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歌
琼楼玉宇困官禄,何似人间自逍遥。
师傅告诉我,世间使剑的人很多,但只有少年的剑是最快的。
我根本不相信他,因为他是用的是刀。
壹
我叫郑少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既没有剑侠们悠然的仙气,也没有刀客们豪迈的霸气。更糟糕的是它听起来很土气,像极了这龙门大漠里漫天飞舞的尘土,很土很土。
名字是师傅给我起的。师傅是大漠里无人能敌的刀客,他的左手刀法所向披靡,但更让人们印象深刻的是他只有左手。“独臂刀王”——这是大漠里人们对师傅的尊称。来访的人们总是“刀王”“刀王”地叫着这个头发花白、胡须蓬乱的老头子,因此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的名字。但看他给我起名的水准,大概也是个很土很土的名字吧。
我是师傅捡来的,他说那时候他身上总有一股煞气难以克制,人见人怕,兽见兽散。有一次他路过大漠里一个荒村,发现了还是婴儿就被抛弃的我。村里的骆驼见了他都吓得扯断绳子,跑得忘乎所以,可他抱起我来时,我却在对着他笑。
“我看你这傻小子和我有缘,就把你抱回来了。当时你才这么大!”我仍记得师傅说起这件事时皱巴巴的脸上的笑容,还有他兴致勃勃和我比划的样子。
大概是真的和师傅有缘,师傅是个武夫,而我从记事以来,第一个梦想,也是唯一一个梦想,就是练就天下第一的武艺。
师傅听了我的梦想,仰天大笑。于是他便问我想要学哪种兵器,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学剑!”
为什么不学刀?因为师傅虽然是“独臂刀王”但是一点也没有那些大人们说的刀客豪气冲天的样子,师傅整天胡吃海喝,三个月能给我带四个女人回来让我叫师娘,没个正经样子。带回来的女人也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分也分不清。更可耻的是师傅总是被他带回来的女人们数落个不停,这窝囊样子哪里像我要当的大侠。
为什么要学剑?因为我总是在城里的酒馆听到来来往往的行商讲繁华的皇都里配剑的侠客,英姿勃发,潇洒如仙人。什么华山、武当,什么青城、点苍。仗剑的英杰们把宝剑随手一挥,就有无数佳丽们为他们心动。最重要的,听说现在作为武林盟主的天下第一侠客,也是使剑的。
师傅听了,二话没说,把我拎起来就打。他打我用的竹竿,比我的人还高。我边哭边叫喊:“不是你说让我选的吗!我说了你又打我!”我想老头子是因为只会刀,所以才以为我故意找他难堪而生气打我。“不会使剑就直说啊,还要我选,选了又要打人。”那一夜,我又委屈又生气,完全合不上眼。
夜半三更,师傅却把我叫到了院子里。
“阿年,白天里是师傅错了,师傅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想要学剑吗?”我气极了,难道还要再打我一次吗?
“我郑少年,想要学剑!”打就打,你打我我也想学剑!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师傅的竹竿。可是出乎我的意料,师傅真的拿出了一把剑。他长叹一声:“这把剑叫‘少年歌’,是我年轻的时候一位故人用的剑。他临终前嘱咐我,要把他的剑和剑术传下去。”
我接过师傅手中的剑,隐约感受到“独臂刀王”的左手竟然有些微微的抖动。
貳
“饮烈酒,战名流,少年如歌,何人可止!”
师傅说这是这把“少年歌”名字的由来。我不太明白他说的意思,喝什么酒,唱什么歌?我只为我拿到了一把剑,梦寐以求的剑,而欣喜若狂。
师傅是刀王,可他却要教我使剑。我一开始只当他在吹嘘,可是看到他拿起一根竹条随手一扫,院子里高大的胡杨树上的叶子便片片飘落,我呆滞得哑口无言,亲眼看见剑术的风采,甚至比梦中还要虚幻。“呆小子别发愣,去把地上的叶子扫干净!”
