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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令之群龙无首|惊鸿别传

2017-05-27  本文已影响2011人  乙等
琅琊令之群龙无首|惊鸿别传

1.

山西孟家钱庄发生了一桩怪事,银库存放的十几万两现银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此事本就蹊跷,偏偏这一穷二白的库房里还被人撂了具人头——双目紧闭,眉间带笑,脑后发辫在断脖处盘个同心圆。有头却无身,场面说不出的诡异。让大掌柜老西觉得雪上加霜的是这颗人头本来应该在孟家掌事大东家孟一淼的脖子上呆着。

老西随老东家风雨征程五十载,什么样的风浪不曾见过,唯独这次,他想想都要哭:

死了东家就要惹官司,更何况还丢了银子,两件事加一起就叫丢人现眼,人人都要说孟家连自己的东家都护不住还给人看银子,简直就是笑话!

老西历来觉得做什么事都是两样东西至关重要,一是钱二是名。钱上有损失可以再赚,但名要是丢了,基业就会毁于一旦。能行出这等事的人定与孟家有着宿怨深仇,必定是步步紧逼,思虑周详,要孟家今后再无宁日。

一想及此,老西浑身打个激灵, 赶忙唤来刘管家跟二掌柜老吴。三人乘着天色未明做皮匠之谋,半柱香后商量既定。老西将余事托付给老吴便跟刘管家跨上孟家最好的两匹快马奔赴县衙,他得在午时之前找到大东家的莫逆之交,捕快班头“鹰嘴子”侯圣天前来相助,化了这场劫难。

老吴则依计行事:一把知情的几位更夫、仆从请到银库里头呆着,毕竟比案发现场更能守住秘密的地方也不多。二将性格鲁钝却忠心耿耿的武师铁腿刘通安排在银库门口,只说是大东家的口令,任他娘的谁也不给靠近。三亲自给大东家的三房太太,二东家,三东家以及少东家报个口信,把老西的话悉数转达,使他们知晓利害,同意秘不发丧。

后宅内噤若寒蝉,那大太太只管跪着念佛,心里老难受了,却不敢哭,把本《金刚经》死死地压在掌下。二太太一边淌泪一边还要给老爷缝衣服,一不小心掉了针,叮当一声,离了几重院子都听得清楚。三太太算是幸运,月前回的娘家,至今省亲未归,房门上挂着铁锁,倒是安静。

事情办完已是五鼓天明,院门深重,秋风萧索,薄有寒意。老吴将身上的灰色长衫紧了紧,暮地想起还有些要紧的事情没做,伙房厨子见着他了,远远地喊他吃碗热腾腾的牛肉汤,他充耳不闻径直往街上去了。

天光大亮,孟家钱庄隆盛号的门口竖块木牌,上用黑笔正楷写道:停兑盘库,尚祈见谅。

仆从打扫庭院,厮役清理街面,账房点算数目,在不相干的人看来孟家一切如常。

孟家前院左侧书房内,一位四十上下的男子坐在书案旁,鹅蛋的脸,浓眉大眼,鼻直口正,一条辫子油亮,穿一身考究的暗纹黑布大马褂,头戴碧玉镶嵌的瓜皮帽,神情凝重。老吴陪在下首,给他茶碗添了杯热茶。

这位男子便是二东家孟伯牙,孟一淼的亲弟。他历来很少过问柜上的事情,只挂个虚名。此时大哥一去,他责无旁贷,顿觉一肩的重担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茶碗端在手里,抬头问老吴道:“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老吴点点头回道:“都办好,有一时顾全不到的,想起来再去办,且等大掌柜的消息吧。”他稍做停顿,像想起了什么事情,说道:“眼下倒有件棘手的事情要先料理了。豪浒山庄的富商贾太爷要取现银五千两。”

孟伯牙刚要喝口茶水,听了这话又把茶碗在桌上搁下,忙问:“人什么时候到?”

