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结
王庄原先是没有湖泊的,只有一条河流经过。那条河的河道迂回曲折,滩多水急,也不利于航行。后来政府给弄了一个大型水电站,“高峡出平湖”,王庄也就有了湖。因为湖边便有一个寺庙,叫做龙启寺,此湖便取名龙湖了。龙湖湖面烟波浩淼,百余个岛屿、半岛,无数个湖弯、水巷,星罗棋布。岛上长满了植物,常年都是绿油油的,山环水抱,相映成趣,从远处看就像是蓝色盘子里乘着的绿宝石一般。
我就住在龙湖上面的龙启寺里。
大概是五岁的时候,又或者是六岁的时候,我不太记得了,就是那时候我娘带着我到了这里,然后她自己一个人走了。我师傅说我娘是一个小姐(我后来才知道小姐是什么意思),带着我不方便,是没有办法才把我送到龙启寺的。起初我是非常讨厌我娘的,为什么就不要我了?为什么就把我送到寺里头?后来我师傅说我娘养我那么大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也受了不少的苦。师傅劝我不能有怨恨心,我听师傅的话便也不再恨她了。但是我不想理她,也不想见她,因为她每次见到了我总是抱着我一直哭。我讨厌她哭,我就不想见她了。
我们龙启寺很小很小,在正门旁边是一个石膏做的白色弥勒佛,大肚子,笑盈盈的。我老喜欢坐在弥勒佛的肚子上,从它的肚子上滑下去可好玩了。正门进去便是一个半圆形的水池,水池里放着一口矮矮的米黄色水缸,水缸里种着盆荷,到了夏天才开出一朵小小的花,一点也不好看。我总感觉盆荷会死掉,因为它没有一点活力。池子里头还有几只金鱼,三两只鲤鱼,再有就是三只乌龟,两只小的,一只大的。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将那两只小的乌龟捞上来玩,让它们比赛,看谁跑得快。不过它们都很懒,半天也不走一步。池子过去是一块小空地,种了夜来香,栀子花,一颗橘子树,其他就是兰花了。到了夏天,栀子花和夜来香都开了花,白的是栀子花,味道淡淡的;红的是夜来香,香气浓些,好像要让人醉,都很好看。池子进来就是一个坪,我们用来晒一些地瓜干、萝卜干之类的东西,每个月的十九号(农历),我们寺里头念经祈福,坪上就会摆上几桌饭菜,供来往的香客食用。从坪中进去,进了门便是走廊,走廊正中央放着一个大大的香炉。再进去就是天井,天井里种着万年青。上了台阶就是大雄宝殿。我们殿内供奉的是千手观音,我数过了,其实只有二十二只手,连百都不上。观音旁边是善财和龙女,都是金碧辉煌的。大殿两旁各有两间厢房,左边做了厨房和柴房,里头还有一颗桂花树。右边的住人,我住里头,师傅住外头。我房间门口还有后门,出了后门就是随便搭起来的一个洗澡的地方,再往后就是后山,厕所也在那里头。后山上有一颗香樟树,有十多层那么高,我最喜欢爬的就是这一棵香樟树了,爬上去视野开阔,可以看到整个龙湖,龙湖上没有雾气的时候还能够看见对面隐隐约约的县城。尤其到了傍晚的时候,西天的祥云就照在县城上,金碧辉煌的,好像佛祖就住在那里头一样。香樟树上的风大,闭上眼睛吹着可舒服了。到了冬天,树上还有松鼠窜来窜去。后山还有我们的一块地,有七分地,种花生,种玉米,种番薯,种青菜……