之后的日子里的景象,便是我拿着铁剑,师傅拿着竹条,他手中竹条挥舞,我也有样学样。
“这套剑法是逝去的故人所创的‘少年剑法’。只要仗剑者永不言退,永不言败,有一腔少年热血,这套剑法就能以弱胜强,以寡敌众。”师傅叽叽咕咕说个不停,我只觉得“少年剑法”的名字好土,想荒漠里乱飞的尘土一样土,和我的名字一样土,想必那为故人前辈,也是个很土的人吧。
从扫完满地被师傅斩落的叶片,到来年胡杨树上再长得枝叶繁茂,我已经完全学会了“少年剑法”。但是师傅却说我的剑还没有剑锋。
“我的剑锋很尖啊,挨一下的话,就是师傅你也不好受吧?”我对师傅的话困惑不解,师傅听完却是笑得前仰后合,挥挥手便走开了,一定是又去找新的师娘了吧。嘿,真是个糟老头子。
但师傅说的好像又有些道理,我的剑术再无丝毫的进步。我渐渐的开始急躁起来,便去问师傅是不是已到瓶颈。
“傻小子,剑客都是从生死之间历练出来的,你的‘少年剑法’更是要置之于死地而后生……”师傅的大道理总是一套又一套的,但是这次我明白了一些,他大概是想告诉我,我要用“少年歌”去真真正正的和人较量。
“剑客练的不仅是剑,更重要的是练心。”我记不住师傅的滔滔不绝,但我记住了这一句,少有的简短话语。尽管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拿着剑的剑客,不应该有一颗为剑而炙热的心就行了吗?
师傅给我的历练很简单。
“龙门荒漠的北边,最近来了一帮马匪,扰得周围的村庄都求我解决这些家伙。教了你一年多了,也该起点作用了。”老头子的语气就像一个散漫的偷闲人,但我却有些难以克制内心地激动。“我郑少年,一定为民除害!”老头子像是没听到,转身回屋里去了。我倒也不再意,心中的热血像是冲昏了头脑,翻身上马就要出发。
“臭小子,要当心点!”屋里传出老头子的声音。
“明白!”我敷衍应和,驾马疾驰。
叁
出发的时候天还没亮,回来时夕阳已要落下山头。我身上的伤不少,本是齐整的衣衫早已爬满裂口,在火红的残阳下驾马而归,大概是一副很悲壮的景象。
“臭小子,怎么动作那么慢!”
老头子站在院子里向外望,见到我回来,他声音里的如释重负,我几乎都能听出来。
我的剑已经很快了。
我驾马去到山贼寨门,大叫着向他们下战书。从看门的喽啰开始,像割麦子一样,一剑剑挥出,一个个倒下。等到打到头领面前,我眼前的景象已是混沌一片。我快要挥不动剑了,而贼首却带着一队人马喊杀着向我冲来。他们之中有虎背熊腰如小山一般的悍匪,有精瘦冷峻如野兽一般的杀手,贼首的呼喊更是如闷雷滚滚,震得我眼前恍惚。可我不服,我的剑比他们的头领快,比他们所有人都快。可我不怕,我的剑法,就是要以寡敌众,以弱胜强!
我的剑,从未这么快过。
老头子是很担心我的。因为他一见到我回来,就拿出了好多好多装药的瓶瓶罐罐,比他平时给那些师娘买的胭脂的罐子还要多。打个小马贼寨子就拿这么多药,哪里像个大侠。
“都说叫你小心点,被砍成这样,真是丢了老子的脸啊。”
我对着师傅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我却感觉越来越累,失去了知觉。
在解决了那帮马匪之后,我三天两头出去试剑,帮路过的行商的护镖,找有强人的山头剿匪。很快就在龙门大漠里传开了名声。
“郑少年!你很会惹事啊!今天又把镖局的生意抢了,人家都上门来找我讨说法。”这也为师傅带来了很多琐事。老头子虽然骂我,但是脸上却掩不住他的喜悦。
剑一出鞘,年月转瞬即逝。龙门荒漠,已无人可以指教。我想要去皇都,我听说皇都的武林才是侠客们相互斗技的最佳之处。那里有半步登仙的武当太极剑祖师,那里有不动如山的少林寺方丈,那里还有仗一把名叫“岁月流”的铁剑,天下无敌的武林盟主。天下无敌,我一定要去领教。终有一天,我也要天下无敌!
