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坑
“挖坑”是一种扑克游戏,玩的时候最少需要三个人。这游戏我曾经有一阵子也喜欢玩。后来觉得没意思,比较浪费时间,就不玩了。现在想起来,印象比较深刻的是有人明明有一把好牌,但不会去“挖”余下的那四张牌;有人牌不好,却会勇敢的“挖”余下的四张牌,一个人和其他人所有人对战。至于输赢,机会两种人都有。心态却是大不相同,一种是准备看着别人往坑里跳,然后胸有成竹的准备将其往死里打;一种是反正已经这么烂了,索性破釜沉舟博一下。第一种人玩的就是输赢,就玩牌本身而言很有智慧。第二种人玩的则是心跳,也可以理解为勇气和魄力。游戏结束后,被讨论最多的是第二种人,而在一起讨论的人虽然很享受游戏时相互配合的成就,但彼此在内心都看不起对方,总觉得功劳是自己的,自己是最聪明的。硬气和豪爽是对第一种人在游戏中的褒奖。也有人说傻,说归说,还是愿意和第一种人玩。 我们杜校长就是这样的人。
杜仁校长五十多岁了,身高腿长,走路生风。每天学校的事情挺多,他也管的多,忙的不亦乐乎而又心甘情愿心安理得。我总感觉他是为教育而生的。教子有方,两个儿子都考上了清华。也有人建议他和老嫂子再多生几个,将来孩子们都进了国务院,杜校长住进了中南海,我们也好去逛逛。杜校长总说他又不是党中央,还能生出国务院,再说了,五十多岁了,种庄稼确实还能种,收成也好着呢,但过去把地给的太扎实了,该让伟大的土地嫂子歇歇了。大家都乐了。男女老少都爱和他讲话,很亲切,很亲近。
每天早晨雷打不动风雨无阻,七点准时站在校门,手里抱着那个我所见过的最大的茶瓶(其实是一个装满茶水的巨大的罐头瓶子),将军般的模样,好似守着大漠边疆。那一时刻,他的眼里没有学生没有老师,只有上战场的士兵和军官。七点半一到,伸缩门就会缓缓关上,而他,则会移步教学楼,去查看每一个教室。迟到的学生、老师、其他工作人员会允许从学校西边的小门进入。那里有学生专门登记学生,有老师专门登记老师。不过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那些等在西门内老师和学生都无“事”可干,学生拿着书在读,老师站在那文雅的聊着天。
教学楼楼道里,书声朗朗,一个优雅的中年人,迈着坚定的步伐,不被打扰。学校里没人见过他吃早餐,他的办公室里也没有碗。或许这书声就是他的早餐吧,他走的有模有样,听得有滋有味。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几乎都见过他捡拾垃圾。蹲下去的时候,上身是挺直的,平静的拿起垃圾,稳稳的放进有时远有时近的垃圾桶。政教主任特别关心他捡垃圾的区域,经常会要求大家关注并汇报,似乎这事关系着政教处的存亡。
没有人见过他批评老师,也没有见过他批评学生,但所有人都敬畏他。他能教物理也能教数学还能教化学,但凡有这几个科目老师请假,课调不开,他都会临时去上课。教育局的会一般都是副校长兼党支部书记贺海民去。他说他不爱开会,喜欢上课喜欢听课。听过他讲课的学生依然还喜欢着自己原来的老师。他听过课的老师也都欢迎他再来听课。至于为什么?我觉得这个结果已经足以说明问题。
学校的会不多,一年开不了几次,主要是每周一次的教研组会。他总是这个时候会来各个教研组转转看看,很有成就感。成绩是从教学研讨中来的,优秀教师都是在取长补短中诞生的,教学民主是学校里天大的事情,这些话几乎都刻在大家的脑海里。
每天大家都能见到他,每天大家也都忽略着他。我们总是跟学生、课堂、作业、自习、家长、同事在一起,没人打扰我们的忙,我们忙的很安静。在这里,我成长的很快,很充实也很幸福。
我听说他比较喜欢打扑克牌,尤其喜欢挖坑,但从来没亲眼见过。心想,校长这么忙,估计没这个闲心吧。
有一天,我的学生因为意外被锁到教学楼里了。这家伙下晚自习收拾书包的时候觉得有点累,想在桌子上趴一会。班长临走时他还给班长说,就趴半分钟,他来关灯锁门。结果,一趴就趴到门卫都锁了教学楼大门都没听见响动。家长十一点多过来学校找的时候,我已经回了教师公寓。十二点我被叫到了学校。学生其实已经回家了。
我在门卫室见到了杜校长和贺书记以及门卫韩师傅。一看见我,韩师傅就半开玩笑的说:“小袁老师,你班家长找不见娃了,你给人家把娃教到哪里去了,嘿嘿。”我那一刻脑子完全是懵的,羞愧自责惶恐难受瞬间交织在一起。
“没事了,刚才韩师傅及时发现家长已经把孩子接回去了,不担心了”,杜校长半是安慰半是鼓励的说到。
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接话。何书记还是警告了我,说这个事情一定要注意,恰好他和杜校长在,家长也没说什么,要是孩子真有什么问题,了就不好交代了,让我增强责任心。我不好意思的只是点头。杜校长等何书记说完了,问我着急回公寓不。我以为校长要跟我再谈话,就说不着急,不着急,心特别虚。结果他提议我们四个挖会儿“坑”再回。韩师傅很高兴,说来来来,把两个领导的钱好好赢一下。其实都没有钱,输了给脸上贴纸。