我的师傅叫做圆慧法师,我不知道他有多少岁,因为我问他的时候他总是不肯说明白,有时候说是八十几岁,有时候又说有九十多了,有时候是七十多。反正每一次问,得到的答案都是不一样的。我想他是挺老了,他的鬓角和胡子都花白了,脸上的皱纹也很多,一条一条的,不过他的牙齿很好,一口象牙白。因为我很皮,他总是打我,用竹条打我屁股,很疼,打上去就是一条红色痕迹。但是我并不生气,因为师傅说得都很有道理。但是我依旧很皮,师傅打了也没有用。师傅教我念经,每天早晚各一炷香的时间,教了我很多很多,但是我只记住了《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门品》和《心经》因为到了六月十九观世音菩萨得道的那天我要念这个。其他的经书师傅也教,但是我都不想学,因为其他的经我都用不着,只能念给自己听,没意思。师傅教的时候我就老爱打瞌睡。师傅只要一听见我没跟着他念了就会悄悄地走到我的身边,然后拧我耳朵,似乎要将我的耳朵给撕下来一样。师傅虽然打我,但是他从来都不会骂我,只说我太皮了。哪怕他打我的时候也就是皱皱眉,不会凶,打完了还给我擦药。
师傅还会写毛笔字,家家户户的对联就是他写的。他还会画山水画,很好看,在师傅的禅房里便有一张山水画,画了一颗古松,曲曲折折的,还有一些嶙峋的山石,上面还字着“蝉噪林更静”。我也学毛笔字,不会太难,学没多久就有点像样子了。我学画画,画了一张池里的老乌龟,师傅说很难看便不学了。师傅还会打算盘,可厉害了,霹雳啪啦响,我看着就很羡慕就叫师傅教我打。我学会了加减之后就要学乘除,乘除要背口诀,很难,我就不学了,师傅也不勉强。师傅还是很疼我的,这个我是知道的。比如我们和尚不能吃肉,我就要吃,师傅也就破了例让我吃肉,但是他自己从来都不吃肉。
王庄的人并不多,稀稀疏疏的,分散得很,有了龙湖之后,大部分村民的房屋都被淹没了,所以很多村民也就搬到了县城。人少了,我们龙启寺收到的香火钱也就少了。支出倒是很多,香纸蜡烛,灯油每一项都花钱,每一个月还有一次念经做福。我娘是寺里的大香主,每年的元宵节就到我们寺里头来,送上一大笔的钱。送了多少我也不知道,师傅只是说要是没有我娘就没有这个寺了。每年我娘都会买上许多的烟花来,到了那天就让我去点。她每一次都抱着我看烟花,也不说话。她的脸上红红的,嘴唇总是凑到我的脸颊上,湿湿的,我不喜欢这样。要是她眼睛流了泪了,我就把她推开,我不喜欢她哭。我娘还给我一个红包,先前是五十块钱,后来一百,再后来就是两百。我拿这笔钱来买糍粑吃,每次寺门口响起“世上只有妈妈好……”的声音我就出去买半斤的糍粑。买了就我一个人吃,师傅不吃,有时候吃不下我也会分给池里头的鱼吃。
我七岁的时候,我们寺庙里头来了一个穿黑袍的尼姑(带发修行),年纪比我还要小,身上也很脏,头发乱蓬蓬的。我问道:
“你来这里找谁?要拜菩萨吗?”
她不回答我。
“我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还是不理我,只是想要进寺里头。我拦住她,不让她进去。我说道:
“不回答我我就不让你进去。”
她还是要进去,我就推她。她站起来就咬着牙用脚踢我,我也踢她,她踢不过我就坐地上哭,像我娘一样。我最讨厌别人哭了,便拿起扫帚说道:
“你再哭我就打你。”
她还哭,声音更大了,把我师傅都引了过来。我一见到师傅过来了就丢掉扫帚很客气地过去扶起她,连连问道:“小妹妹,你没事吧,怎么那么不小心摔倒了呢?”我还给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师傅见了她之后便呵斥我:“没规矩,叫师叔!”
“师叔?她?师傅你没——”
“没搞错,师叔公晚年收的女弟子。”
“可是她比我还要小,我不叫!”
“不叫我打你屁股。”
“师叔!”
