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慢慢适应没有你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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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大夫，炒菜是先放油还是先放葱花？”

听到这样的话，你以为是不经世事的小女孩，其实来电者今年已经快80岁了；你以为对方老年痴呆，其实她是老知识分子，退休前在市里文学研究社工作。只是以前的她不食人间烟火，而今要重新学习生活。不对，是一个人生活，因为老伴早她走了。

“夏奶奶您还是在街道订老年餐吧，别再出了危险。”我这边焦急地嘱咐着。

“我得把之前落下的课补上。”一个落寞而苍凉的声音对我说。

认识夏奶奶，那天我当班，一位穿着朴素得体的老太太在楼道里坐着，一直等到我所有病人都处理完，才进来。

“您好，把号给我。”医生的习惯性用语。

有着第一次就医的不信任和拘束，老太太向我说明事宜，自己的丈夫瘫痪在家，想找一名医术高明的医生入户治疗。

我自谦了一下，“医术高明称不上，再高明的大夫也达不到百分百的治愈率。”

老太太介绍道，自己的丈夫已经经过八次胃出血手术、一次膀胱癌、现在又得了中风，一生为国家和小家付出，不奢求痊愈，只求减轻痛苦。

尽管那时已经是正午，忙碌一上午的我，肚子已经在抗议，恻隐之心还是驱使我利用中午休息时间随老太太回家了。

她家是独栋的老干部楼，他丈夫退休前的级别应该不低，我心里想。

老太太换上鞋没让我换，像一个快乐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到里屋，把我落在后面，“老头，我把大夫请来了，你看，还是有愿意出诊的好大夫吧！”她对着躺在病床上的老伴邀功，好像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样。

我自己慢慢往里屋走，家里窗明几净，简朴有序，从墙上的照片看，这位老干部患者年轻时还真有几分颜值与气质，高高的个子，眉目清秀，气场强大，估计也是得到过不少他们那个年代女孩的青睐。

走到屋里，见到一个干枯瘦弱的爷爷躺在半竖起的病床上，向我敬了一个礼，然后招呼我坐下。

“他现在不能表达。”夏奶奶对我说。

然后转头在老伴耳边大声说：“你有什么想说的，我替你说。”

“不明白……”老干部爷爷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然后指了指自己老伴。

“他觉得转述不明白。”夏奶奶低头幸福地笑着。

“诶，对了。”病床上的爷爷顺嘴蹦出一句。

看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逗趣，笑得我不行。老干部爷爷笑得都咳嗽了，夏奶奶连忙拍背。

这时候爷爷从枕头下面取出一个红皮本子，递给我，封皮写着：工作日志。

我接过这个有点旧的本子，一时不知他的用意，开玩笑地说：“您是要给我做工作报告是吗？”

“打……开……”他说话很是吃力，说着还要帮我。

“好好好，我来”说着，我打开写满日记的本子：

1991年4月3日  晴

夫人今天又一次把家里的锅烧漏了，这是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了……

1994年5月18日 多云

今天是我的生日，岁月已经过了60载，即将退休了，可以天天给夫人做美味佳肴啦……

1998年9月23日  一个特别的日子……

原来是他的日记，记录的都是你和夏奶奶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他拍了一下我，让我看看书橱中间，也都是这样的红本本。

“都是他写的，里面跟流水账一样，我都不稀罕看。”夏奶奶握着老伴的手，一脸娇嗔。

这时，老干部爷爷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块小写字板，歪歪扭扭地写：她不懂得生活，也不会照顾人。然后举高让我看。

待我看过，他擦掉，又写了一句：我不治疗了，费钱、费力。

这时夏奶奶马上拦住老伴，恳切地对我说：“要治，多一天是多一天，多一个月是一个月，没有他的日子，我要怎么办？”尽管医生每天都要跟生离死别打交道，这样的场景还是让人心痛不已。

夏奶奶送我到大门口，我一时没了词……她大概懂了。

直到两个月后，她才来单位找我，她像老了好几岁，我想她和老伴应该度过了最难捱的人生旅程。老伴后来都是在床上大小便，夏奶奶平生第一次照顾人，也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我很少对病人家属说：节哀，因为那无疑是隔靴搔痒，切肤之痛只有当局者“明”，旁观者“轻”。

夏奶奶此次来，是想每周让我去她家出趟诊，我问她哪里不舒服了，她说一切安好，只是想让我陪陪她说说话，教她用手机订外卖，还有很多她不会的东西。那时都是老伴和保姆操持家，自己对生活常识欠缺地太多。

于是我们成了忘年交，跟她接触的时间里，她的情绪时好时坏，脾气坏的时候无处可撒，就自己写日记，我教她用网络发表文章，她说还是喜欢用日记本，因为那里有老伴的影子。

她不忙时，常拿本书在我办公室门口的楼道坐着看，我说医院不卫生，您可以去图书馆。她说图书馆太远，我们医院离家近。其实图书馆太静，而医院热闹一些，既可以感受生，又可以感受死，而她与老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只有自己慢慢消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