那一天杜校长挖的最多也输的最多。我不敢挖。贺书记玩完牌是形象最好的一个。大家都比较开心,空荡荡的校园里笑声不断。谈笑中,我知道了他们两个搭班管理学校已经16年了。这个学校是他们两个一点一点发展到今天这个规模的。但贺书记强调他只是服务引导和监督,主要的事情都是杜校长一手干出来的。杜校长只是说打牌打牌,话基本上都是韩师傅和贺书记在说。那天之后我想了很多事情,尤其是贺校长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普通的年轻老师说这些呢?我想像的复杂程度不亚于写一部悬疑惊悚小说。学校其实还和往常一样,在安静里热闹,在热闹中又归于平静。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本来很简单的生活,愣是让人给过复杂了。渐渐的我的悬疑惊悚小说想的越来越少,再后来就忘了。
期中考试结束后,我们整个年级成绩都很好,在区里名列前茅。我这个新兵所带的的最重点的班和我的学科成绩在区里都是特别的出色。我完全沉浸在自我欣赏和被赞美被肯定的荣耀里。
听说厂里要给我们要给我们子弟学校开会,我想着肯定是看到学校的成绩好要表扬,心里特高兴。开会时我就尽可能的往前坐了。厂办的领导表扬了一通学校后说要宣读一份重要文件。大家听完表扬的话后就已经啥都不想听了,因为学校很少读文件之类的东西。可内容一读出来,鸦雀无声。没人说话,大家都呆住了。
文件内容大致是根据厂里的调查,子弟中学杜仁校长私设小金库,涉及金额高达四十多万,违反了组织纪律,违反了党性原则,现根据厂党委研究决定,免去杜校长的一切职务,停止一切工作,接受调查。所有人心惊胆战的听完文件后,都把目光投向了杜校长,大家看到他缓缓的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看不见他的脸,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跟往常一样的背影。
“咔嚓”一声,大家知道,肯定是那个巨大的杯子碎了。
此后的几天里,贺书记在不停的开会,光我就参加了五六次。大致是要大家理智理性,明辨是非,用心工作,服从厂党委的处理和安排决定,坚守工作岗位,忠诚于党的教育事业等等。我一直在震惊中,还有一丝害怕,所以脑子一直嗡嗡嗡的,开会时眼睛和耳朵都是模模糊糊的状态。
又过了一周,会不再开了。学校里到处都听到的是贺校长贺校长的叫。以前不是都叫贺书记吗?我心里犯嘀咕。贺书记特别开心,周三下午和我们几个年轻老师还一起打篮球。身体素质特棒,挡不住拦不了,步伐像个小伙子,投篮很准,我是大开眼界,服的不行不行的。临了,贺书记还特别叮嘱我:小伙子,好好干,前途不可限量。我挺感激的,脑子里的乱在那一刻似乎瞬间消失了。
周五下午,厂里又要给学校开会。刚好那天下午我们班有几个学生家长来了解孩子情况,年级组长就没让我去。
再到周一,学校里来了一个新校长,是原来校办工厂的厂长。
从此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贺书记,不,贺校长。两个月后,听说他病逝了。怎么会呢?身体那么棒的人怎么会生病呢?我再次受到了严重的惊吓。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一个人凌晨去夜市摊上喝酒。很晚了,只有一桌人。我就离他们很远要了一瓶啤酒,一盘凉菜,百无聊赖的喝了起来。那边不断的传来声音,全是河南话:听说了没有?学校的那个贺老师病逝了。知道知道,气死的。这厂子里还是不要脸,效益不行,领导搞不起来没事干,盯上学校了。可惜了,那杜校长真是有本事。过去咱厂里孩子都不在咱的子弟学校念书。人家杜校长发展到现在,别的厂领导的孩子都花钱找关系让到咱这里上学。可不是,那老头可没少下苦,以校为家。你咋知道了?那是我老师我咋能不知道呢!要不是杜校长,我估计早都不上学了,早他妈的成闲人烂杆了,还能现在有工作。那杜校长听说私设小金库?去他妈的,那厂里的金库比这学校大多了,谁去查了?不给老师发钱学校能好,孩子们成绩能好。原来厂里也不知道,觉得学校不给厂里添负担就好了,现在下岗的这么多,厂子效益又不好。谁知道他妈的学校出了个内奸,自己把自己给告了。谁?谁把学校告了?谁,你不知道?都死球了。活该,他妈的汉奸就没有好下场。那杜校长呢?杜校长,听说下学期到区上另一个重点学校当校长了。啊,那这不是出问题了吗?出啥问题?你个傻逼,厂党委认为人家有问题,那区党委认为人家没问题,你说这事情谁能说清。再说了,大家都觉得杜校长没球问题,好校长一个。就是一辈子选的伙计太憋拔(龌龊的意思),挖了一辈子坑,最后人家挖了一次就把他给坑了。校办工厂厂长能当校长,去他奶奶个球,误人子弟。喝喝喝,去他妈的。
听着这些话,我简直惊呆了。
从此之后,我再也不挖坑了,甚至不打扑克牌了。我觉得,谁厉害都没有牌厉害,它制造传奇,它也能制造魔鬼,谁是传奇?谁是魔鬼?只有牌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