“昨天傍晚时分就来了,来的是姓贾的管家,带了些伙计脚夫,说是他们府上有什么急用,赶着兑付。实在是晚了,老西便叫老钱陪着吃酒下棋,在客房给他们安顿住下了。说好了,今日兑付,二东家你拿主意,我好去办。”

孟伯牙低头嘬了口茶,面露难色道:“五千两是不多!库里你也瞅见了,半个铜子没有啊!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老吴也知道花银子二东家会,找银子一准叫他犯难了。可二东家是主,话得这么问。

孟伯牙想了片刻,心思一转,商量道:“要不这么办,老吴。咱们这里批条子,让上海、江苏、浙江,什么什么的,各地分号都往这儿送!”

“一早就派了送信的去知会分号的掌柜,可这一来一回的,怕赶不及啊。再说了,二东家。谁也签不了这条子!柜上可历来只认大爷的字。二个,大掌柜的去请衙门的人,捕快一到,动静铁定小不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大东家遭逢不幸,咱可不能再把脸面丢了。豪浒山庄是大户,万一闹腾起来,咱们这买卖还做得下去吗?”老吴语气显着咄咄逼人,但句句都在关隘,孟伯牙也明白,无奈这脑子里只有诗书没有经验,长吁道:“商量着拖上几日吧。要不然等英子,他办法多也许能想辙。”

“照我看,咱们可以先借!”门外声音清亮高亢,话音刚落,门就嘎巴一声被推开了。

进来这位着蓝布大褂的男子,年纪至多二十,国字大脸,别看身材清瘦,身上藏着用不完的精气神。孟伯牙和老吴一见此人,大喜过望。老吴忙站起身来,替他掸掸身上的土,笑道:“三东家,二东家可盼着您哪。”

三东家马英是一淼的外甥。老西曾对老吴说过,此子为人果敢,颇有大将之风,只是年纪轻些,年少气盛,处事难以周全,如当大用还需等待时日。

马英拉把椅子坐在孟伯牙身旁,安慰道:“舅舅,别操心。早上一出这事,我就摸着黑去跟广升号的掌柜商量了。人家现在一分利息不要,就是……”他欲言又止,急得孟伯牙满脸通红,“老吴,给沏杯水。”

老吴赶紧给倒了,马英一饮而尽,躲着伯牙的眼睛,轻声道:“得把咱们城东的那块地,作价五千两卖给他。”

老吴听罢,惋惜道:“那可是块好地啊!要说市价怎么也得值万两白银。”他转念一想,这也未尝不是个办法,只是觉得广升号的条件开得过于蹊跷。他打算问个仔细,“三东家,借钱总得有个提法,您是怎么说的?”

马英以为老吴是瞧他办事不牢,气恼道:“还能怎么说?假称我家应了官府的差事,出借了银两,眼下要些库存应付日常地兑付呗。”

老吴听了直摇脑袋,喟叹道:“老狐狸啊,老狐狸。”他看着马英,解释说:“这是瞧出事来了,拿咱们呢。库里有衙门的存银整数三万两,可是前天衙门师爷亲自来办的,这事尽人皆知。你说,短短一天又要咱们帮衬回去,说法实在怪异。还有若是此时前去商议借银还算合适,深更半夜去磨嘴皮子,这于情于理不合啊!”

马英琢磨老吴的话,心说对啊,自己怎么会如此糊涂。他懊恼不已,在自己大腿上狠拧了一下,连肠子都要悔青了。

孟伯牙又叹了口气,突然问道:“孟儒哪里去了?”马英啪地一拍桌子,骂道:“这个畜生只怕又在哪里风流快活了。”老吴连忙给马英再倒了一杯茶水,柔声道:“三东家,你跟孟儒是平辈,说话不要刻薄嘛。他也是贪玩了些,回头等大东家好好管教管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话出一半,方才觉悟说错了。

三人在屋子里枯坐着,彼此再无言语,任由过堂的风一下下叩着门。三人好像心里都扎了根刺,二东家孟伯牙心肠最软,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书房屋顶上,有一人穿着藏青色的短打衣裳,裤腿卷到膝盖,半伏着身子,正偷听三人的对话。听到银子和三东家的部分,他嘴角一翘,目露凶光。待到三人无话可谈,这人两手一撑瓦楞,倒着身子像只飞鸟一般飘到后院去了。


2.

