为不舍的,实是阮疏桐。
母亲的教诲,他直到死,还是没学会。原来世人心生情欲,便有了执念。
肩上有热意,是他的手。直到他的右手从她的肩挪到她的脸上,温热触碰上她的嘴唇,继而低头吻了上去。
她顺着他的力气,哭泣着倾身往前。
“好好活下去,怎样都好。”他喘息不止,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
他对着她笑。
恍若经年隔世。
“会唱《六十种曲·香囊记》吗?”沈熙握着她的手。
六爷喜好听戏,疏桐的嗓子好,虽不会词,却能想起唱腔。
她点头,趴在他腿边轻轻哼到半截,早已是泪眼模糊。
他侧头瞥着桌上的法国日报,突然喃喃说了一句:“迟早都要还给中国的,迟早。”
可惜,他真的等不到了。
是真等不到了。
沈熙在月光如缕的房间里,疲乏地靠上病床椅背。
当房内再次归于寂静,他坐在床边轻阖着眉眼,恍若置身事外。金黄的月光将洁白的墙面都渡上了光,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两只手垂在身侧。
阮疏桐突然想起癸丑年的冬月,沈熙和傅嘉在茶楼里慷慨激昂地陈述救国之路的场面。那时青年尚且意气风发,神采英拔,一身傲骨铮铮,深藏身后功与名。
——燥吻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飮匈奴血。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竭。
直待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金阙。
阮疏桐跪坐在地上,看到穿白大褂的西洋医生闯进来。她被光刺得睁不开眼,红着双目,大颗的眼泪已经掉出来。
她的六爷,要慢些走,待到来世……
理应看这盛世无恙,待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