我挠着头,嘟着嘴巴爬到香樟树上去吹风了。
晚上我才知道我那个师叔从小就是一个聋子,叫做妙善。她是被爸妈遗弃到我师叔公那里的。师叔公在圆寂前还写了一封信给我师傅,要我师傅安顿好她。她便一个人寻了过来,走了三四十公里路,都饿了一天了。吃完饭之后师傅便对我说:“妙善还不会讲话,法严,以后你教她讲话。”
“她听不见,我怎么教她?”
“你用口型教她,让她的手放到你的喉咙上你发音就可以了。妙善认字,你只要教她怎么读就好了。”
于是我在一张纸条上写了:你看我的嘴巴,手放在我的喉咙上,我说什么你就说什么。我把纸条给她看。她只是瞪大了眼睛看我,一直摇头。
我拉起她的手放到我的喉咙上说道:
“我叫法严”
她摇头,把手缩回去了,接着又将头低了下去。
“师傅,你看,她学不会。”我摇晃着师傅的手。
“你耐心点,一个字一个字的教。你写一个“我”给她看,然后教她怎么读就好。你师叔公说她悟性很好。”
“我今天教累了,明天教可以吗,师傅?”
“可以,明天你教她念“我叫法严”四个字,明天必须让她学会。”
“好,师傅。”
“你今天睡我床上,你那里给妙善睡。”
“好。”
第二天,师傅不让我到他床上睡觉了,因为那天我尿床了。他要我睡到原来的床上,和妙善睡同一张床。那时候我以为和女孩子一起睡了,女孩子就会生小孩子。我很担心师叔会生小孩子,那不成样子。我很着急,便和师傅理论:
“师傅,我不和她一起睡,我是男的,她是女的。”
“你这么小,没有什么男女。”
“我不和她睡同一张床。”
“你就今天还有明天和她睡同一张床,后天就不用了,我给你们买一张新的床。”
“那我今天、明天还和你一起睡,我不要和女孩子睡。”
“那你睡柴房。”
“不,我和师傅一起睡。”
“你会尿床。”
“今天不会了。释迦牟尼昨天还是乞丐,今天就是佛祖了呢。我昨天还会尿床,今天就不会了。”
“不行,我没有被子再给你尿湿了。”
“师傅——”
“你再吵我就打你屁股。”
我很生气,只好跺着脚出去了。还没有走出门师傅便说:
“站住,你师叔学会念“我叫法严”了吗? ”
“没有,师叔好笨,学不会,只会一个“我”,还叫得不像样。”
我看师傅起身,以为他要打我连忙说道:
“师傅,我没有偷懒,她没有悟性,就是学不会啊。你看我喉咙都快被她给摸坏了。”
“万事开头难,你慢慢教,不要偷懒就是。我到你房间给你们弄一个帘子,遮一遮尿桶,起夜的时候她也方便些。”
那天晚上我不敢睡觉,就坐在椅子上。我怕我一躺床上,妙善就要生小孩子。我当时还在想师叔什么都不懂,她都不知道不能和男人一起睡觉;师傅也是老糊涂,怎么就让我和女孩子一起睡。我坐在椅子上,看着桌子上的厚厚的经书发呆,发呆着发呆着我就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只是知道师叔起床给我添衣服。我醒了就问道:
“师叔(叫了两天,我就叫习惯了),你不睡觉啊?”
她一脸愕然,似乎是对于吵醒我感到愧疚。接着她摇了摇头,我才想起她听不见我说的话。反正我也不能睡,我便想着教她学“我叫法严”。于是搬来一张凳子给她坐,我在一张纸上面写:你跟我念。
她点点头,便将手放到了我的喉咙上。我在纸上写了:我叫法严。我指着“我”说道:
“我”
“我”
我指着“叫”,说道:
“叫”
“就”
我摇摇手继续说道:
“叫”
“就”
……
第二天我是被“法严”的叫声给吵醒的,起先我以为是师傅叫我,后来才发现师叔会讲“法严”了。她那天大概是太开心了,早上一起床就一直叫“法严”。我很吃惊,一醒来就拉着师叔的手到师傅面前邀功。师叔那时候也是满面红光的,笑得可开心了。
“师傅,师叔会说 “我叫法严”了,你听。”说着我赶紧拿出写着“我叫法严”的字条,指着上面的字要师叔说。
“我就法严”师叔说。
“不是,不是”我拿起师叔的手放在我的喉咙上。
“叫”
“就”
“你好笨!”
