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悦君兮君亦知
1
夜色清冷,明月幽幽。
“阿苏,我好看吗?”他修臂舒展笑问面前的女子。
女子抬眸打量他,很认真的回道:“这身喜服很好看。”
他放下双臂,抚了抚广袖上的金纹,淡笑道:“可我还记得你说过,我不适合穿红色的衣服呐。”
他唇角微扬,眸光明亮,即使在黑夜也那么温暖干净。是的,她一直都认为一袭白衣纤尘不染更适合他。她微不可察地叹口气,沉声道:“明日便是陛下的登基大典了,您不可再自称‘我’了。”
他面露希冀之色,对她笑道:“是呐!登基大典,明日定是个好日子!”语气愉悦,说完便转身离去。
她一动不动,目光却沉凝地紧追着他的身影,直至他消失于廊道方移开视线。
长空浩荡,圆月钻出云层,如练光华遍洒大地。明晚便是中秋了,月亮必然更为圆满,几乎可以看见他携着新后的手,漫天烟花下,欢宴群臣……
2
十年前,她与他第一次见面时,他是临风少年,她是流浪街头的小小乞丐。
乞丐每天的生活便是讨饭吃,讨不到饭便只能去强饭了。那日,她抱着双臂缩在街道一角,寻找可以强的猎物。他一袭月白罗衫站在马车旁,身后跟着一众随众。有随从自马车上取下一个盒子送到他面前。她望得清楚,他从那盒子里取了一块点心放进口中。
她寻到了猎物,当即爬起来向他们冲去,在他们惊诧的目光下一把夺过那盒点心,却也不跑,只把那盒点心抱在怀中,然后趴到地上去。
侍从们醒了神,拎起她便要一顿毒打。她闭着眼等待拳头落下,却听那个白衣少年制止道:“放下她吧。”
她不明白,睁开眼疑惑地看着他,这才发觉这少年长得出奇得好看,乌发轻束,白衫轻扬,五官精致,只是脸色略微有些苍白。
他亦是迎着她的目光打量她,灰色的粗布衫已然破旧不堪,露出的细小的胳膊上淤青片片,颈侧却纹了一只小小的、赤红的蝴蝶,似欲振翅高飞。密长的睫毛掩住眼脸,他定睛看了会儿她,方问道:“你为何不跑?”她紧了紧怀中的那盒点心:“我又跑不过你们,反正这吃的你们也不会要了,揍我一顿好了。”
“嗬!一盒小点心就能打你一顿,你也太便宜了,”他的声音澄澈干净,眯着眼睛似笑非笑道:“那这样好了,以后你的衣食我全包了,但是只有我能打你,如何?”
她呆愣地看着他,不作答复,沉默到他以为她会拒绝的时候,才问道:“那我每天都可以吃这样的点心么?”听得此言,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3
后来她便成了他的侍女,他唯一的近身侍女。他说她来自苏州水乡,便叫她阿苏,她点头应了。虽然她觉得自己身上并无苏州女子的柔婉,但她还是喜欢这个名字。阿苏,阿苏,自此她是扶风太子的阿苏。
在太子府的日子飞速而逝,她再不用颠沛流离挨饿受冻,扶风太子也不曾伤过她。时而有的是她在研墨时总会把墨汁溅到他的书信上,扶风见她满面自责无奈,总汇随手扔掉书信,宛然一笑:“我方觉得这字写得不甚好看,还在考量是否要重写一封,你倒是替我做决定了。”
直至那一日,她照常去书房送茶水,却见得扶风趴在书案上,搭在书卷上的双手鲜血淋漓,整个人透着一股死寂之意。“咔嚓”一声,手中瓷杯碎地,阿苏急急跑过去将他扶起。他面色惨白,嘴角也染着鲜血。阿苏大惊,扶着他的手紧了一紧。他竟是将自己的手咬破,喝了自已的血么?
“小乞丐,阿苏么?”扶风费力地睁开眸子,看见面前一个青绿色的身影,拉住她的袖子想要站起来,一个不稳又跌回圈椅中。
“殿下,我去叫人!”她说着转身往外跑去,却被扶风喝住。她蹲在圈椅旁不知如何是好,急急地看着他。扶风眉头紧蹙,苍白冰凉的手倏尔拉抓起她的手,放置唇边咬了下去,牙齿刺破肌肤,阿苏感觉到一阵酥麻,自己的血液不断地被他吸入口中,只是未曾躲闪。
正是午时,阳光透过镂花的窗柩洒进屋,和煦温暖。
扶风的脸色已然红润起来,阿苏包扎好伤口后站在一边有些愣怔的看着他。
“阿苏,阿苏,”扶风轻声呢喃,“你一直都好奇我为什么要带你回来吧!这就是原因。”
失血过多的眩晕感愈发严重,阿苏眯起眼睛垂下头,又听他道:“我所中之毒,名唤血蛊,唯有太医院之首苏贺方能医治,然苏太医一家早在几年前便不知所踪,我只知其族人项中皆有一枚蝴蝶印记,”他幽幽的说着,眸中笑意清冷:“我可是找了你很久呢,苏小姐!”
