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
一、
夕阳的余晖掠过宿舍楼顶时，她走到了教学楼的护栏边。从那个位置望出去，刚好可以看到操场的全貌，在本就不大的篮球场上，光斑占据一席之地后，使每个经过的人都被照的一览无余。
起风了，在三楼的狭小空间里呼呼作响，也随即吹散了她的头发。
她先是站定，右手用力地抓住护栏，紧盯着校门口的方向。而后，她拉开校服的拉链，海蓝色的领子冒了出来，正好遮住白皙的脖子。而往上看，一双如黑珍珠的眼睛，在持续地瞪大过后，看上去不免有些骇人。接着，她微微地点头，应该是确定了什么事情一样，又往左边移了移，左手握着的石头也在白色的瓷砖上滑过，“呲呲”声挑拨这寂静的四周。
“不对。”
她嘟囔着摇头，眼神也飘向对面的宿舍楼。与此同时，金黄色的霞光缓慢地爬上她的肩头，一点点，一点点，直至将她整个包围起来。她索性闭上双眼，内心窃喜。自己看上去该是泛起了金光吧，仿佛如索尔般，站在最中央的位置，俯视下方，她想。她暂时的沉浸其中，脸上泛起一对酒窝，身体也渐渐放松。大概过去了十多分钟，也或许更久，夕阳在挥洒掉最后的一道光芒后，逃走了。
这时，她的耳边出现了一阵嗡嗡声。她以为是翅膀振动的声音。可是，声音持续不散，且越来越大。终于，她无奈地睁开双眼。脸上稍显愠怒，酒窝随之消失。
“快关校门了，你不走吗？”
她转过头，发现是那个男生，在每天下午，她总能在校门口的快餐店遇见他。他正站在楼梯口，模样略微木讷地盯着自己。
“快了，谢谢。”
男生撇嘴离开了。于是，她闭上双眼想继续沉浸在刚才的幻想里去：她正展开翅膀，翱翔在天空中。可是，这一次她并没有如愿以偿，思绪已经无法受到控制。她原本想借翅膀的帮助让自己飞到某处去的，可是现在倒好，她搞不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儿了。她变得烦躁，放松的身子又开始绷紧，右手紧攥，左手拾起一旁丢开的石头，用力地敲击栏杆下方的瓷砖。
“真可惜！真可惜！”
石头将瓷砖敲出裂丝，因为反弹的缘故，也使她的掌心被震出豁口。不过，此时心里的愤怒与遗憾交织在一起，一度让她忘记这种钻心的疼痛。她一边机械性地挥舞着手臂，一边用头抵着栏杆，然后动作逐渐变大，变成顶在栏杆上。她对从手心滴下的血不管不顾，对楼下保安的呼喊充耳不闻，就如不久之前，她冷眼旁观父母的争吵一样。终于，她在一番挣扎后精疲力竭，继而从栏杆处退到了教室的窗边，如同一只壁虎紧贴在墙上，大口喘气，一副惶恐的表情。
恍惚中，她看见了一幕画面：她展开翅膀飞过一座又一座的山，来到草原，蔚蓝的天空加上茵茵绿色，使她感到无法言喻的自在。她在上空盘旋着，想借此多停留一会儿。可就在此时，两只巨大的老鹰腾空出现在她的眼前。老鹰的身子比她大上两倍，甚至是三倍，他们的眼睛里泛着血色，流露而出的是不可驳倒的威严。棕黑色的羽毛与四周相比显得格格不入。按理说，老鹰的脖子处该是有一圈白色，可是他们却没有，整个身子的羽毛呈骇人的黑色。只有那双锋利的爪子，如铁质般，在光的照耀下略显刺眼，也让她不寒而栗。两只老鹰很快飞到她身边，其中一只熟练地镊住她的腿，而另一只老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使之不敢对视，锋利的爪子也随即刺进了其翅膀根部，白色的羽毛在一阵挣扎中飘落。接着，就像切菜，滑溜地将她的翅膀整个削掉，一气呵成，没有一丝的懈怠。她看着那双没有滴血的翅膀就这样掉落，而自己却无法反抗，痛哭起来。她想，自己会不会因此失去翅膀而变成了充满罪恶的魔鬼。失掉了与人沟通的能力，是不是就会变得自闭悲愤？
两只老鹰在切断她的翅膀过后，长啸一声，飞走了。而她此时才敢转过身，落魄地注视其背影。失重过后，她还继续停留在空中，也就是在这几分钟内，她开始贪婪、无助地望向四周。连绵起伏的山峦、无边无际的草原、还有一群棕色的骏马在肆意追赶。她醉心于此，尽管现在看来那已经是一种不得不割舍的美妙。