接了三东家的命令,三十来个护院由武师吴立领着在孟府来回地巡视,护院们个个操练得龙精虎猛,目光炯炯有神,叫人不可小觑。修剪花枝的佣人抬头看看他们有些好奇,心说大白天的,何时见过这种阵仗。

那带头的吴立七尺的身量,两腮一部虬髯,生得飒爽英姿。他喜着羽色短衫,露个左膀,衣服在右肩系个搭扣,背上负了两把亮银的钢刀。这对钢刀是明代义侠吴施震的称手兵刃,名号“无极刃”。只因为吴施震是长短胳膊,两把刀看似一样长短,实则右手所持要短上几分。

护院们分作两列,时不时地还齐声喊一嗓子,“钱畅其流,兴业兴家”。这是孟家钱庄的立业之本,护院们没指望兴家,只希望靠这句话能把歹徒贼人先给震慑住,省了麻烦。

队伍巡到前厅,一个尖嘴猴腮,穿着富贵的年轻男子在一根大柱子后头冲他招手。吴立定睛一看,立马毕恭毕敬地给鞠了个恭,口称:“少东家!”

少东家孟儒是孟一淼的独苗,二房太太所出,因儿时娇惯,所以恃宠而骄,旁的本事没有,爱喝花酒爱嫖女人,还好抽洋船运来的福寿膏。孟家上下皆不敢得罪他,可也看他不起。他心知肚明索性混账到底。他爹的噩耗原本定要告知他的,结果老吴寻他不着,也怕他多嘴坏事,干脆也不再找他。

吴立支开队伍,一溜小跑走到孟儒跟前。孟儒冲门外的马车努努嘴,悄声说:“别滋声,我问你,家里可出什么事了?”

吴立给问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摸摸刀背,左思右想,笃定道:“没听说啊。”孟儒眉头一皱,随口嘟囔了句:“不可能啊!”吴立好奇地反问:“难道应该出什么事?”

“干你屁事,少打听。”孟儒袖子一捋,头压得低低地,又问:“昨天是不是到了一位姓贾的客人?”吴立点头称是,心里却说你人不在消息倒满灵光。

得了肯定的答复,孟儒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瘦长的脸上压不住的喜悦,腮帮子凹得更深了,“跟你说,姓贾的一走你便找人通知我,就是爷上次带你喝花酒的地方,我一准儿回来。”他脚后跟往后撤,连退两步,神秘兮兮地给吴立使个眼色,说道:“你是我的人,我绝亏待不了你。你往银子多的地方走动走动,能交把好运。”

孟儒说完向大门处踱步而去,“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他嗓子尖尖,唱青衣正是合适。不一会门外马鞭声响,四蹄翻飞,马车朝远处去了。

吴立反复琢磨着孟儒的话,百思不得其解。行了几步,又有所领悟:银子多的地方,那可不是指的那儿嘛。

他快步赶上队伍,吩咐道:“去银库!”


3.

吴立一行人穿过账房,再过了三重的别院,银库门前就看见铁腿刘通挽着裤腿,虎目圆睁,双手插在腰间,一副随时准备跟人拼命的样子。他侧耳听去银库里一丝动静也没有。往年盘库时各个掌柜同账房先生唱数点银热闹非凡,怎么今日倒静得像座坟墓? 再看去,两把黄澄澄的铜锁闩在门上更显得反常。

吴立假意上前,抱拳拱手喊道:“刘哥,辛苦,辛苦!怎么今儿就您一位守着?”

刘通是东家贴身的护卫,多少有点瞧不起他。一副爱搭不理,只是挥挥手,示意他走开。吴立越发觉着不对劲,心道:这里古古怪怪搞不好当真有什么名堂。他哪肯轻易放过,便要套刘通的话,凑到跟前嬉皮笑脸地问:“掌柜们在里头呢?往年可都是十几位师傅看护着,今年倒是改了风向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刘通摇摇头,旋即又点点头。他是不圆滑的人,嘴上打不了架,单腿一抬使个“一柱擎天”的架势,吼了一句:“滚!”