阿苏脑中轰然炸开,室内温度骤降,她努了努唇挤出几个字:“殿下……说笑吧。”扶风摇了摇头。她嗫嚅了一下,终是未说出什么话,转身欲离去,却一个踉跄晕倒在地。
晕晕乎乎地睡了许久方才醒转,阿苏盯着青色的帐幔理了理思绪,便是所有的一切都如太子殿下所说又能如何,总归她孤身一人,若像他说的那样,至少自己是有亲人的人了……她这般想着,便想与扶风太子问清楚,她的父母为何会失踪。
将将坐起身,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朝阳淡金的光芒直射眸中,阿苏下意识抬手遮住眼,方惊觉自己这一觉竟睡了这么久。
“放肆,见了皇后娘娘竟不行礼!”清脆的声音伴着缕缕威严传来,阿苏一惊,这才看清来人。正红色的卷云纹长袍逶迤拖地,双手叠交腹前,高盘的乌发上两支流金凤钗灼眼伤神,眉目淡然间又有一股清寒之意,浑身散着一种华丽高贵之气。
皇后!那不是太子殿下的娘亲么!阿苏忙地爬下床,正待伏身行礼,却听得她道:“你就是苏贺之女吧,你先起来。”
阿苏站起来,皇后已屏退身后侍女,款款踱步坐到圆桌前坐下道;“太子殿下身侧从未有过侍女,是以我查了你的身份,还以为他有什么心仪女子,不曾想你竟是苏贺之女。昔年苏贺与贵妃勾结,对我儿下了至毒,事后又反遭贵妃毒手,一家人流离失所,更害得我儿至毒无解。”她冷声说着,见阿苏脸色煞白后,便道:“别怕,我不会杀了你,不过听说苏氏族人的血是解这毒的最好方法,以后你便是太子殿下的血奴了……”
3
十年光景匆匆而过,她早已不是那个端茶送水的小乞丐,他亦不是那个案前阅书的温润太子。十年的血奴生涯让她变得沉静稳重,而皇后遭贵妃暗算身亡一事则将他变得深沉难测。无情莫过帝王家,十年的明争暗斗,终是迎到了皇上西去时的一张诏书。他要做的,便是等着明日的时辰到来,登基上位。
夜阑人静之时,往事如洪水倾泻一般喷涌而出。阿苏站在窗前,静看月上蕉窗,竹影骚动,据传扶风太子与丞相的嫡长女便是于这样的夜晚相遇的。
那日夜晚丞相之女夏惜雪女扮男装于市井游玩,却遭歹人暗算,若非太子殿下出手相救,只怕那雪肤花貌、才情横溢的大小姐早已不在了。而后,太子便朝皇上请旨,求娶夏小姐,再而后便是一段世人赞颂的好姻缘了……
“阿苏,你干嘛呢!”铃铛般脆响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转身望去,小芮手捧托盘,盘中叠放一件白色长裙,笑嘻嘻的望着她,阿苏有些不解。
小芮步履轻快,笑道:“喏,给你的,太子身侧的侍卫长让我交给你的,他说你明天切记穿着,切记切记切记哦!”
阿苏接过托盘:“他可说了所为何事?”话刚问出口,小芮已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太子府的人全都算得上是太子的心腹,是以阿苏照着小芮的话,在第二日穿了这件白色及地长裙。说来有些奇怪,群上绣着繁复的花纹,精致庄重,束腰的绢带上亦绣了两只鸟,玲珑活泼,远远望去却是一身纯白,然她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量此事。
推开门,屋外日头渐盛,偌大的太子府却有些冷清,今日太子登基,府内之人大多也迁到皇宫去了,那她呢!她七分自嘲三分哀叹地想着,却见太子的近身侍卫急哄哄的冲了过来,他见了阿苏连连拍胸脯,道:“你还在这里啊!幸好没走,”继而语气又恨恨地道:“这个死小芮,敢骗我你跑了。”
阿苏一脸不明所以,那人咳了一声正色道:“主子吩咐,请阿苏姑娘速速入宫。”
4
宫阙内,楼阁高耸,繁花簇簇。身着青绿色宫装的宫女们有条不紊的忙碌着。阿苏跟着那侍卫缓步前行,前方是一处莲池,池内芙蕖灼眼摇曳。
六年前的隆冬,那日大雪飒飒,太子殿下得罪了贵妃,被罚跪于这结了三尺寒冰的池面上。那日满宫繁华皆化做寂然,坚冰之上,她欲咬破冻僵的手为他送上滚烫鲜血,他按住她的手腕,垂眸道:“这次便算了吧,我体内之毒已清的差不多了!你,也该走了吧。”
“走,去哪里?我不走。”她下意识的摇摇头,鬼使神差的说了出来。他抬眸看她,浓密而弯长的睫毛上凝了一层白雾,而她点漆的双眸仍有初见时的懵懂,却又似多了分坚定,她说:“你好不好,我都不走。”
5
将近午时,日头愈加毒辣,京都的天气便是如此,冷的时候冻死人,暖的时候热死人。阿苏抬手拭去额上汗珠,一晃眼竟觉衣服的颜色,变红了。甩了甩头,追上前面的身影。
重檐飞凤,金柱盘龙。汉白玉堆砌的天阶之上,金銮宝殿赫然入目。领路的侍卫向旁边退去,意味不明地笑道:“阿苏姑娘,这是主子的安排,不必惊讶。”阿苏心如捣鼓,惊疑之余又有些期待,似是隐隐要有什么发生。
缓入殿内,她目光扫过地上嘤嘤哭泣的白裙女子,扫过肃立的百官,俯身跪拜:“奴婢,见过圣上。”
“起来吧!”阿苏应着清澈的声音起身,抬头望那漆金蟠龙宝座上睥睨天下的人,他轻笑指着她道:“太师,你所说的天命之女可就是她?”
