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就是天使的意思
有一天,消失了很久的奶奶突然又出现了,随之出现的还有一个年轻的男人,一个年轻的女人,以及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而除了奶奶,她谁也不认识。
她那时的生活里,记忆里都没有爸爸,妈妈这两个存在,她也不懂这两个称呼意味着他们和她有什么关系。她甚至一年到头里都不会去想念父母,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她还有爸爸,妈妈。
她在跟我讲起那天的事情时把心里的感觉都描述的很清楚,因为在那一天,许多细微的变化她都看到了,许多事情她也都明白了理由,在那一天,她朦朦胧胧开始有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那天突然看到他们,我有种很莫名的紧张,像是你的生活里挤进来一些不想干的人,不知道该怎么相处,尽管后来我知道那是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却还是依然控制不住产生那种想法,这真的是很奇怪。但我也明白,自己开始和这个世界有联系了。在此以前的生活,我一直觉得自己像一片叶子一样,随风飘荡,孑然一身,与人无关。但那天起,我开始觉得自己有了根,与人有了联结的关系。这很重要,因为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感受不到和这个世界有关系,那他必然是恐怖的。”
我认同她的看法,如果一个人在这世上没有在乎的事,也没有在乎的人,而他又经历过身体和心理的虐待,那他对这个社会将形成一种必然的威胁。
“我那天一直都很紧张,那个年轻的女人跟我说你有弟弟了,我都没有任何反应,也不知道“弟弟”是个什么东西。后来他们跟我说了什么,我做了什么都完全不记得了,直到我们吃完晚饭我整个人才放松了一些。而后的这个画面不知道为什么,在往后多年里反反复复的在我脑子里出现。
吃过晚饭以后,他们说要给那个“弟弟”洗澡。我很好奇,问道:
“弟弟是什么?”
那个年轻的女人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搞笑,笑着说:
“你应该叫他弟弟,他是个男孩儿。”
我脑子里在那一刻没来由的想起那个女老师说过的话:
“你要记住,你是个女孩儿。”
我隐约知道我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我好像也隐约知道,男孩儿这个东西,是他们想要的。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在想一些东西,眼睛茫然的看着他们各自忙活,在我眼前跑来跑去,嘴里都叽里呱啦的说着什么,我一句也不记得了。
那时我们的家还是土屋,破败不堪。房间本来就不大,并排放了两张床,床的背面靠着土墙,刚好差不多房间的长度。两张床的中间放了一张凳子,平时我们都坐在那里洗脚。床的对面是一张饭桌,饭桌上方有一扇窗户。窗台上放着时钟。另外两面墙一边放着一个衣柜,一边放着一个电视柜和音响,全是木质的,都已经朽坏了。在放着衣柜和电视柜的那两面墙上一边有一个门,一个通向客厅,一个通向厨房,两边都有高高的门槛。所以整个屋子突然有那么多人显得很拥挤。
他们在屋子中间放了一个红色的大水盆,水盆上空悬着亮起米黄色灯光的白炽灯,我看到那个年轻的女人把婴儿从床上抱了起来,坐在两张床中间的小凳子上,把包裹着孩子的被子,衣服一层一层地剥开,然后放到水盆里。那个婴儿似乎很柔软,不能完全放到水盆里,于是那个年轻的女人就一直抱着他,奶奶不停往婴儿身上浇水,而爷爷在一旁不断试着水温,时不时加一点热水在水盆里。年轻的女人好像说抱得手都酸了,我本想上去帮忙,结果不知道被谁往后一推,“砰”的一声撞倒凳子,一屁股跌坐在墙角。没人在意这件事情,他们看到了也没有人问我一句有没有摔到?他们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婴儿的身上。而我不知道为什么,多年后想起那一幕我真的觉得当时我出奇的冷静,像是冥冥中接受了某种东西。不哭不闹,也不质问,默然接受。
我扶着土墙站起来,巡视了屋里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我看到那个年轻的男人,很清瘦,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在调试音响。我隐隐感觉他不在乎我,也不在乎那个婴儿。那年头的音响特别高大,足足有我身高的两倍,而我刚好站在音响投下的阴影墙角里。那个年轻的女人留着长头发,扎了一个马尾,白哲的皮肤看起来很精神。我知道那是我应该叫“妈妈”的女人,可我觉得她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她手中孩子的妈妈。我又将目光移向了奶奶,她脸上挂着不可名状的喜悦,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合,快速说着什么。我又看向爷爷,那一刻我清晰的感觉到我的心被刺的生疼。我看到爷爷脸上无比欢愉的神色,我说不清楚那时的感受,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突然间感觉自己眼看着自己失去了些什么,却又无力阻止,让我无比颓然。最后我注视着水盆里的那个婴儿,他真的长的很可爱,胖嘟嘟的,皮肤很白,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光。当时我就觉得这应该是个天使,因为我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里,只有可爱善良的天使才是会发光。我心里重复着那个称呼“弟弟”,于是就认定,“弟弟”就是天使的意思。我看到他的表情似乎很难受,应该是在哭,但是很奇怪,我记忆里没有任何一点声音,没有音响的声音,没有人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婴儿啼哭的声音。看着他们都在忙活着给那个婴儿洗澡。我不自觉的又往阴影深处退了退,像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样,淡淡的看着那些所谓的家人。
那一刻我看着自己在阴影里,没有一丝难过,只觉得很疲惫,我很想蹲下来抱住自己,但身体僵硬得做不出任何动作,只是直直地盯着眼前的一切,将这幅画面深深地凿进了记忆这面墙里。
安和,你相不相信,我在那一天真的就明白了一切?”