我告诉师傅,我要离开大漠,师傅倒也不惊讶。“你把你学会的几招让我看看,别到了皇城被人嘲笑学艺不精,半道就被人宰了。”他让我在院子舞剑。我一挥剑,卷起院子里的黄沙,漫天飞散,师傅捋了捋胡子;我二挥剑,撕破院子里的树干,齐齐落地,师傅点了点头;我三挥剑,斩断院子里的房柱,轰然倒塌,师傅拿起竹棍追着我打了一路。
上路的那天,风刮得有点大。我背着剑和行囊站在院子口。
“你要走就走,和我说什么?”前几天还这么说的老头子,现在呆站在院子里,再三嘱咐:“拿好我给你的信,去了皇城先去找信上的前辈。”
“师傅,我走了啊。”老头子也不应我。忽然一阵大风吹过,不知是进了沙子还是什么,他揉起了眼睛。
“徒儿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徒儿就在这,给您再磕三个响头吧!”我磕完头起身,老头子已经背过身去。我驾马而行,回头看看,风沙之中,师傅的身影慢慢远去。我这才发现师傅,是那么的落寞。我心头一酸,却又狠狠再加一鞭,马跑得像箭一样快,像箭一样不再回头。风呼呼的刮在我的脸上,不知道有没有带走眼泪。
肆
皇都果真是不一样。
随风飘扬的烟柳;飞檐斗角的楼阁;饮酒赋诗的文豪;翩翩起舞的佳丽。但吸引我的却是这里众多的侠客。不仅有刀客,还有使各式各样兵器的豪杰,剑侠们更是多得数不胜数。与这里相比,龙门荒漠除了漫天的黄沙比较多之外,大概真的就再无可以骄傲之处了。
皇都实在是太大了,我从未来过如此大的城镇。按着师傅给的书信,在繁华的街巷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来到了城西门郊外的一家酒馆。虽然不在城内,这酒馆也有三层之高,门前食客若市,楼上雅士畅饮,比起皇都内那些琼楼玉宇也不显得寒酸。
我记得师傅嘱咐我:“等你到了皇都,找到了我说的酒馆,就把这封信给店小二,叫他交给老板,见了老板报上自己的名字就好。”我正想着师傅的神神叨叨的嘱托,不远处却突然响起了酒碗碎裂的声响。
“你这无赖,喝了酒就想走,在我们这里也敢吃霸王餐?”店小二抓住一个身背大刀,行者模样的大汉,丝毫没有畏惧的神情。大概是那小二有几分功夫,也因此有些底气。那大汉醉醺醺的,却只是猛地一推,小二便像是飞了出去,尽管他努力地调整着身形,但是还是被推出了好一段距离。这大汉转头就走,但他无路可去,因为“少年歌”已经挡在了他身前。
醉汉嚣张地拔出背上的大刀,向我劈来。大而沉重的刀,夹杂着风声呼啸而落。可风哪里快得过寒光,“少年歌”光芒一闪,大刀就已经不在醉汉的手中,再一眨眼之后,大汉已经倒在我的面前。“喝酒不付账,已是可耻,醉酒还闹事,更是可恶,亏你还一身侠士打扮。真是败絮其中。”醉汉大概是被我打醒,爬起来后不断地向我说着悔过的种种。可能是一切发生的太快,酒馆内的食客们这才反应了过来,为我的惩治恶徒之举而叫好连连。我第一次见有如此多人为自己喝彩,竟感到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僵硬的挥挥手,走回了位置上。
“多谢大侠!多谢大侠!”小二这时也上前来向我道谢。
“作为剑客,挺身伸张正义是理所当然的。”我哈哈笑了起来,又和小二交谈了几句,看着他接过醉汉的酒钱要走回酒馆,就顺便把师傅的信也给了他,请他帮我交给老板。小二走后不久,又回来请我上楼。转过几个包厢,穿过几道帘子,他带着我进入了最深处的房间,叫我在此等候。
一路没歇的我,突然安静地坐了下来。虽然算不上累,但也感觉有些干渴,便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这时,房间的门打开了,我看过去,刚喝的水差点全喷出来——走来的竟是师娘。不,并不是那些师傅几个月便换的“师娘”们。只是师傅找的女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眼前的这个女人虽然已经有些年岁,但却如同那个“模子”。
伍
“你师傅叫你来找我有何事?”
“师傅说我告诉您我叫郑少年即可。”我心想报上名字有什么用,师傅是不是糊涂了,他在皇都的同辈怎么会认识在龙门荒漠长大的后辈。
可那看似风轻云淡的老板听我说完,几乎是呆滞了片刻,整个房间在这瞬间像是结了冰,没有一丝声响。
“前辈?”
我正想要打破这尴尬的场面,却发现老板已经恢复了之前风轻云淡的样子。
“你走吧,我根本不懂你那老头子叫你来干什么,请回吧?”
