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城遗梦
2021-03-08 本文已影响0人
北巷浅笙
所城遗梦
夜半、细雨、微凉。无来由的几个词涌上空落的胸腔。
微微侧头,目光顺着僵硬的动作摆动横移,投向玻璃外凝重的绛蓝。细密的雨丝斜刮在玻璃上,杂乱无章凝聚成断断续续划痕,留下狰狞的印记。窗外的夜被水汽笼罩,月色若隐若现的不透露一丝银白,缓缓渗出凉意,点缀了些许冷清。风也无来由的被裹挟,气若游丝,泛不起一丝波澜。暴雨就要来了。
胸膛剧烈的喘息了几下,勉强压制住心慌的痛觉。这是第几次了?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这种不断疼痛的感觉却在反复提醒着,让我想起什么似的。
到底是什么?我遗失了什么不能忘怀的东西?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窗外传来一道亮光,映照在墙上击穿成破碎的光斑。眯了眯眼,玻璃上似乎照耀出平房小楼的影子,一闪而过,海市蜃楼。
合眸再睁开,目光落在半米处的窗外,枯竹般的手的直直伸出——抬起,抬起,再抬起,直到指尖颤抖着抚摸上一片冰凉的倒影:满脸纹路,白发苍苍。陌生却依稀。
你可以告诉我,到底忘记了什么吗?
耳边滴滴的电子音愈发作响,红色荧光的数字跳动了几下。
“爷爷,我们到所城啦,你瞧,那个灰砖砌成的高门!”
耳边似乎传来渺远的喧嚣攘攘,但夹杂着的小女孩的呼换声却最为清晰。她说到所城了?她是说灰墙高门?我尽力脑海中搜索着所城印象的词条,依稀是个过去的小城区——灰砖土瓦,红木草顶,青石板路。几个词汇不断重复,盘旋在我脑海里,大抵是我现在所能拾起的所有碎片。
“那个门上还有字呢,”小女孩一字一字的认读出声,“宣化门。”
“田儿哥,明儿咱宣化门见!”一个男孩的声音从灵魂深处钻出。
反复踱步在青石板路上,一脚踢开脚旁的石子。头顶着宣化门朱红的牌匾,乌泱的天儿滚着黑漆漆的云,压抑的气氛 狠狠的踩着脚底的黑影,静悄悄的不敢冒出头。
三儿,你咋才来!脱口而出,不假思索。
“抱歉抱歉,有点事耽搁了,”三儿嬉笑着,“快走吧,哥,后山。”
所谓后山,本不什么了不起的地方。Y市原本是座靠海的滩涂,经过人们数十年的努力才小有规模。而坐落在Y城的小山多是由土堆砌成的土包,难以与崇山峻岭相提并论。那时看山却迥乎不同于现在看山追求功利似的“巍峨”,于其则言,山不在高,但于这二人却是难得的生趣。虽是沙土堆的前生,可今世却披上了如墨浸染般浓重葱郁的斑驳外衣,拥有些许的朝气。
日光未霁,山雾以变幻莫测的样貌缠绕不休,呼吸间仿佛蒸腾着水汽。脚上的轻快和脚下的松软让人莫名觉得不太真实。轮椅拐杖尚且还未消磨掉肌肉拉动时所剩无几的记忆,竟生出了几分感慨。
后山软坡处斜斜的栽种了一片无花果林,林子外圈由一周栅栏松松垮垮的箍着。三儿轻车熟路地翻过栅栏招呼:“田 儿哥,来吧!这地儿我探了几天了,没人管,今儿我可得吃个够,好歹也拉着你作伴。”说着,从树上拔下冒着白汁、绿皮裹着蜜香的果儿,胡乱剥了皮便丢入口中,大嚼了起来。嘴角的蜜汁不知觉的淌下,脸颊也馋的趁机偷口果皮儿——这副囧样莫名勾起了我的味蕾,便风卷残云,大快朵颐。吃罢,三儿小心翼翼的脱下布衫,包裹了一捧无花果,我不禁笑着调侃:三儿你不厚道,这还连吃带拿的。三儿刚想应声,不远处深林传来细细簌簌、伴着几声狗叫惊起了犯罪感的神经:“哥儿,快跑!来人了!”