“可你那时才那么小啊。”我心里隐隐作痛,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
她沉默许久,随后喃喃道:
“是啊,才那么小啊。”
后来在看她记录的《梦语》时,我发现她做了一个关于婴儿的噩梦,那个梦给她的恐怖感觉可以排的上所有噩梦里的前三名。我揣测也许和她那天的记忆有关,但也仅限于我的揣测,没有什么依据。你们就当是一个故事来看吧。
关于那个噩梦记录如下:
“这是一个很长很恐怖的噩梦。
我打算去一个学校玩儿,可我并不知道这个学校的名字,只是隐约觉得我曾去过。一进校门,到处都是人,我走在人群当中,看到的人全是穿的黑色的。然后我走下楼梯,楼梯很窄,楼梯口有卷帘门(像我读高一时候的教学楼那样,但是比那破烂),楼梯上梯子上有微凸的横条(像我读高三时候的教学楼那样)。
刚下楼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男生,有点消瘦,他还挺有礼貌的,对我做一个请的手势。我一下楼就摔了一跤,感觉楼梯很滑,然后我看到那个男生走到我旁边,我赶紧起来,用余光看到那个男生这时不对劲。我又赶紧往下走,想跑掉,然后又摔了一跤。我冲在前面,但动作很慢,怎么发力都走不快,当我们都下到楼下的时候,我看到那个男生拿了一把大斧头和大锤子,斧柄足有半人高。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是冲我来的,他往我的方向走来,我也赶紧跑,但跑的极慢极慢,我心里着急的要死。终于跑到楼下的安保处时,看到了一个保安,我边跑边说杀人了。那个保安吓了一跳,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没有没有,然后我跑出去了。
我一路冲到校门口,这时我在梦里还感叹自己必须坚持锻炼,不然都没办法逃命了。刚好看到有辆公交车正准备走,我急忙冲上去,拍打车门,他们给我开了门,我急忙上车,害怕那个人赶上来。我上车后发现车上好多的人,好像是司机问我去哪儿,我说去水泉,他说我坐错车了,我很郁闷,但是他又说我可以在下一站下车,然后坐直到水泉的。我这才稍稍放心,但这时我注意到我压根儿就没在车里,我只是背靠在车的外壳,脚站在一辆类似交警巡逻车的踏板上,警车除了一个开车的人还有一个男的站在后面,那是用踏板连在车上的。我觉得很奇怪,但一会儿就下车了。
我下车的地方异常阴森冷清,所有的建筑、树木都是黑暗的颜色,连天空中都是浓重的黑暗,像是随时要压到我的身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在站牌那儿等了一会儿,但是我心里担心那个男生会追上来,所以我想必须找个地方躲一下。然后好像有人给我说可以租房子还是什么的,我没有掏钱,但走进了一个楼里,我直接上到二楼露天阳台上,完全躲在堆在阳台上的杂物堆里。心里急得要死,时不时往楼下看,怕错过了车。
然而就在这时出现了最恐怖的一幕。我正烦心着,往楼下一看,楼下正好是个丁字路口,刚出了一场车祸。我看到了一个皮肤白嫩的巨婴滚落在马路上,而且这个孩子像是在冰面上溜一样,滑到了马路边的下水道口上,好像说这个孩子被冻在冰柜里才弄出来的,而且还活着,但我始终听不到他的哭声。我把目光往旁边一扫,看到了一个巨型肥胖的男人正躺在马路丁字路口上。还有好几个巨大的婴儿从他肚子里流出来,之后有一辆车刚好卡在他的下身,我看到他在打电话,似乎在埋怨一个女人为什么不告诉他她对他做的事,他一直在电话里对那个女人不耐烦的说。我的目光从他的电话那里收回来的时候,看到他的肚子那儿又卡了一辆车,那辆车似乎是卡在了他摊在马路上的肉里出不来了。
天色已经阴暗到了我不能承受的地步,身体在不停地发抖,然后我看到那些婴儿似笑非笑的望着我,瞬间后脊骨汗毛倒竖。完蛋了,一切都完了,他们根本不是婴儿,是恶魔,他们是披着婴儿皮的恶魔。他们不要我的命,他们只是为了折磨我。我心想冒出来这些恐怖的念头,我真的要窒息了。他们慢慢向我移动过来,依旧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真的要哭了,似乎疯狂地在大喊,
“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了……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啊!……”我猛地坐起来,从梦中惊醒,还在重复着那句,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我实在是受不了那种逼迫,忍不住捂在被子里嚎啕大哭。脑子里又想起了巨婴车祸死亡的画面,还有那婴儿似笑非笑的脸。”
我只是个旁观者,不能清晰感受到她在噩梦里的痛苦和绝望。但是有一件事是我们所有人都会经历的:我们这一生中,一定会在某个时刻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失去了某些东西,却连抵抗的能力都没有,毫无招架之力。一定也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突然想起自己的某种感受,然后潸然泪下。
所以,我希望我们都能做个温暖的人,在这世间行走,能满怀善意,多给别人一些微笑和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