吴立也是自幼习武,师傅说孰可忍孰不可忍,心中拿定主意打了再说吧,“是,哪位,东家,安排,你,在这里,守的差事?”他一字一字的吐,脚尖在地上戳了四下。

这四下是孟家护院师傅之间面对敌人时所约定俗成的暗号,群起而攻的意思。可今日两边都是自家兄弟,护院师傅们面面相觑,提着兵器无所适从。

刘通也怕夜长梦多,耽误了东家的大事,左腿如鞭抢先发难。他这一下要封吴立的双手。吴立来不及抽刀抵御,拿手去硬接他一脚,直震得手心发麻。刘通哪容他片刻喘息,侧身回旋,右腿又至。不一会刘通的腿法耍将开来,活像只旋转的陀螺夹着猎猎风声;又如只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吞天噬地。吴立只觉眼前都是刘通的身影,他左避右闪,使尽浑身解数也没抽出背上的双刀,只能疲于招架,遑论还击,渐渐落于下风。

护院中也有习武的好手一见这利落的功夫,心中暗赞不俗,嘴上忍不住要喊声好,左肩就被什么东西擒住,身子不由自主地离了地,一阵风似的扯着自己直向后坠,后背往墙上一撞,疼得入心入肺,眼前一黑,“啊哟”一声昏死过去。

众人听到动静,回身一看,只见人群里矗了位铁塔金刚般的汉子,口里呼喝着不知哪里的方言,一双手孔武有力,见人就抓,随手便丢,仿如儿戏一般。护院们也顾不得脸面,避之唯恐不及,吓得四散逃开。

吴立和刘通也罢了手,相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到了一起,吴立笑道:“哪里来的野人?快到你爷爷这边来受教。”

那汉子听罢憨傻一乐,双目像孩童见了玩具一般,烁烁放光,高举双手,龇牙咧嘴地往吴立这边跑来。

吴立终于能把双刀握持手中。刘通拉个弓步,要用“锁金刚”的招数破他下盘。两人全神贯注以期一击即中,却在这时院门处有人疾步走来,大声呵斥:“回来,莫要胡搅。”这人长得短小精干,一身武夫打扮。

那汉子听罢硬生生停了脚步,两条胳膊垂了下去,一双眼睛望望这人,丝毫不敢动弹。

吴立还没来得及搭话,武夫身后脚步声错落,陆陆续续又走进来了几人。二东家孟伯牙走在前头,脸上愁云密布。三东家马英收拾着长衫下摆紧随其后,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老吴带着伙计走在后头,院门处他躬身一引,请出一位高贵人物。

但见这人五十上下,周正的一张脸面,鼻翼眉宇没一处长得不合适的。尤其那双眼睛满是风霜后的沉稳淡然,再看着装丝绸制的镶边深色薄马甲,内衬枣红色长衫,举止气度远在孟伯牙之上。

吴立一见东家,就如落水的人有了救命的杆,两步上前跪倒在地,说道:“二爷,三爷。吴立有事相告,还请借步说话。”

那贵人鼻子里哼哼两声,对着孟伯牙说道:“你们的家事暂且放在一边,先谈谈咱们的买卖!”他声音独特,语气中容不得他人分辨。

孟伯牙急忙应和:“贾爷说的是,做买卖自然以客为尊。不过大东家昨夜去了县衙,这府库里还有朝廷的官银,不见他面,这门我可不敢做主开了。”

“说盘库也是你们,开不了库门也他娘的是你们。开门做戏啊,拿我们当猴子耍?”说话的是方才那位武夫,神情倨傲。

老吴陪着笑脸,哀求道:“这位英雄,做买卖有做买卖的难。你们江湖人不也常说义气千秋嘛。我看我老吴在这行还有三分面子,今天舍了!”他作势一甩胳膊,“等大东家回来,我亲自给你们一箱箱抬到门上,你看如何?”

武夫蔑了老吴一眼,牙齿缝里龇出一句:“你的脸算个屁!”

一听这话马英的脸就像抹了一层辣椒,他一指武夫,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吴立跪在地上,偷按双刀刀把,伸直了双腿,只等三东家一声令下,就要跟这口不择言的畜生斗个你死我活。

“面子给你们留着,银子我们自取!开了库门,叫我们瞧瞧,若是库银确实有,咱们办差事的也好定了心神。”贾爷按住武夫的肩膀,语气不温不火。

这话说得不急不躁,顾全了孟家的脸面。孟伯牙算是束手无策了,自打方才跟老吴去客房请罪便知道这位是厉害人物。马英一直在大掌柜老西身边操办些具体事物,在这关头也懂得收了怒火,故意弯下腰来扶起吴立。

贾爷看他们都不作声,倒剪双手,念道:“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咱们都是做事的,事情办了差事交了,才叫个尽责不是?”