耳边的风声鼓鼓地吹,玻璃传来低低疼痛的嘶吼,机械滴答的电子声好像远了些,暴雨的气息似乎越来越近了。
“爷爷,留神,别摔着。”身边的声音搀扶了一把。
“这儿的无花果树呢?”喃喃道。
“爸,这的无花果树改造后早被砍了。”男音适时回答了我的疑问,
“砍了?那一片一片的,长得那么好,怎么给砍了……”
“人老了,树也老了,这小城倒在一点一点儿变年轻,”一声叹息,“爸,那棵大槐树底下的馄饨铺?对,你带我小时候吃的,城区改造,馄饨店的小危楼给拆咯,现在那拆的和废墟似的……不过万幸那树倒是没砍,怕是嫌太大的,不好处理吧。”
三儿一路狂奔,却也没落了一兜的无花果。走街串巷,东躲西藏,奔到了东巷的大槐树下。足足两人环抱的大槐树枝叶繁茂,撑开一片翠绿的天空。
“姥姥,我回来啦!”三儿跑的飞快,一头扎进槐树旁的小楼,冲门里正煮着馄饨的老太太喊着。
佝偻着的身躯微微抬起,脸上积攒的褶皱渐渐舒展开来,咧开嘴角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哎呦,我家三儿回来啦!慢点跑,别摔着。”
“姥姥,你看我给你捎的!这个又软又甜,不费牙口,你一定喜欢。”
“我家三儿,真长大了,懂得心疼人儿了。”老太太脸上却又多了几个幸福的褶儿,湿手蹭了蹭围裙的边儿,将三儿揽入怀中,“来,这刚下好的馄饨,先来一碗替我尝尝咸淡儿。”
盛了一大碗热腾腾的汤汤水水,一下肚,热意便伴着铺旁的炊烟赶走了阴天的渗出的点点寒意。“姥姥,你又是哄我哩,这么好吃还用我尝尝咸淡?”
槐树的叶子摇曳出婆娑的树影,阳光不知不觉的探出了头,密密的树荫下撒下点点星光般的光亮,岁月仿佛静止在画面中。
窗外的雾气散尽,深夜露出了沉寂已久的獠牙,雨猖狂滴答地更响,阵阵压抑的痛涌上心扉,呼吸滞涩,意识一瞬间模糊宕机。
不经意间看晃了神。手中的馄饨似乎还冒着热气,隔着白瓷碗传来滚烫的触感,酱红色的浓汤的碎香菜末打着转,氤氲朦胧间再回头,槐树似乎黄了叶儿,脚边落了几个“毛毛虫”。
“田儿,你回来啦!这么多年不见,都变了样咯。”小楼门儿里传来熟悉的大嗓门。
是啊,三姨,工作分配,回来了。
“你妈总听念叨你,”门帘掀开,走出了比记忆中鬓角多了几分斑白的妇女,“这下可好了,她老人家心也放肚子去了,这还多了个大孙子,可有得疼了!”
妈……她还好吗?
七月的骄阳热情而又明朗,送别的天儿更是晴朗的不像话。碧空如洗,阳光拉长了房屋的一角,在地上烙上尖尖的一角,白云不紧不慢地浮过,拖长了送别的路,离别的痛苦似乎也融化在这暖阳之中了。
走了许久,按理应该大汗淋漓啊?可是,为什么我会哆嗦的感到寒冷呢?
“轰隆——”一声闷雷炸开。咦?不禁疑惑的抬头看这么晴朗的天儿,哪传来的惊雷?
“小田儿,怎么了?怎么脸色不太好?”耳边传来关心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儿啊,参军可不容易,去那肯会吃苦的。去哪里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吃生冷的东西,天凉了记得添衣,还有啊,别闹小脾气,但也别被欺负了……”叮咛的声音在耳畔不断响起,这时竟也不觉得过于繁琐和唠叨。
“不过,既然选择了自己的路,那就一直一直向前走,别回头。妈虽然舍不得,但还会永远支持你,为你感到骄傲。小田儿,你一定行!”