大概师叔听出我的意思,手就像是触了电似的收了回去,低着头看着脚尖。
“法严,你给我道歉。”师傅很严厉地呵斥我。
“师傅,她真的好笨啊。我教了她那么久了。”
师傅不再说话了,腮帮子鼓鼓的,眉头皱得很深。我知道那很糟糕。师傅是真的动了气,他不用竹条了,到了柴房拿出棍子。师叔一见到师傅拿了棍子就吓坏了,赶紧推着我往后门走。她则紧紧地抱着师傅的腿。我这才反应了过来,赶紧逃到了后山,爬上了香樟树。师傅也爬了上来,他的手脚颤颤巍巍的,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师叔则站在香樟树下干着急。我怕师傅会掉下去便道:
“师傅,你别爬了,我下来,你爱怎么打我就怎么打我好了。我求你下去吧。”
师傅偏不,就要来抓我。我只好爬到师傅那边,想着先帮着他往下走再让他打我。谁想师傅一抓到我就伸手要打我,我本能地闪躲,结果一不小心就掉在了地板上。我想爬起来但是我爬不起来了,师叔想要扶我起来。师傅呵道:“不能扶。”
我想师傅大概不能原谅我,便只好偷偷扯着师叔的裤腿要她帮着点。
师傅一下来握着我的腿,将我的腿拉了下。
“疼,师傅,疼。”
师傅看着我的腿,流泪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流泪。他的双唇一直颤抖着,额头上蒙了一层汗。他背着我到了小镇的医院,颤颤巍巍地。我那时才感受到师傅是这样无力。他的身体太瘦,全是骨头,以至于一路上我都有一种身体被什么东西刺到的感觉。我那时觉得师傅真的很老了,老得都背不动我了。
我骨折了,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师傅看着龙启寺。师叔每天都陪着我,给我端茶送水,给我到外头打饭。她那时候才六岁,而且她是一个聋子还不会说话,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我在医院的时候是比较乖的,一来是腿不会走,二来我怕再惹师傅生气。我每天都让师叔摸我的喉咙。师叔大概是怕我再被师傅打,就学得很认真。很快师叔就会背《心经》了,字正腔圆。接着我又教她背《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门品》,她也学会了。师叔公说她有悟性原来不是吹牛,因为师叔还会根据我的嘴形判断出我说的是什么话。这样我和师叔说话便顺畅多了。
出院之后,新床也到了。新床是席梦思的,有弹性。我和师叔一看到新床就上去一直跳着,我们太开心了,跳累了才肯停下来。我们躺在床上气喘吁吁。师叔说她睡不惯有弹性的床,便让我睡了。我发现师叔来到龙启寺好处也是挺多的,我可以不用扫地擦佛像了,像洗菜烧水这样的活我都可以不做,反正师叔总是抢着做。就是后山的几块地种起来也能快很多。
师叔比我厉害,她还学会了打算盘,不过我觉得会算盘不算什么,算盘也是工具,计算器也是工具,会计算器也就可以了。她还学会画画了,她画了一张师傅的画像,像极了,我便要了来。我让她也画一张我的画像,她便说她不会画,画不出来。我说她小气。
