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战胜时间(十九)
我们终将战胜时间(十九)
文/木依岸
我再次见到小兵子时,他的头早已好了。时间治愈了他的头,除了后脑勺旁边铜钱大的一片头发有些稀疏外,没留下伤疤。现在想来那个时代的人大都淳朴,如果换着现在,不知会发生什么更多的流血事件呢。前段时间不就发生在小学生之间,男女同学发生口角,男孩打了女孩一拳,女孩眼部疼痛(伤势轻,未就医,照常上学)。就这么一个每天都可能发生,每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都可能遇到的小事,却因大人的参与酿成了血案。女孩的父亲把十岁的男孩杀了。一个大人怎么忍心把明晃晃的尖利的刀子捅向弱小的孩子呢。即便是个长在树上的花骨朵,还不忍心掐它呢,何况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同类呢!这样凶残的父亲不光是伤害了男孩和男孩的家人,也伤害了自己的家庭,伤害了自己和女儿。不说他将锒铛入狱,从此失去人生自由,甚至要偿命。单说他的女儿这一生将背负杀人犯父亲的恶名而抬不起头,她从此会被人指指点点,甚至被人欺负(而她的父亲就是因为担心她以后被欺负才一再把事情扩大化的,他的行为和他的目的真是南辕北辙啊)。
又是一个暑假,爸爸打哥哥的阴影还在外婆心上笼罩着。这次她本不想带哥哥和我去爸妈的家了。但是因为小弟的出生,让外婆和爸爸得以和解。
这个时候我家已经搬到公司的家属楼区。
那是三排并列的两层楼的房子。这里住的大都是司机或则公司科室的一般工作人员。每家每户都是两层楼。楼梯在自家屋子里。一楼是前后两间房子,楼上也是。楼梯对着客厅的窗户,从十来阶的楼梯走上去,就是二楼的红漆木门。那个楼梯每个台阶很高很宽很敦实。楼梯是抹得很光的水泥面的。靠近地面的前三层就如现在的搁物架零星地放着鞋刷、鞋子、废旧的手套、锤子,一个掉了瓷的盆,盆里装着积木、万花筒、弹弓等小孩子的玩具。这些凌乱的东西不妨碍我对楼梯的兴趣。我从一层爬到顶层,又从顶层爬下来。“烨毛唉,可得注意,别摔着啦!”外婆正在抱着几个月大的小弟来回摇晃着。“宝宝睡,宝宝瞌,宝宝睡着姥奶做活。”外婆嘴里哼着哄孩子的童谣,小婴孩嘴里发出一两声哼哼,很像是童谣的和声。小弟眼睁睁又闭闭,闭闭又睁睁。开始眼睛还很有神,一会儿睁眼的时候就白眼球多,黑眼珠少,渐渐闭上眼睛,均匀地发出呼吸。外婆把他放在小床上,让他侧卧着,这样可以让他长出脑把子,据说这样的头型长大后聪明。外婆又给他盖个盖叶子(床单),就去里间新接的厨房做饭了。
半个小时后,正在楼梯玩兴正浓的我听见动静,小弟醒啦。他躺在小床上,也不哭。他的脸粉嘟嘟的,黑宝石般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我逗他,他看着我笑。我想离开去喊外婆,他见我转身,咧着小嘴想哭。我就停在他身边陪着他。他无意思地看着天花板,然后嗍着自己的手指头,呆萌的表情真的很然疼(可爱)!
那时我除了爬楼梯,就是趴在小弟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好奇地看着这个新生命,饭都忘记吃啦。好几次都是外婆把饭端到我跟前,逼着我吃饭。我吃饭时也不忘记逗小弟。小婴孩聪明的很,他看到我嘴动,就盯着我的嘴看,还吧嗒嘴露出焦急的神色,仿佛也想吃呢。我偷偷喂他一点米,他的小嘴不停地蠕动着,很受用的样子。我又喂他毛豆子,外婆看到后立刻制止我。“烨毛哎,墨子不能吃哼,他还太小呢。这霍来卡着了咋弄呢,可不得了啊!”听了外婆的话我就惴惴不安起来,一直盯着弟弟,害怕他有什么异常。待看到他安然无恙后才放心。多年后我看到一岁内的婴孩不能吃盐更不能吃块状食物的介绍,还神经质地摇头拍胸呢!