做生意跟写史书一样,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谨慎,切不可言而无信,落个千秋骂名。贾爷借春秋笔法言说,听得懂的孟家人脸上都是青一阵红一阵,不怎么好瞧。

“贾爷,您教训的对。要不这样,您也别为难小的,还按咱们之前商量的,您再给宽限一天,明天一早准给您奉上银子。” 老吴语气已近乎哀求,他一揖到底,孟伯乐、马英、吴立等人也跟着恭敬地摆了个求人的姿态。

贾爷眼角一瞥,正要启唇说话。

突然一条黄狗从众人脚边风也似地窜了出来,摇头尾巴晃地在银库旁边的一簇草丛里呼哧哼哧地喘息。那力大的汉子见了实在有趣,呵呵的憨笑,学它四肢着地爬了过去。黄狗在地上拿爪子胡乱翻刨,汉子也伸出两臂掘洞挖窟。真是人模狗样,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贾爷面上一沉,瞪了武夫一眼。武夫也自觉颜面无存,厉声怒道:“阿大,回来!爹爹揍你!”

叫阿大的汉子真是听话,嘴里哦哦地应承着,自草丛里直起身来,手中提着那条黄皮草狗。可狗嘴里也没闲着,竟叼着一颗蓬头垢面,目眦尽裂的人头,兀自滴滴答答落着零星的血水。

武夫一个箭步护在贾爷跟前,口中急呼:“阿大,快丢了去!”阿大咿咿呀呀说着话,竟把狗与人头都兜在怀中,眼中满是不舍。

孟伯牙心说:原来是个痴儿,倒也可怜。马英见阿大实在不像样子,便给刘通使个眼色,刘通憋了半天早想动手,二话不说单腿如鞭,一道惊鸿直奔阿大胸口而去。那阿大也不闪避,只把双手松开,以身做盾,结结实实吃了他一脚。刘通只觉身躯一震,胸中气血翻涌,好似踢在了铜墙铁壁上,再看阿大站得稳稳,全然不以为意。他北派谭腿的宗师,出世之后罕逢敌手,一生倨傲不恭,今日在个傻子跟前终于知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狗儿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跑了。那人头翻翻滚滚,好巧不巧落在孟伯牙的脚下。阿大想去捡回,瞅了一眼武夫终是不敢,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

孟伯牙只低头看了一眼差点没把苦胆呕出来。他几时见过这样的死人头颅,背过脸去再也不愿多瞧。

贾爷对发生的事情并不诧异,如观戏的看客,拉着长腔道:“搬把椅子来,我等歇一歇腿脚。”

老吴无可奈何,只好让仆人靠院墙外侧放几张凳子,请贾爷跟孟伯牙,马英,武夫等人坐下。

吴立则喊人打来一桶清水,对着人头哗啦一下倒个干净。老吴生怕是人头是大东家的,远远的问:“瞧清楚了吗?”吴立猫腰仔细观瞧,头发黏在脸上,五官看不分明,便要拿刀尖去挑。刘通一把推过吴立,抄起一汪清水在人头面皮上抹了一抹,撩开了脸上的湿发。这张脸清清楚楚的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吴立看完脸色发青,脑子里嗡嗡作响,话也讲不出来。刘通倒是心大,拿手又清理了一遍,再三确认,朗声回话:“是钱二掌柜。”

此话一出,孟家人人色变。对孟伯牙等知晓老东家事情的几人而言,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坠十里冰窟,天寒地冻,全无出路。孟伯牙经不得事情,一撑脑袋直喊头疼。马英见状把他搀起来,起步要往前院休息。

贾爷调侃道:“孟家连人命官司都敢沾,我看咱们的银子也没着落了吧?”他刚说话,武夫便从椅子上纵了出去,在院门处截住他们去路。

老吴定定心神,满脸堆笑地走到贾爷跟前,委屈地说道:“咱也是六神无主。孟家家事不敢劳您费神,还请回屋少待,银子库里搁着您请安心。”他回头使个眼色,吴立会意招手唤来护院把人头围住。