师叔有一个不好的就是老是缠着我,我去那里她总是要跟着,好像怕我丢了一样。我总不愿意她跟着,就经常爬到香樟树上去看县城。她不敢爬,就坐在香樟树下等我下来。我就绑一根绳子,在树上睡觉。我等她打瞌睡了我就蹑手蹑脚下树,然后悄悄地走开。除了上香樟树,她不会跟着我的就是上茅房了。她一看见我往后山跑就要追出来,我就对她说我要去上茅房,她便不好意思跟着了。我从茅房里出来,探头看看,要是她远远地看着我我就不跑了;要是她不在,我就溜到镇上去玩。
说来也奇怪,越长大我就发现师叔越爱管我了,我实在是不喜欢被她管束,她不比我大的,只是辈分比我高。以前扫地她自己一个人扫,后来硬是要叫我扫地。又不是让我一个人扫,她也跟着来,说什么两个人扫更快。擦佛像也是要两个人一起擦。我认为我们庙里头的佛像太小了,完全不用两个人擦,一个人就够了。我和师叔建议一个人一天,照轮流,扫地也是这样。她总说一个人擦要花很多时间,太累了。我就背对着她说她坏话,反正我背着她说话,她也听不出我说了话没有。我扫地,擦佛像的时候就作假,很散漫,有时候我懒得动,就站在一个地方擦佛像、扫地,师叔也不会说我。
到了夏天,天气就非常的热,闷闷的,极不舒服,就是站在香樟树上也不觉得凉快了。这样热的天,蝉又一直聒噪地叫着,没完没了。我觉得又热又烦,就想脱衣服。师叔不让我脱。我就会对师叔说:
“这么热,我要死。”
“反正你不能脱衣服!”
“我就要脱,你不爱看你就不要看。”
“那……那,那我给你扇风,你不就不会热了。”
“好,那你给我扇风。”
师叔便拿着蒲扇给我扇风。她自己却热得一塌糊涂,头发上一直流汗,两腮和耳朵都通红,嘴巴也像狗一样,呼哧呼哧的。我不忍心便对她说:
“你别扇了,我去睡觉。”
师叔看见后便也跟了进来,她也去睡午觉。我趁师叔睡着了便出去溜达。到了夏天便会有一群人在龙湖边上游泳。我不会游泳,便跟着他们学。我学得很快,一下子就会了。在水里头待着会比较舒服,尤其到有树荫的湖湾里头,凉快,水不深,游着也不辛苦。有时候湖湾里头还能抓到鱼,那时候我们就挖一个小池子把鱼放在那里头,到了晚上几个人分一分拿回去。我是不要鱼的,抓回去师傅就知道我去泗水了,会骂。有时候他们也会忘记拿,过了一天来,鱼就不见了。有时候我们几个就约定好了游到哪一个岛上去,看谁先游到岛上。最后的人就做三十个俯卧撑,最先到的人赢每个人一毛钱,大多数时候我都能赢钱。等游到了岛上,我们便到岛上去掏鸟窝。岛上也有蛇,但是我们都不怕蛇,蛇来了三两个人一上去就把它们拍死了。龙湖上的岛都没有名字,我们几个就给岛取名字,其中便有一个岛叫做“法严”,法严岛旁边的两个小岛分别叫做“师叔岛”和“师傅岛”,都是我取的。很多时候我们几个就沿着一个岛游到另外一个岛上去。有一次我还看见了县城,可清晰了。县城边上还有一颗大榕树,榕树下还有些小舟。县城的房子可真高,有十几层的。有几个去过县城的人便会和我说县城里头的情况,他们说县城里头什么都有卖,自行车也有,摩托车也有,彩色电视也有,反正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他们还说县城晚上是很亮很亮的,不用拿手电筒也看得见,在县城上的大路上走都不用担心看不见。我问:
“县城人晚上一直点灯,难道他们不睡觉吗?”