哥哥带着大弟一天到晚在外边和邻居孩子们一起玩耍。有时我也会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
有一天好像是下午,我们摸到二车队的办公楼前,那里在办丧事。院子中间一个现搭的棚子,棚子外边放着几个花圈,棚子前上方挂着蓝色条幅,条幅上一行白字,“沉痛悼念因公殉职的王炳昆同志”。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头扎白布,腰上拖着长长的白布,胳膊上带着黑孝章,黑孝章中间是白线缝的一个醒目的“孝”字。她的两只鞋子前边分别缝着两块白沙布。女人低头站在棚子前,他身边有两个走来走去的公司工会派来的叔叔。 当来人了女人抬头时,我发现竟然是魏姨。我吃惊地张大嘴,“怎么是魏姨呢?王叔叔怎么啦?”“出车祸啦。两辆车撞(dei)头啦!”旁边的一个稍大的孩子说。
一阵呜呜的哭声传来,我顺着哭声往棚子里边看。十三岁的梅子一身白孝跪在父亲的遗体前嚎啕大哭,她的同样一身白孝的两个弟弟跪在地上看到姐姐哭,也跟着哭起来。
开始我们几个小孩远远地躲在一边,不敢靠近。忽然哥哥看到爸爸的身影,“那不是爸爸吗?爸爸出差回来啦!”哥哥和弟弟看到爸爸,吓得转身就跑,他们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带棚子的货车,便飞快地跑过去。哥哥先爬上车。他回头看到弟弟两只小手抓在车帮上,身体悬在空中,吓得赶紧爬下来,在下边托着弟弟的腿,推着他往上爬。大弟像个灵巧的小猴子,很快就爬进车斗啦。随后哥哥也爬上去啦。
我站在原地,被爸爸发现啦。我就乖乖地走到爸爸身边,和爸爸一起走进棚子里。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人。王叔叔静静地躺在地铺上,身上搭着红色的党旗。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像睡着了一样。
我们走出棚子,爸爸塞给魏姨厚厚的一沓钱,低声说,“这是供销科几位同志的一点心意。”魏姨哭着说,“谢谢!谢谢!”“嫂子,节哀啊!多保重,还有仨孩子靠你呢!”这时我注意到跟出来的小兵子,他的头上什么疤也没留下。
……
“老林,我这一辈子不易啊!”两杯酒下肚,老张叔的话多了起来。
“二十一岁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到W城一高教书。那时正可谓‘意气风发,风华正茂’,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憧憬,对生活充满信心,也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蛮劲吧,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时刻记在心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这句话多亲切,多实在啊!就凭着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 俺也得好好干革命工作,对得起党,对得起国家,对得起毛主席啊!”
老张叔忽然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用手揉了揉眼睛,“咱本想施展所学,把知识传授给学生,谁知,来到学校才看到真实的情况,学生半天半天地不上课参加社会劳动,今天到这里垦荒,明天到那里锄草,后天又去灌溉,大后天又去收割。总之同学们课外活动过多,学业几乎荒废。我教的是高二毕业班,真的有些看不惯,偷偷地写日记发牢骚。那天写了两首打油诗。就因为两首诗,我就犯法了吗?正正二十年啊,我,唉……”老张叔有些哽咽。
“你到底写了什么呢?”爸爸插话问。
“我写的,唉,到死我也记得啊!
