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
文/六神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嘉世门种满了牡丹。
人们曾无数次猜测嘉世的用意,各种千奇百怪的说法层出不穷,但最接近的莫过于一个“王”字。
牡丹,百花之王。
叶秋,江湖第一人。
花中帝王与武者魁首,多么相称,即使曾经的斗神已经陨落,可是已经有新的人接手“却邪”,他会带领逐渐没落的嘉世门重登江湖第一的宝座,不是吗?
孙翔听到人们说道。
他麻木地拖着双腿走过长廊,此时夜幕低垂,乌云将散未散,遮蔽了所有狼狈不安。
孙翔走进房间,亢奋的情绪让他的额角分泌汗水,烈酒在胃里灼烧,随后在四肢百骸里游动,明明所有的感官都被钝化,可他的鼻子偏偏违背主人的意愿,捕捉着空气里似有若无的烟草味,那味道平日闻不到,只有在孙翔沉眠时才会出现,有时藏在枕头里,有时盘旋在窗棂边,它和它的主人一样,平静地任性,强势的温柔。
一片寂静里,只有孙翔粗重的呼吸声,酒劲上头,他靠着门,腿一软坐在地上,他神情恍惚地顶着屋顶,直到手指碰到冰冷的却邪。
年轻的嘉世掌门下意识地握住那名震江湖的神兵,刺骨的寒意从指尖传来,破开一切迷蒙,莫名的荒谬感油然而生。
嘉世万众瞩目的新掌门,一身武艺登峰造极,带着江湖第一神兵却邪,被他亲手赶下神坛的前辈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说出去谁会信?
但事情就这样残忍地发生了。
年轻的掌门动作机械地摸摸胸口,破碎的衣物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划破它们的那把伞,和悠然持伞的白衣人。
就在几刻钟前,那个似乎总是懒散倦怠的前辈凌空而掠,平日里噙在唇角的微讽的笑意消失在夜色里,目光灼而锐利,如刀般刮过他的眼球,像撕下伪装的狩猎者,直直扑向猎物的喉咙。
他的杀人的招数是一种艺术,致命的优雅。
年轻的掌门再一次感到那种属于弱小者的无力感,这种感觉已经离他很遥远,但仍在午夜梦回时被迫熟悉,连同前任掌门一起,一遍又一遍。
三招。
孙翔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他甚至都不知道是战斗何时结束的,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躺在牡丹丛里,他破天荒地没有想着要怎么去打倒眼前轻巧立在一枝牡丹上的人,只是疑惑对方为何还不动手杀了自己,被夺去比命更珍贵的神兵和超然的地位,就算再无欲无求的武者也无法冷静吧。
忽然下起了雨,一片迷蒙里,有人撑开那把差点刺穿他的伞,水滴从伞面溅落,发出轻微的脆响。
白衣人懒洋洋地将伞靠在肩头,撩起眼皮看了看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的年轻人,叹道,你根本不适合这个位置,想要的东西太多,迟早会被拉入泥潭,死不瞑目。
嘉世的掌门缄默不语,眼神荒凉迷茫,额发被雨水打湿黏在脸颊上,那双向来桀骜不驯的眼睛也像是浸了水似的软和下来,看起来甚至有点可怜,就像一只受伤的幼狮,不知所措地躲在角落里,连伤口都不知道舔,就眼巴巴地盯着人看。
白衣人握拳掩唇轻咳一声,绣了赤色火焰纹的白靴于同样火红的潜溪绯上一点,衣袍翻卷间落在年轻人身边,衣裳未有半点沾湿。他握着伞向前微倾,巨大的伞面温柔地遮盖住孙翔的上半身,白衣人俯首看着这个武林新秀,线条颇为勾人的下垂眼弯了弯,衬着眼角和额间透出的那抹朱红格外好看:“你要在这里躺一晚上吗,我可是老人家了,陪你淋雨的话可吃不消啊。”
胡说八道,明明刚才差点杀了我,明明……把我弄成这样的始作俑者是你,为什么一副无辜又无奈的样子。
孙翔盯着那人含笑的眼睛,愣愣地想。
在其位谋其政,好好想想你渴望的究竟是什么,别为了某些不相干的东西浪费自己的天赋。白衣人俯下身,伸出手拈起一片花瓣,在孙翔眼前晃了晃,孙翔只觉得那人一点莹白如玉的指尖被残红衬得格外引人注目。你很优秀,小鬼,如果能再在武道上专注一点,以后会更强。
孙翔看着那人的指尖,视线像是生长的藤蔓蜿蜒而上,滑过精致的腕骨后戛然而止,那片残红倏然坠落,阻挡了他毫无自觉地窥探。恍惚间似乎有柔软的衣袖拂过他的脸颊,潮湿的雨腥味、微弱的牡丹的味道和梦里熟悉的烟草味缠绵成一段风流香。
不过,如果想要赶上我的话,你还得练个十年。略带戏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让人捉摸不透那人是嘲讽还是认真。毕竟我已经一个人在高峰上很久了。
孙翔伸手拂开花瓣,庭院里只有满地落英,那株火红的潜溪绯仍开得恣意,水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脆响,像落在一把伞上。
雨已经停了。
前辈真是温柔啊。一间酒馆的雅间里,一个儒生打扮的年轻公子点着茶,笑眯眯地说。
白衣人毫无形象地倚坐在窗棂上,手里拿着白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怀中那把古怪的大伞,闻言吊儿郎当地一歪头,别啊文州,我就是看这后生挺有天分,埋没了就可惜了。
我知道。蓝雨阁阁主垂下眼帘拨了拨茶沫,声音罕见地带了几分冷意,你对嘉世已经仁至义尽了。
白衣人下意识地摸摸眼角的一抹朱红,平静地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只是一个人太久了。
高处不胜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