“不睡觉,他们晚上都在唱歌呢。唱累了就出来买东西吃,大半夜了还有吃的买。那里头要数鸭肉最好吃了,卤的,可香了。”
“那我们游过去看一看啊。”
“游过去就游不回来了。你看天都晚了。”
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往回游。西天的云彩火红火红的,好像要将县城给烧了。我看着县城一点点地变小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游得最慢,因为我总朝着县城的方向看去。虽然我已经看不见它了,但是它就在那里头,我知道。到了岸上的时候他们都穿好衣服回家了,那时太阳已经下了上,天实在是很黑了,我想我回到寺里肯定是会被师傅打的。
我到了岸上才发现我的僧衣不见了,我找遍了都没有找着。天色真的很黑了,我的脸色也和天色一样了。我记得我就放在那个大石头上的啊,现在怎么找也找不着。我怀疑是不是有人拿错衣服了。不会啊,我的衣服最特别,不会有人认不出来的。会不会是有人搞恶作剧?那时候我就发誓一定要买上几件内裤,像那群人一样,即使衣服被偷了也不至于太尴尬。
就在我还在想的时候,一个石子扔了过来,树底下溜走了一个人。我赶紧过去,一看是我的衣服,便穿了起来。已经过了晚课的时间了,龙启寺里传来了鼓声。我在树下犹豫了一会儿,想着师傅会怎么打我,我心里就挺害怕的。田里头的青蛙一直叫着,让人心里头没有一个底。我仍了一个石头到湖里头,拍了拍衣服,想了想我还是要回去,不回去我没有地方睡。我一路上心惊胆战,借着月光回去了。
我回到龙启寺,师傅和师叔都在等我吃饭。我低着头,垂着手走了过去说了声:
“师傅,师叔,我回来了。”
师傅叹了口气,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在灯光下显得很憔悴。他说道:“坐下吧,赶紧吃饭。”
“师傅——”
“吃饭吧,吃饱了好睡觉。”
“师傅——”
洗完澡我就躺床上了。我看见师叔拿着竹条过来,她说:
“把手拿出来。”
“干嘛?”
“把手拿出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头有些害怕师叔,虽然她比我小。大概她说的话也很有道理,我怕的是道理。我双眼瞪着她将手伸了出去。
“等等,你轻点可以不。”我说道。
没等我说完,竹条就打了下来。三声响,似乎那是斧头,要将我的手劈开一样。我很疼,便躺床上背对着她不想见她了。
“法严,你生气啦。”
“法严,法严,法严……”她推着我
“干嘛!”我吼道。
“以后……以后别去泗水了,好吗?我听说湖里头死过人,我怕……我——。”她似乎是哀求我。
“怕什么啊,死不了。”
“我——”
“好了,你别说了。我答应你就是了。你赶紧去睡觉。”
我并没有听师叔的,依旧天天到龙湖里头去泗水。尤其我买了内裤之后更是喜欢到湖里头去了,也不怕师叔将我的衣服给收起来。有时候师叔也会来湖边喊我,那时我就躺在湖面上,只露出一个鼻子,她也就找不着。
到了冬天的时候,龙湖的水就很冷,我就不去游泳了。我也懒懒的,哪也不想去,也懒得起床,就躲在被窝里头。师叔叫我起床我也懒得,我说衣服太薄了,我冷。到后来师叔拿了一把尺子给我量尺寸,说是要给我织一件毛衣。我搓了搓手道:
“你会织毛衣?”
“不会我可以学啊。”
“那还是买一件吧,不要浪费毛线了。”
“买的没有织的厚实。”她嘀咕着,声音很小。
这样她每天就在那里头织毛衣了,织了又拆掉说是织得不好看。过了立春她才将毛衣给织好。不过我穿上去还真是合身,师叔那时候可开心了,走路都像是跳舞一样。
我十岁那年的元宵节,我娘没有来了。以前我确实是不想见到她,可是她不来我心里就有一种失落感。我一直站在香樟树上,那样我可以看得更远,我娘一来我就知道。树上的风很大,我随着树枝不断地在风中摇晃着,就像是狗尾巴草一样。风吹得我眼睛都疼了,可我依旧挣着眼睛,这样我娘来了我可以第一时间知道。可是她没有来,我在香樟树上站了一天,下来的时候手和耳朵已经冻得肿大了。
师叔给我买来了烟花,可是我一点也不想放,没有娘抱着我,没有意思。师叔安慰我说道:
“你娘大概是太忙了吧,或许她明天就来了。”
我想可能就是这样,但是心里头总感觉不安。我说道:
“师叔,你说我娘会不会已经——”
“不会的。”
“真的?”