贾爷诧异地说道:“哦?大东家几时回来?”他目光直视银库,好似意有所指。

“哪个也不许走!”武夫个头不高,说这话恨不得踮起脚来,伸长了脖子,像只斗志昂扬的公鸡。

马英万分恼火,心说真是粗鄙的野人,混帐王八蛋,张嘴便辱他:“矮龊子,我孟家不缺斗鸡的笼子!”人们望望武夫的身形,三东家说的的确神似,便哄堂大笑起来。孟伯牙心中暗责马英失言,脑袋更是胀疼得厉害。

武夫一听这话脚下点了炮仗似的,窜起身子,凌空击出两掌。只听咔吧一声,院门上立时穿了两个大窟窿。阿大原本心情低落,一见这场面还道是做什么游戏,拍拍手掌叽里咕噜地笑了。

吴立等人大吃一惊,武夫的内家功夫当真厉害,这位贾爷手下藏龙卧虎也不容小觑。

马英冷笑一声,说道:“贾爷,这是鸠占鹊巢,不讲道理?我孟家二三百号人,打架可不怕你!”他这话说的更不知轻重,老吴要拦为时已晚。

贾爷屁股一抬,神情冷峻,说道:“打架?三东家,这是欺负我豪浒山庄没有人那。”他说完,击掌三下。不消一会,但听空中几声呼哨响起。恰逢正午,日头正高,阳光夺目,五个剪影立在钱库旁的屋顶上,身姿威武,恍如天神。

当头一人冲贾爷抱拳拱手,高声道:“沈崔圭给贾总管见礼。”“马无常给贾总管见礼。”余下个个报上名字,分别是马当先、梁隆、古道肠。

那名叫古道肠地跳将下来,摸出一杆子判官笔,一点武夫问道:“陈老六,你养的阿大又惹事了?”他穿一件藏青色短大衣裳,裤腿挽到膝盖,一身脚夫打扮。

武夫啐了口痰,眉毛竖了起来,说道:“老四,我家阿大乖巧的很,别给老子放屁。”

不在江湖中不知江湖事,这六人的名字在孟伯牙这类生意人听来不过就是个名字。但对吴立、刘通等习武之人来说,真是如雷贯耳,振聋发聩。

刘通自言自语道:“七子尸。”他语带微颤。若不是七子尸,他不会丢了六扇门的差事;若不是七子尸,他不会想到,有人能只靠一对铁环便突破一百多高手的围捕;若不是七子尸,他也不至于躲在同袍的肚子底下挨到天明,背个懦夫的名头。他不知道自己的裤裆湿漉漉一片,身子又害怕了。

马英浑然不觉,做买卖的,一点算不过六人,哈哈一笑,嘲讽道:“贾爷,带着兵马前来,莫不是想在孟家劫掠一番?”

两人再看贾爷眼含杀机,已与先前的温吞稳重大是不同,他慢条斯理地说道:“那就按三东家吩咐,咱们自己,抢吧!”

大盗沈崔圭双足轻点,飘飘然落地,手中已多了一对九寸乌黑铁环。他口中称呔,不见如何动作,就近的两个护院咚咚倒地,脖子处一条红线,汩汩的流着血。

梁隆紧随其后,手持一对镔铁峨嵋刺,说道:“大哥,早知还要动手,又何必费神先宰了那钱老儿。”

马无常手持一截铁锁链,接话道:“老儿不识相,要是开了锁,哪用等到这时。”

吴立此时才知这群人原本就不是善茬,他把长刀前举,短刀压在锁骨,这是师傅教的“惩前毖后”的起手式。今日看来必有一场恶战,是否得活全看天意了,他突然有点想念棋盘街上王家老头做的那一碗馄饨。


4.

“绮梦楼里卧一卧,神仙来换也不做。”

销金窝里孟儒躺在丝绒软榻,头枕在女子的腿上,嘴里含一根花梨木的烟枪,吞云吐雾,逍遥快活。

女子给孟儒掏掏耳朵,按按头皮,突然嘤嘤地哭了。孟儒朦朦胧胧听到声音,燕声细语地问她:“飞燕,怎的了?”女子推他一下,嗔怪道:“还不是怪你!”