------学校应是书声琅琅
学生应在书海畅游
何时农田变成教室
谁让钢笔换作锄头。
还有一首是:青丝依旧
壮志白头
理想蒙尘
岁月蹉跎
何时苍鹰能振翅高飞
哪年学子可扬帆启航
就这两首打油诗改变了我的人生啊!”
看到爸爸惊愕的表情,他继续说:“我的一个学生揭发了我,那个学生是我们班的班长,平素表现非常积极。一个星期天的中午,他掂着一斤黄麻纸包的猪头肉、半斤卤豆腐,还有一瓶二锅头,来看我。我这人有个毛病,一喝多酒便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乘着酒劲把自己写的那两首打油诗拿给他看。谁知两天后,他就给老子出卖啦!他为了入党,竟这样不择手段,我真的很‘佩服’啊!”老张叔苦涩地摇摇头。
“真是嗑瓜子磕出个臭虫来,什么仁(人)都有啊!那后来呢?”爸爸插话问。
“后来我就被停职检查,戴上高帽,挂着牌子拉到学校操场边的水泥台上,在众目睽睽下批斗。台上我被反绑双手,低头认罪,台下师生们高呼口号,侮辱谩骂不绝入耳。那个屈辱的滋味只有身陷其中才能真正体会啊!
“后来,我被开除公职,鉴于我的行为还够不上反dang反社会主义的罪名,总算没有坐牢。再后来,造反派们斗我斗疲了,换着现在的话说,没有新鲜感了,更没有什么油水,就放了我。他们又把矛头指向了支持教学的老校长。老校长惨啊,本来身患慢性病,被他们批斗得多次虚脱在台上。他们见他昏过去了,就用从水井里刚提上来的哇凉哇凉的水,兜头浇他,老校长被冷水激醒了,慢慢睁开眼。他们见人醒后,又继续折磨。这个原本坚强的汉子最终承受不了身心的双重摧残,选择上吊自杀了。
“掩埋了老校长,我就离开了这块伤心之地,来到B镇。我在那里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为了生计,我当过泥瓦匠、清洁工,最后买了一头驴,在小镇搬运站当起了搬运工。一干就是二十年啊!三年前,党给我平了反,给我恢复了工作,还给我补发了一大笔工资。去年夏季,我又被上级机关任命为这个中学的副校长,真是事业有了希望,日子越过越甜啊!
“我们的党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党!党经过特殊时期拨乱反正,这一来,我的命运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说实在的,当了二十年的搬运工,猛一下让我坐在主席台上,对着那么多教师、学生讲话,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啊!时间长了就好啦。人的适应性就是强,‘适者生存’嘛!”
他用筷子夹了一块鸡肉送到妻子的碗里,“打了几十年的光棍,如今总算成家啦!这还得多亏你老林做媒呢!”
老张叔忽然抬起头盯着我说:“小烨,记住,老张叔是‘立早’章,而不是‘弓长’张啊!我那时是不得已才改了姓。”
“唉,小兵子呢?”爸爸忽然想起什么问了一句。魏姨答非所问忙着抒发胸臆。
“大妮高中毕业后,当了咱公司的售货员,还不是大兄弟你帮忙解决的吗?”
“嫂子,哪是我啊!咱公司历来照顾家属子弟的孩子安排工作,都是这样的。”
“那也是你大兄弟出头跑前跑后办手续的。咱在困难时候,你没少帮咱,咱忘不了的。”
“老章,你不知道的,这么多年大兄弟可没少帮咱们娘几个呢!平时没少帮衬咱钱,逢年过节除了钱还给咱娘几个送吃的喝的。唉,老王有你这样的好兄弟也是值啦!”
“大妞今个一早出差啦!,大军当兵不在家,不也是你大兄弟跑的指标咱大军才实现了军人梦啊!”
“应该的,应该的。”爸爸客气地说。
“小兵子去俺妹家啦。这不快开学啦。他去乡下玩玩。”
没有见到小兵子,我的内心一阵轻松。
2018.10.25.10.26清晨整理初稿并续写新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