“真的!”
师叔骗了我,过了半个月我知道我娘死了。她在死前捎了人给我寄来一笔钱。那笔钱用了一张牛皮纸包着,看上去就很重。我觉得那么厚的东西我拿不起,我不敢接就让师叔去接,让她帮我保管。晚上睡觉前我问师叔:
“超度亡灵应该念什么经?”
“《地藏菩萨本愿经》”
“你教我念,好吗?”
“好,那你跟着我念。若未来世有诸人等。”
“若未来世有诸人等”
“衣食不足,求者乖愿”
“衣食不足,求者乖愿”
……
到了我十四岁的时候我就发育了,师傅说长了喉结了就发育了。
那天师叔忘记“就”这个字怎么念了,“就”和“叫”两字的发音师叔总是能搞混。于是她又来问我,她摸着我的喉咙后不放手了,摸了又摸,后来又凑到我脖子上看。我推开她,说道:
“你干嘛啊,一直凑过来。”
“不是,你喉咙上长了两个瘤子,一个大,一个小,突突的,你自己摸下。”
“你骗人,你喉咙上才长瘤子呢。”
“你自己摸下嘛,真的有。”师叔皱着眉,很担心的样子。
我不太确定,又有些害怕,便伸出了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果然,是有两个突突的东西,还会随着我的嘴巴动来动去。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糟了,这下是要开刀割掉它了。我赶紧回到房间,拿出镜子,在阳光下照了照,是有两个突突的东西,我看到了,是有。我急得不知所措,坐在地上就想哭。
“你快去问师傅该怎么办啊。”师叔说。
“对对对,问师傅。”
我便跑到师傅的房间拉着师傅的手说:
“师傅,我要开刀了。”
“什么要开刀了?”
我抬头一看,很疑惑地说:“师傅,你喉咙上也长了瘤子了,快去做手术。”
“没有长瘤子啊。”师傅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我将师傅的手放到我的喉咙上,我动了动嘴巴说道:“你看,师傅,就是这个,突突的,还会动。”
师傅呵呵笑着说道:“那是喉结,人啊,发育了就会长喉结。”
“发育了就会长喉结?”
“对啊,有些人是长两个喉结,有些人是一个。你看,师傅就是一个喉结,你呢,就是双喉结了。”
“那师叔还没发育。”
“她啊,呵呵呵呵呵,也发育了。女孩子是不长喉结的。”师傅摸着我的头笑道。
站在一旁的师叔一听就跑了出去,红着脸。我想她一定是长了什么东西便去追她。追上了她,我就拦住说:
“师叔,我原来是发育了,发育了就长喉结。师傅说女孩子发育不长喉结的,他还说你也发育了。你不长喉结你长什么?”
她红着脸,半天才说:“不告诉你。”
“你真小气!”
过了两年,师傅圆寂了。师傅去得很突然,睡了一觉就再也没有醒来了。我和师叔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两个人在天井内转圈圈。我认识一些王庄的人,因为经常出去溜达。后来我便到王庄找人,说是师傅死了,要他们过来帮忙。师傅的葬礼很简单,是火化的。我们将他的骨灰洒在了龙湖里,那天下了雨,湖面上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太分明。我和师叔每天都给师傅念了《地藏菩萨本愿经》,我想师傅会上西天的吧,去见佛祖也并不是坏事。
师傅去世之后就少了一个人管我了,虽说师傅生前也不太管我,但是总觉得不好意思违背师傅的意思,总有一个顾忌。师叔也是管我的,但是师叔比我还要小,我虽然也觉得不好意思,但是我想做的还是要去做,不做我会更不好意思。
师傅百天之后我就下了水,我头上举着衣服,一口气游到了县城。县城果然什么都有卖,吃的用的都有,好多东西我都是没有见过。我在县城上逛了半天才游回龙启寺。我一回去就看见师叔的眼睛红红的,肿肿的。我有些胆怯,便抿着嘴,走过去给她按摩。她将我的手打开说道:
“碰我干嘛!”