她终于下坠了。在空中缓缓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就像一片叶子，随着风被吹得方向不定。
她想，或许是一只蝴蝶。
这时，楼下的保安冲上了三楼。他一边闯进了她的幻想王国，一边将手里如利剑般的电筒指着她。而那身黑色的制服，在她的眼里似乎是一身坚固的盔甲。
“不能让你们得逞！”
这一刻，她的感情达到了极点，尽管她在之前一直害怕达到那个极点。她的思绪被牵动回来，眼神不再游离涣散。她想，飞吧，像蝴蝶那样飞一次来看看，像鸟儿那样再一次翱翔天空。紧接着，她锁定了宿舍楼这个目标，径直地往栏杆处跑去。
而那个站在校门口的男生也在此时转过了头。
二、
静子醒了，透过窗户察觉到外面下起了雨。
这是住院以来第一次下雨，很大，即使窗户关的严实也能听到哗啦啦的声音。她觉得脑袋该是受到重击，昏昏沉沉，身子愈来愈沉重。她已经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被送到医院的了，毕竟在晕倒之前，她眼前的楼房已经整个翻转。
此时，病房里只有三人。静子的对面是一对母子正在聊天，时而大笑、时而低语；墙上的时钟在一分一秒间滴答作响，红色的洗脸盆正闲置在床头柜上，里面放了几个苹果。在没有开灯的室内，病床旁的衣架看上去就如同一个瘦弱的男人，孤零零地站在角落里。
静子用仅有的左手艰难地将身子撑起来，并试图通过简单的头摆来使自己精神清醒些。待坐正后，她又看向了那对母子。小男孩的双手正撑在病床边，从侧面看过去，他顶着一个圆滚滚的肚子，犹如一颗小西瓜隐藏在衣服里。而她的母亲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条纹衣，正在剥橘子。
“你真聪明，连你爸爸也被捉弄了。”
母亲亲昵地摸着小男孩的头。她将橘子剥成两瓣，递给小男孩，并指着静子嘟囔了一句。于是，小男孩走到静子的病床旁，胖乎乎的小手伸到静子眼前，橘子置于掌心。一开始，她本想拒绝，可是当看到小男孩那双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后，她不禁笑起来。见状，小男孩皱起眉头，就在静子快要碰到橘子时，他急忙将手缩回去，望着静子，咧嘴笑了。
“快把橘子拿给姐姐，别打扰到人家休息。”
小男孩并没有因为母亲的责备而停止捉弄，而是站在原地，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静子，汗水在下巴处形成水滴状，摇摇欲坠。
“我看到你刚才在笑我。”
“没有啊。”
静子双手摊开，故作一副无辜的模样。
“你是觉得你比我厉害吗？”
“小武！”
母亲又呵斥了一声。
“这样吧，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是答对了，我就给你橘子吃。”
小男孩眨巴着眼睛，从眼神中能够看出小孩独有的纯真。他又炫耀般的将手摊开，橘子在蹂躏之下变成了暗黄色，边缘处也有些泛黑。静子在听后，又噗嗤地笑起来，顿时来了精神，看着小男孩，说：
“行吧，什么问题？”
“第一个问题。”
小男孩伸出食指。
“你为什么住院啊？”
“我感冒了，很重的感冒。”
静子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答道。同时，她用手拉着小男孩，示意其坐下。
“你想知道是什么感觉吗？”
“什么感觉？”
“头晕目眩的，在街上看到一个人都像是两个人一样。而且，如果你盯着一个东西看，你会发现它会自然地旋转。”
“那应该很难受吧，姐姐。”
小男孩一边坐下，一边用手肘撑住床沿，歪头注视着静子。
“特别难受，应该是平时不怎么注意身体造成的。”
静子说完后，心里感觉一阵舒坦。她发现小男孩正出神地注视自己身后的墙。
“弟弟，你想问的就这些？”
小男孩回过神。于是将双手抱于前胸，故作正经，说道：
“那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有是有，不过你问这个干嘛？”