话音落下,她也几乎是同时起身走出了房间,甚至没有给我表达疑惑的机会。这突如其来的逐客令让我不知所措。
“糟老头子果然不靠谱,说什么报上自己名字就好,净说些疯话,让我莫名其妙吃了一顿闭门羹!”我越想越生气,不由得加快了离开酒店的脚步。
“客官,咱们这客栈一晚二十两银子。”
要不是客栈的掌柜已经重复了两次,我还是会怀疑是我听错了。皇都毕竟不是龙门荒漠,真是寸土寸金。不靠谱的老头子不光没有让那长得像师娘的老板帮我些什么,还没给我足够的盘缠解决我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住店。师傅根本没有告诉我,皇都的客栈贵的如此离谱,而我的银两却已经在来的路上花的七七八八。不想我如此少年英雄,竟要没钱至露宿街头!
“小兄弟,之前的事抱歉了。”正当我为现在的窘境而愁得眉毛拧成一团,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头看去,竟然是我在城外酒馆那教训过的赖账醉汉。
“阁下能知错就改就还是好汉,用不着再向我道歉了。”
“唉!早知醉酒坏事,我就不如此放纵酒瘾了!不过我方才看小兄弟愁眉苦脸的,不知为何事所困?”没想到这大汉竟然粗中有细,能看出我的窘态。
“唉,没想到被阁下发现了。”我正想求助,可是又转念一想这等琐事,怎么好开口,我不由得眉头更加紧锁。
“店家这里是一百两,这少侠有恩于我,我帮他付账算是还个人情。”听到他的话,我甚至又想叫他重复几次,生怕是自己听错了。一百两可比我离开的时候师傅给的还要多了,没想到这大汉如此仗义。
“阁下如此仗义,在下实在感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有需要,在下必定鼎力而助。”
这行者模样的大汉,没有醉时竟是如此仗义的侠士。我与他交谈甚久,从我告诉他在龙门大漠里,如何剿灭为非作歹的马贼,到他告诉我这皇都的金銮殿上是新登基未过几载小皇帝。从大漠里因居民豪气的烈酒,到皇城里因奸相夺权的动荡。直到头顶已是漫天星辰,才相互抱拳离去。
听完他的讲述,我才想起大漠原来不止有沙子胡杨,我才发现皇都里不只是侠客琼楼。可是又如何,我的少年歌,定要讨教完这皇城里的各个名流。
陆
“小兄弟,你要是要在这皇都挑战高手,可千万要小心当今武林盟主的‘岁月流’。”
当我辞别豪爽慷慨的大汉时,他少见的用了严肃的语气向我嘱托。“能成为武林盟主当然不一般,我要挑战他,自然是会小心的。”我心里这样想着,可是转念一想要挑战当今最有名的剑客,我就不由得躁动起来,似乎就连剑鞘里的“少年歌”也想着挣破囚笼,战个痛快。
可这皇城的侠士,虽然行头大多潇洒得仙气飘然,可我一说起切磋的请求,却清一色的委婉拒绝,就连武林侠士们常驻的天下演武场,也被门童告知武林大会将至,巨侠们都在闭关修炼。一次又一次避战,一句又一句闭关,我甚至觉得这华丽堂皇的皇都仅仅是金玉其外。我的失望感布满全身,便早早回了客栈休息。不知是不是因为白日里的失落太重,压得我晚上也没能睡着觉,我便起身来看看这“天上宫阙”的夜景。
皇都的夜是明亮而喧嚣的,有通明的万家灯火,有演奏的才子佳人,这些都很美,很美,都是龙门大漠所没有的。可是皇都却没有大漠里饮酒论剑的豪侠,没有萧瑟肃杀的狂风,也没有那个整天找女人满嘴听不懂的话的老头子。不知道这时候老头子是不是又给我找到了新的师娘,那新的师娘是不是又和那酒馆的老板长一个模样,还有那师傅“独臂刀王”的名头有没有老得消失在漫漫黄沙之中。
想着想着,我似乎听到了什么让我思绪突然中断的声音。大概是我与人交手太多,就算是夹杂在风里的细微兵刃之声我也能迅速捕捉到。向着声音飘来的方向看去,竟是一家庞大的宅院,看起来像是朝中要员的住宅。
“该不会是有刺客吧?”不好的念头浮了上来,我立刻起身奔向那所大宅。
宅院里一片混乱,这边一个家丁刀砍对手的小臂,那边一个黑衣人剑抹家丁的咽喉,死的死伤的伤,东倒西歪,惨不忍睹。