俯首的百官中,一名弓着腰的苍颜老者缓缓走了出来,他眯着眼仔细的将阿苏一番打量,俯身跪拜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平地惊雷一般!
地上的女子一怔,放声哭泣,百官喧然。阿苏不自觉的向后退了退,惊诧的看向扶风。他只垂着眉眼,声音平静若朝阳投射下的湖面:“太师,确定么?”
“微臣确定!”伏地的苍颜老人起身,直起了弓形的背。但见他双手合什,对着阿苏轻轻一拜,阿苏一身胜雪白衣顿时似西阳西下的苍穹,愈变愈红。本就吵闹的大殿又是一阵哗然。
高座上的扶风抚掌叹道:“太师果真神人也,父皇在世时便赞太师可测未来通神灵,果不其然!”
阿苏愣愣地望着扶风,她记得分明,太子府中他批奏折的时候,曾怒斥这太师妖言惑众。
太师眯着皱纹重叠的眼,携百官跪曰:“参见皇后娘娘!”
恍如隔世一般,清冷的殿堂中只闻一白衣女子的嘤嘤哭泣。扶风见她反应全无,叹了口气,离开金銮宝座行至她面前,调笑道:“你该让他们平身了!”阿苏抬头对上他满是笑意的眼神,努力从蒙昧的脑中抓住一丝清明,皱眉道:“你什么意思?从认识你开始就在安排我的命运!连以后也想安排……”
“是呀,”他向来温润,鲜少有这样嬉笑的样子:“你笨笨的,什么都不会想,我只有帮你打算好了!”他顿了顿道:“而且,我想你也是喜欢我的!”
“那夏姑娘呢?”阿苏咬了咬唇沉声问着。扶风怪怪的看着她,展颜笑道:“我与夏姑娘并无情意,那天晚上,夏姑娘和一书生私奔,被家丁追捕便想投河自尽,是我救了她,于是夏姑娘便假意与我生了情愫,让她父亲辅佐我登上皇位,我也答应了她,待我继位之后并助她与那书生在一起。”
他二人小声说着,夏惜雪跪着转身,一身素白绸缎铺展一地,精致面容上泪痕已逝,浓丽的大眼睛紧盯扶风,道:“于大典上嫁衣变白,定是上苍降罪,臣女不详,求圣上赐死!”
“今曰是朕的继位大典,理当普赦天下,”他执起阿苏的手,“况新的后位已定人选,便赦你无罪吧!”
位于百官之首的丞相哀声道:“皇上,老臣以为天女一事太过虚无缥缈,罪女死不足惜,然这新后人选实在太过草率,望皇上三思呐!”
扶风眉眼弯弯,紧紧扣着阿苏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是天女诶,快点骂他啊!”
阿苏薄唇一抿,蹙眉盯着扶风,凉声道:“我便是天女,是上天选出来的皇后,皇上这辈子只能娶我一个人,否则,上苍必定降灾人间,百姓流离失所,必定民不聊生。”话音落下,阿苏又觉得自己一番话忒狠了些,微微有些后悔。丞相亦是大怒,道:“放肆!”
“皇后此言说得好!”扶风这样说着,又拉着阿苏的手缓缓迈向殿首的金銮宝座,“朕相信太师所言,相信先帝对太师的信任,亦相信天女能为我朝带来福泽!”
高丞相双拳紧了又松,看了眼自家女儿满面轻松,垂头低叹一声,罢了罢了,或许这样也不无好处,他扬声道:“愿我朝得天女庇佑,举国安定!”复便响起百官的附和声。
阿苏为逶迤地的长裙愈变愈红,如火炽烈,映得她清冷的面目也明艳了几分,裙摆上缓缓浮现出几道金色纹路,错综交杂下,似只凤凰匍匐于身后,美艳不可方物。
扶风紧握着她的手,轻声道:“阿苏,我之前说我想你是喜欢我的,你说我想的对不对?”
阿苏眸中华光流转,望着他黑瞳中自己的身影,倏尔浅笑,颊上显出两个可爱的梨涡,她道:“妾身亦心悦陛下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