“小武，回来！这样很不礼貌！”
小男孩的母亲呵斥着，可是已经为时已晚。
“我是想问，如果你有一双翅膀的话，你应该去哪儿？”
此话一出，静子不免沉默。她盯着小男孩，思绪开始翻腾。
翅膀？她的脑海里第一时间想到了飞。会飞到哪里去呢？她的目光转窗外。难道说还是徜徉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
她开始想到了自己久别的家乡。随时间的飞逝，一栋栋高楼在那里拔地而起，而原来的老式楼房在岁月的磨砺中变得摧枯拉朽，直至消失。自从离开那里过后，现在居住的这个城市俨然成了她的第二个故乡，在经年累月中，她渐渐习惯这种略显单调的日子。事实上，她也多次犹豫是否要回去。但离开这里，对于她来说，又是多么的不甘心。以至于她总是借口说，回去又能怎样，他们都不在了，不是吗？
接着，她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自从父母在16岁那年分开后，父亲就没再出现过了，就连母亲的葬礼也没来。她记起在刚分别的那段时间里，她非常开心，准确来说应该是窃喜。她知道自己解脱了。母亲和自己再不用见到那张总是带着盛气凌人的表情，刻意摆出严肃的脸了；不用再忍受做错事就被骂的狗血淋头的窘态；不用一回到家就看到醉的一塌糊涂，还满嘴胡话的父亲。可是，不知为何，在这几年里，她发现自己开始想起他。甚至有时，她会盯着锅里烹煮的食物，怀念起小时候坐在父亲肩膀上的日子以及父亲未曾酗酒之前的模样。慈爱？
想到这里，她的手不自觉地抓起被子和床单。她的目光转移到自己的右手，接着，她刻意地动了动自己的右腿。虽然还能动弹，不过多少与左手左腿相比，稍显无力。
“不对，他应该问的不是这个。”
静子嘟囔着摇头，随即回过神。
“快说啊。你应该去哪儿？”
“我想会有很多地方去吧，真是难以选择啊。”
“可只有一个地方呀！”
小男孩振声强调着。
“有海的地方吧。圣托尼里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蓝色的大海和蓝色的天空，真是要有多美就有多美。而且，听说很多人都在那个地方拍婚纱照，以后我也要去。”
小男孩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正在刻意隐藏。
“而且，我还特别想知道飞在爱琴海上面是个什么感觉。俯视下面的人群，还真是众星捧月啊。也不知道弟弟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有时总是想成为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一个人，都希望身边的人关注自己。”
终于，小男孩按捺不住地笑起来。静子不明就里地看着他，并问他在笑什么。后者没有回答，不停地笑。她看到小男孩圆滚滚的肚子随着他的笑正一上一下地起伏；他不再用手遮住嘴巴，而是转过头望着他的母亲，似在渴望得到一种恳许。此时，就连其母亲也忍不住在蒙嘴轻笑，他不再克制，继而站起身，笑得更大声，动作以及表情变得更加的肆无忌惮。见状，静子愤怒了，她确信自己又再一次上当了。这是对自己刚才那一种回答的嘲笑，是冲着自己而来的重重一击，犹如一记强有力的石柱，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突然从上方直唰唰地袭来，所有幻想被粉碎。她想站起身，对准小男孩的肚子狠狠踹上一脚，可是无奈自己的身子过于疲惫，根本无法动弹。
突然，她的思绪猛一跳转，脑海中又出现幻觉。这一次的场景依旧没有变，她又置身在那个三楼平台上，身边的人，景还如最初般残酷。
穿着盔甲的侵入者，挥舞着硕大的宝剑向自己步步推进。
“姐姐，谜底是精神病院。你想，人怎么会有翅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