“新皇登基,奸相就这么急着要铲除我等忠良吗!”喊杀声中,一个被众多家丁护卫着的官员愤恨大吼。
可黑衣人们却不为所动,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下,官员已是万分危急。此时不拔剑,还有何颜面称“少年剑法”。
“少年歌”出鞘的瞬间,我已跃入人群之中,如风扫落叶,如电破层云,刺客的刀剑漫天飞舞,歹徒的躯体应声倒下。我的剑比他们要快得太多太多。
“少侠好功夫!朝廷若有你这等英雄,何愁奸相不除!”身后的官员为我连声叫好,可我却并没有能力分神答谢。
因为眼前的黑衣人群之中,有一个让我紧张甚至是有些畏惧的气场。我剑法一出,这气场的来源也似乎有些按捺不住。从众多黑衣中走出的,是一个头发与师傅一般花白的老者。
“少年歌?”老者的问话让我心头一惊,可是惊讶归惊讶,剑的锋芒已经向他席卷而去。可更让我惊恐的却是我与他的交手——他的剑与之前的喽啰们一样,比我慢上不少,可我的招式却被他一一拦下。“少年歌”的挥舞似惊涛骇浪,可他的剑却像是一座山岳,无懈可击。可我少年之心怎能就此放弃,挥剑如疾风,刺剑如骤雨,我甚至感觉我的剑法有了更深的明悟,“少年歌”的挥舞竟真的好似一曲狂傲之歌。但对面的剑法仍然丝毫不乱,平静如岁月,缓和如波流,我的狂风暴雨,却在流转之中黯然消逝。我感到体力将尽,手中的剑却根本不停,一剑又一剑,眼前的场景也开始恍惚。很快,我那竭尽所有力量的风浪已是强弩之末,我再无力出剑,眼前也只剩下黑暗在蔓延生长。
看来今天就是“少年歌”的终章了,我用剑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尽力使它不要轻易倒下,希望留下那作为剑客最后的尊严。
可对手那象征终结的一剑却迟迟没有到来。
出乎我的意料,比剑的长啸声先响起的,是无关痛痒的惊呼声。
“来者何人!?”
这声音大概来自老者,但我已经没有再听下去的力量了。
柒
“师傅,你不是告诉我世间的剑,只有少年的最快吗?我的剑比那刺客要快得多,为什么还会这样?”望着眼前手拿“少年歌”的师傅,我感到十分懊恼,师傅好像没听到似的,右手持剑起舞,席卷起大漠的黄沙,席卷起胡杨的枯叶,席卷起天空的层云,眼前的世界在他的剑舞中开始混沌一片。
“少年的剑为何而快?”在这天旋地转中师傅的声音很快消散,混沌的世界也随即消散。
我慌忙的睁开眼,眼前却是城外酒馆的客房。“原来是梦啊……”我从床上坐起,一边揉着极为酸痛的肩膀,一边看向四周,这才发现了坐在桌子旁的老板,还有那个为我付了客栈房钱的大汉。
“我怎么在这里?”看着眼前情景的我感到十分疑惑:“在昏过去之前,我不应该在和一个老家伙斗剑吗?”
“亏你还记得起来!连‘岁月流’都敢招惹。要不是掌柜把你的行踪及时告诉我,我也来不及安排够多的高手去把你抢回来。”一旁的老板听后像是有几分责怪的意思:“行事这么莽撞,把你师傅的话全忘了?”
“师傅的话嘛……什么?原来你还派了人跟踪我?”
“少侠莫怪!我本是店里的掌柜,老板叫我装醉试你身手,再随后一路跟随护你周全,本无意欺骗,实在抱歉。”大汉赶紧向我致歉,等他表达完歉意,老板便叫他出去了。
“小子,你和你师傅真是一模一样。”老板说完便轻叹了一口气:“你知道我和你师傅是什么关系吗?”
“师……娘?”我虽然有些犹豫猜错的尴尬,但还是说了出来。老板听后微微笑了起来,问我:“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当然不敢回答师傅找的女人和您一个样,怕是说出口师傅得拿竹棍追我几天几夜。
“师傅家中挂有您的画像。”就只好找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
师娘听后不再是微笑,变成了捧腹大笑:“小子,你为你师傅遮掩也不想点靠谱的,他满脑子的好马烈酒,哪会有画像这东西?”