孟儒想坐起身子来,无奈浑身乏力,只好伸手去摸她脸蛋。福寿膏的效用恍如美酒入肚,半醉半醒间,瞧那三娘双目含泪,柔媚娇窕,说不出的美态,“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依新装。你比那赵飞燕可天然多啦!”

飞燕并不领情,说道:“奴家嫁入你家一载,原本太太平平过我的日子。可如今陪你在这龌龊粗俗的地方一月有余。万一被人瞧见……”她说了一半又不说了,一抹眼泪问道,“你说的银子,供咱们双宿双栖,远走高飞的,可有消息了?”

孟儒一翻身,拿眼瞧着飞燕,说道:“早上去的,还没消息。”

飞燕又问:“你请的人就这么可信?”孟儒嘿嘿一笑,说道:“你懂什么,你当豪浒山庄是什么地方?咱家府库银子的一半,六万两。”飞燕破啼为笑,作势在孟儒身上捶打,说道:“家里那么多武师能给轻易劫了?”

孟儒捻捻下巴,笑道:“所以啊,贾爷定的计策,乘脚夫去银库取现动手劫银,让六位一等一的高手把几个护院暗地里做掉,神不知鬼不觉。”飞燕假意懂了,略一沉思,又担忧道:“不知会不会伤着老爷?”

孟儒连抽两口大烟,酸道:“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不担心我的安危?”飞燕一点他鼻子,说道:“哪里有儿子吃老子醋的?”孟儒一把搂过酥腰,学那小孩儿语:“那还不是三娘长得俊俏!”飞燕羞愧难当,两手在他身上擂得像鼓槌一般,口中娇嗔道:“不许你再叫我娘。”

孟儒假作吃痛,伸手去搔飞燕的腰。两人搂搂抱抱,戏耍起来。

过得片刻,飞燕一托腮帮,犯愁地问:“好是好,可是银子花完了怎么办?”孟儒一按自己的鼻子,一本正经地问她:“你对我可是真心的?”

飞燕灿烂一笑,娇嗔道:“若不是婚宴当日你借酒闹事,我哪能见我的英雄儿郎气概如斯!”

孟儒沉了脸色,说道:“那好,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又抽口烟,吐出个烟圈,将自己的面目藏在后头,“你当我是英雄儿郎。我爹,叔叔,还有那个混账东西马英可不这么认为。我娘说我没有出息,当众打我,使我颜面尽丧。”他咬牙切齿,又说道:“如果不是你,我就当个浪荡公子,也是一辈子。可见着你了其他人就不重要了。我得名正言顺地娶了你!”

飞燕以袖抹泪,问道:“哪里那么容易?”

孟儒一扬嘴角,说道:“有钱不就行了?”飞燕吃了一惊,忙问:“有钱?你就不怕贾爷过河拆桥。”孟儒搂住她蛮腰,说道:“你当是我找贾爷谋我家财。实则贾爷才是我的棋子!我知老钱跟掌管银库的管家是朋友,他又生性好赌,外面差了人账钱。我便以帮他还赌帐为由,叫他仿造了一把钥匙,又让他找人在银库靠墙的石板下掘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洞,下面填满层层草料。我把银子藏了,让贾爷不能得偿所愿,他们豪浒山庄是土匪出身,到时候定会动杀机。我家会武的成名武师也不在少数,他贾爷久攻不下必然退去。他们当我的替罪羊,最是合适不过了。”

“你不怕贾爷知晓内情?”飞燕问。孟儒晃晃手里的烟枪,说道:“怕什么?他们惹了人命的官司,哪敢嚣张?银子在我手上,我将他们那份双手奉上,日后常来常往,对我反而有利无害。”

飞燕别过脸去,偷偷一笑,说道:“你真是个不孝子!”

白玉为盘金作马,孟儒读过《石头记》里记载的纸醉金迷的生活,如今看来又算什么,十二万两雪花银够他快活一世。纵使得不到这些银子,他还是孟家的公子,可他爹、叔叔、以及一切他所抱怨的人却要为这件事情头疼一阵子。他想想都高兴,不觉将那福寿膏呼噜得更响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孟儒感觉腹中绞痛,周身处处如遭蚂蚁噬咬,难受至极,连忙低声呼唤飞燕。

“哟,孟家大少爷总算是醒了!”声音还是飞燕的声音,语气却不是飞燕的语气。

孟儒忍着剧痛,睁眼一看,模糊中飞燕正蹲着身子托着腮帮,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他咬咬牙,不解道:“飞燕,我难受。”

飞燕冷漠地笑,说道:“没事,没事。一会就不难受了。另外,别叫我飞燕,奴家不喜欢!”