“师叔别生气了,你看法严给你买了什么。”说着我便掏出给师叔买的两个酒红色的发夹。
师叔斜着眼看了一会,不说话。
“师叔,你不要我就送给别人了。”
“你送给谁?”师叔几乎是跳了起来。
“我……我,那我扔掉。”
“那你就扔掉,我也不要你的东西。”
“师叔——别生气啊。”我喃喃道。
吃完饭,我便将发夹放到桌子上,走去洗澡了。
师叔还是用了我的发夹,她的头发很多,夹上去显得利索多了,很好看。
我娘给的钱还是被我们花光了,我吃不了肉了,就是吃饭也困难。吃不饱饭,我就没有力气游泳,跑不到县城里头。渐渐地我和师叔都瘦了,到了冬天僧衣穿上去都漏风,冷得厉害。过了冬我和师叔商量要还俗,这里呆不下去。师叔不愿意,可是她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便要和我一起出去,她说:
“我在这个世上再没有亲人了,你去那里,我便也跟着你去。”
这样我们就离开了龙启寺,两个人坐车到了县城,那是师叔第一次坐车,她很紧张,一直挽着我的胳膊。到了县城我们一个人买了一个行李包,又买了几件衣服,出去了就不能穿僧衣。我们打算去深圳,很多人都去那里。第二天,我们要上火车的时候,师叔停住了脚步,她蹲在地上捂着脸不走了。我问道:
“师叔,你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带吗?”
师叔低着头,并没有看我,她自然听不见我在说什么。我们两个就站在月台上,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们的火车哐当哐当地开走了,只剩下我和师叔两个人。
我和师叔在县城住了一天,第二天又回到了龙启寺。她整天都不说话,到了晚上她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我掀开她被子的一脚,抓起她的手放到我的喉结上问道:
“师叔,你怎么了。”
师叔半天都不说话,我便说道:
“师叔,你说话啊,法严……法严担心你。”
“我……我怕。外面的男人全都色眯眯地看着我,好像要吃了我,我怕。法严,我真的好怕。”
“要不你不要去了。我给你买两只狗陪着你,凶一点的,让它们保护你。你就待在龙启寺吧,好吗?”
“你不要走可以吗?”
“我不走,我们两个都会没有饭吃。”
“那——”
“没事,我还会回来的啊。过年前我就回来。放心,我挣了钱多的都寄给你。”
“不是,我不是担心这个。”
“那你是?”
师叔掀开了被子,她咬着嘴唇,两只手不断搓着,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她半天才说:
“外头的……外头的女孩子都……都——”
“你放心,不会的,我不会的。”
我终究还是离开了龙启寺,上了去深圳的火车。火车上的人很多,形形色色的,很热闹,但是我却感到很冷清,甚至凄凉。我总感到我的喉结痒痒的,似乎在震动,在说“我就法严”,是吗?
2015年11月30
冬雷
说几句话:家乡的寺庙大部分都倒了,没有人去看管,我村里头的香花宫和财神庙两座庵堂只有一个老人看管了,一个月的工资只有30块钱。隔壁村有一个仙须岩,那里的寺庙里的看守人是没有工资的。看守寺庙的人都很老了,他们圆寂了,寺庙也就圆寂了。我不知道我们的文化要向什么地方发展,我把握不准。我总隐隐有些不安,或许,聪明反被聪明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