我的眼泪在打转,却固执的没有落下,只是紧紧的拥抱着母亲。
儿子不孝,私自做了决定,不能在你跟前尽孝了。
“只要你高兴,不后悔,妈就高兴。人都是要走自己的路的。妈不懂别的,只知道这条路光荣。”
阳光不染倦色,微风习习吹来青春花香,前方的路并不黑暗崎岖。
不知不觉中笑意染上了脸颊,爬上了眉梢。抬手揉了揉身边埋头大嚼着馄饨的男孩,揉出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话:“爸爸,这真好吃!”
“哈哈,”耳边传来憨实的大笑,“别急啊,小伙儿,不够三姨奶奶再给你盛!”
不知道走过了多少个弯,一条胡同逐渐清晰的出现在眼前。灰墙上绕着点点碧绿青苔,土瓦泛着陈旧泥泞,虽是差不多的样貌,可总觉的有些不同。
“小燕儿,你知道吗,你爷爷工作后分房就在这张家胡同这儿,当时和你姑姑、大伯都住在这儿,”声音多了几分怀念,“那才是真正的蜗居哩,一家五口人啊,就挤在二十个平米的东厢房这。生活用水做饭都在大杂院里,上厕所都在外面,你看是不是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好多了?”
真抱歉啊,委屈你跟我遭罪了……这和你以前的日子可差太多了。
“没事,我不在乎这些。”女人温柔的笑了笑。
我保证以后努力工作,给你换个更舒服的地方,不让你受苦。
“有这句话就够了。”话音刚落,门口传来吱呀作响的胡琴声。
我去看看。探头看向敞开的大门外,门外除了青石路上的未干的小水洼、路过的黄狗外什么也没有。
又是几声吱呀,划出出半个音调。这回声音的音源应该在门后。果真,门后一道小小的暗门——又是一户人家。
“爸,你刚听见这院里的胡琴声了吗?张嫂说这还有个会拉胡琴的破落户,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你知道他在哪吗?”小儿子不知道从那个缝里钻出来,揪着我衣角问。
下巴指了指,这不在这吗?
“这家可真不敞亮,窝在这门后,连个窗都没有。这门也拿报纸糊的。”
“果然,艺术家的屋子都不一般。”
可能在门外巴望久了,门内细细簌簌的声音愈发靠近。
“干什么的?”门内钻出来一把胡子,扯着领的破外衫粗声粗气地问。
那个师傅您好,我们是新搬来的邻居,一个院的,东厢房那儿。听说您胡琴拉的倍儿好,特意过来向您打个招呼。
“不值钱的破手艺,没啥大不了的。”声音沙哑的从嗓子磨出来。
“大爷,这可不是破手艺,这可是传统艺术呢,真真儿厉害。”
我这儿子没啥爱好,从小就好音乐,喜欢的很。
“小子,这可不是嘴皮打架就能学会的。吃的了苦吗?”
“能!”儿子重重的点了点头。
“哈哈!”院子内回荡着豪迈的一嗓,“好小子,有魄力,有我当年的那股拼劲儿!成!我就收了你小子,明儿就跟着我出去演出,我教你!
这好玩意要是再不传下去,我这糟老头就要带走了……”
天似乎漏个洞,雨声哗哗地下个不停,闷雷滚滚,伴着胡琴悠长的声音在胡同里击打着独一无二的节拍,合奏出动人心弦的乐章。
“以前啊,我家门口有个独户,拉胡琴的,论辈分你该叫他师爷,我这胡琴手艺就是跟他学的,多亏了这门手艺,我被选进了部队文工团。”随着语气流露出的是数不尽的怀念。
“那爷爷之前是做什么的呢?”
我?让我好好想想。眼眸不自觉的合上,大脑搜索着星星点点的记忆。
“田儿,我家这鸡窝塌了,你手艺好,能搭把手帮我理起来吗?”
“小田儿啊,村口的水龙头有坏了,水漏的快成河了,这得赶紧修啊!”
“田儿哥,我家村北那边的电线短路了,我没折腾好,帮我瞅瞅呗。”
“田儿……”各种不同声调频率的声音在耳畔不断回响。
身边的小王呵呵的冲我笑着:“哥,这村官可不好当啊。这可不比在部队的时候容易呐?”