孟儒感觉全身的毛孔都往外出气,说起话来气如游丝:“我……不是太……明白。”

飞燕站了起来,一脚踩在孟儒的脑袋上,说道:“你说错了,贾爷请了七个高手,不是六个。不是你请的贾爷,是贾爷点的你。听过七子尸吗?江湖人送的名号。我本事最小,只会下毒。人送我绰号毒三娘子,说的是不叫人活过三口气。”她话刚说完,孟儒双腿一直,口吐白沫,就此下了阿鼻地狱。


5.

毒三娘子从梳妆台里取出姑娘家的眉笔,蘸上一些粉末给僵死的孟儒修饰起脸面来。她想得叫他看起来像是死于鸦片吸食过量,这样才好交待。她一边擦他脸上的汗一边说:“倒是个痴心人,就是心肠坏了一些。”

不出半个时辰,她收拾停当,换上缟素,推开窗户朝街上望。

“三娘,下来。”窗户下面,一个捕快模样的男人守在孟儒的马车旁边,轻声地唤她。

毒三娘子看看街上恰好没有行人,跳将下去。捕快双手接住揽在怀里,说道:“我的三娘,还是一身素服漂亮。”

毒三娘故作挣扎,笑道:“天哥撒大谎,哪有人说丧服也漂亮?”

男子双手一托她屁股,把三娘抱到了马车上,说道:“潘金莲的素服就很漂亮,可能有毒的东西都挺漂亮。”

毒三娘子挨着车边缘,转身跷着腿,假装生气地反问:“鹰嘴子侯圣天也漂亮?”

侯圣天哈哈大笑,说道:“我又不会下毒,哪里跟漂亮沾边。”

毒三娘子娇笑回道:“因为你歹毒啊!”

侯圣天蜷起二指,请她吃了个板栗。毒三娘捂着脑袋问“老西和管家都料理了?”。侯圣天点头默认,打个边腿也坐上了马车。

毒三娘自顾自地说道:“你在明我们在暗,无往不利,整个江湖都是我们七子尸的。”

侯圣天直摇脑袋,叹道:“我是捕快,你们是贼。我帮的是我的青梅竹马,与他们无关。”他说的极其严肃,毒三娘子倒不敢作声了。

侯圣天握着缰绳,说道:“我还替你做了桩事情。” 他犹豫了片刻,“昨晚我替你杀了孟一淼了。”

毒三娘子说道:“替我?替你自己吧,嫉妒了?”

侯圣天不置可否,继续说:“孟老爷的头在银库,他们见了头颅必定不能善罢甘休。你那般兄弟都是亡命之徒,各府台衙门挂了像的。只要孟家敢多问一句,定遭屠城灭户。现在回去你只管说是老西叫你回来奔的丧。孟家本府上上下下或许你是唯一的活人,各地分号群龙无首,只能以你马首是瞻。自此之后,我辅你坐稳银号,不用再过打打杀杀的日子。”

不用再打打杀杀?看来局外人永远不明白豪浒山庄的恐怖,这个从反清组织转变而来的地下帮会,结集了天下无数的能人志士,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毒三娘子想告诉他,其实杀不杀孟一淼根本无关紧要,孟家与豪浒山庄的仇怨之花开在四十年前,这次的灭门早就在阎王爷那里挂过了号。

他这么做,毒三娘子知他的好,她从身后揽住侯圣天,怯怯地说:“你娶了我吧。”侯圣天假装没有听到,一扯缰绳,呼喝一声,马儿撒开四蹄,向孟家钱庄跑去。

毒三娘子在车上盘腿坐着,但见远山笼在薄暮,长街尽在昏黄,好一处晚秋风景。

后记:小说中还有几处未曾交待的疑点,一是毒三娘子嫁入孟家的真正意图;二是孟一淼跟钱二掌柜的身体的去向皆在《薄暮惊鸿》正传中部分情节里有提及,与本外传干系不大。


武侠江湖专题

琅琊令之群龙无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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