苦,却值啊。昨儿个帮李家大姨进菜腾了货,今个就塞给我一筐新鲜鸡蛋;前个帮孙大爷扯了根电话线,跟自家儿子通了个话,美得够呛,拉着我手直拉着我留晚饭,还有帮老高家盖新房……
“哥儿停停,你做的这些好事快赶上雷锋了,听你说完都大后天了。”小王佯装苦脸,打断了我的喋喋不休。
好好干啊,看着咱乡亲们日子过好了,心里也快活。
“可我啥也不会……”
我刚来也不会,慢慢来呗,就你这聪明劲儿,没个两天,我这前浪就被你拍在沙滩上了。
“哥儿你又打趣我,对了你那双层鸡笼兔窝咋弄的,教教我呗。”
没问题,走我们先把水管电线修了,然后去强叔家帮忙,我边垒边教你……
窗外许久没有声音了。世界似乎也停下了脚步,像是被按了暂停键,陷入一片寂静……是雨停了吗?不不,或许没有,儿子说这雨会下一夜,可我为什么听不见了?只剩下了飘忽的意识连贯成画面。
我……快要死了吗?
“你爷爷这垒鸡笼兔窝的水平可是一绝,独一份的棒,双层复式的结构的,上兔下鸡,既结实又节省空间。”儿子嘴角扬着自豪地笑,脸上多了几分怀念,“以前的日子虽然吃不上喝不上的,但那时候每一天都过的充实快乐,那种快乐是现在任何物质都无法比拟的。”
“爸爸,真想亲身感受一下啊,回到你口中那座真正的所城……现在整个所城都变了,已经没了当年的那种滋味了,或许爷爷来了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吧?一切都变了,都回不去了……”
“燕儿,只要你爷爷在,肯定就记得。”
“哗啦——”我手中颤颤巍巍紧攥的照片散落了一地。
孩子,我怎会不记得呢?那雨后夹杂着青草味儿的潮湿,阳光翻阅青灰石墙的光影、脚底青石板路坑坑洼洼水涡溅起的触感,我怎能不记得呢?
“爸爸,可是,那些都是曾经,都是过去式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新的砖瓦房、数不清的店铺都是新样子,那里成为了新的商业街。到那里的很多人都失忆了。”
“燕儿,情感不会变,感觉不会变,记忆不会变。没有人会忘记。我们都会记得的。
你以为遗忘在过去的回忆,只不过是藏在内心的角落罢了。”
儿子拾起散落一地或是黑白或是五彩的照片,放回了我枯竹般的手中,扶着沉重的身躯躺在洁白的床榻上,为常年卧床而萎缩的小腿盖上被子:“爸你累了,歇歇吧。”房门传来“咔哒”的声音。
合上双眼,世界陷入了宁静。
无数记忆宛如沙砾,随风慢慢淌过。
我忘记了什么吗?
那每日每夜梦中的灰墙土瓦的碎片、数不清淳朴真挚的笑脸、蒙蒙细雨或艳阳高照的景象,都是从哪里来的?
不,不,我没有忘,我不能忘,记忆中的小城始终盘旋、充斥在我的梦萦,直直的刻入我的骨血,它在大声地提醒着,我是谁,我身处何处,我又将要向哪去。
匆忙一生,走过了无数万水千山,而心中放不下的,却独独那一隅小城,永不褪色。
所城,是我记忆的载体,这里的点滴往事都是一辈子难以遗忘的梦。我在这里大笑、哭泣,呼吸,在青石板路奔跑的脚印,老槐树掉在身上的“毛毛虫”,建造出静默的房屋——都无声无息地记录着我曾经存在过的气息。我并没有失忆,哪怕是许久未见的老朋友的新面孔,依然留恋、怀念。
因为,是你。
所城,我认识你。我记得你,我来过这儿,所以我也得从这儿走,从第一声啼哭,到最后一声叹息。
我好像记起我是谁了。
我是——所城的孩子,遗落的旧梦。
窗外亮起鱼肚白的晨光,夜雨落完了最后一滴。
空荡的房间内回荡滴滴的机械响声凝聚成一条没有波动的红线。
这是所城的遗梦,现在,该换我去化作星辰,守护一方净土了。
文学院 2020级 高承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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