我心想坏了事,这回大概要躲不过师傅的竹竿了。可是师娘的下一句话让我惊讶得如凝固了一般。
“你知道吗,你的师傅,叫郑少年。”
捌
伴随着我的惊讶,从烈阳当空到残阳落山,师娘的讲述让我知道了师傅一代人的武林。
我的师傅,叫郑少年。那是一位无人出其左右的剑客,右手使一把铁剑,名为“少年歌”。他喝的是皇都最浓烈的酒,战的是皇都最有名的侠,剑法未能大成时最擅以弱胜强,剑法大成之后最喜以寡敌众。“少年歌”和当今武林盟主的佩剑,也就是“岁月流”,并称为那个时代名剑的顶点。
“少年狂如歌,岁月静如流!”是那时天下的侠客对两把剑的赞颂。
“少年歌”在前,是因为他的主人是一位江湖侠客,比起“岁月流”那作为宰相家臣的主人,师傅更为侠士们憧憬。
师傅行侠仗义,路见不平,剑便出窍,惩奸除恶,也赢得美人——就是师娘。
那时的皇帝,还是当今年轻圣上的父亲,喜好江湖豪侠。听说皇都有一位豪气冲天的剑客,右手一把“少年歌”击败无数豪杰,爱才心起,便想叫师傅来朝廷作为御使。可皇帝年事近高,用人不当,身边有不少奸臣贼子,而师傅又惩凶除恶多年,得罪的奸贼自然不在少数,本来好好的一份美差,到了师傅这里却变成了“当今圣上想要你的剑。”
师傅是个剑客,是个热血沸腾的少年剑客。要剑客的剑,就是要剑客的命,师傅当然严辞拒绝。这事再传回朝廷,又被一番添油加醋,圣上大怒,天子一怒,天下为刃。
不出几天,师傅的底细就被查的一清二楚,以宰相为首,奸人们主动请命惩治“恶徒”。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知道若是举办武林大会,师傅八成会参加,便以皇帝的名义秘密在武林大会上召集除恶英雄。同时确定好和师傅有关的一切人等,以便威胁。
他们猜对了。师傅得知武林大会的消息激动万分,正赶上想要迎娶师娘,就向师娘说:“武林大会头筹便是我迎娶你的贺礼。”
师娘也是年轻气盛,反问师傅若是没拿到该如何。
“哈哈哈哈,要是输了,哪还有脸回来见你。”可是师傅哪里知道,这次去武林大会之际,就是他最后一次见师娘了。
师傅到了天下演武场,才发现事情不对,可为时已晚。面对密密麻麻如浪涛一样涌来的杀手,少年仗剑,如狂浪之中的一首歌曲,在人群中傲然起舞。师傅的剑快得人眼花缭乱,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杀手的人群已经渐渐少去,仍在与师傅搏杀的只剩那“岁月流”。师傅剑法虽天下无双,但是却也只是与那平静如流水的剑法打个平手。时间一拖再拖,师傅还能再战,在可是“岁月流”的主人已不想再斗。
“别再挥剑了,是朝廷已经找到你出生的村庄,人马已经围个水泄不通,今日你若不在此伏诛,整个村庄将被血洗。”好一个朝廷,奸人当道,一手遮天。师傅听了气得快要捏断自己手指,可是手中的招式却停了下来,再未出一剑。
“我念你是个英雄,不愿取你性命。你自断使剑的右手,远离皇都,此生再不使剑,保你整个村庄的人命。”
岁月如流转,少年歌声歇。村庄的人都活了下来,师傅也活了下来。只是从此,世上再无“少年歌”。
“你师傅叫你郑少年,让你来见我,是要让你,代替他再活一次。”
我呆呆地望着漫天星辰的夜空,师娘的话又在我脑海中浮现。起初我以为如大漠里的尘土一般土气的名字,却有一位比夜空中任何星辰都更加耀眼的主人。
玖
今年的武林大会大雨滂沱。我戴着斗笠在昏暗的天空下前行,一步步走向那让师傅神往的天下演武场,那让师傅再不使剑的天下演武场。我走着走着,师娘的话仍在脑中回响。
“当年的朝堂之上,也有忠义之士,暗中保护我等与你师傅有关的亲友。可到了如今,老皇帝驾崩,宰相便一家独大。新皇虽明察秋毫,知晓你师傅的冤屈,却又因有那把“岁月流”,无力铲除奸相这一大患。”
“最近武林大会正要举行,若是你能一路战胜各路名宿,最后挑战那“岁月流”。只要拖住他,朝廷的人马便有机会进入相府,惩奸除恶。可那是你师傅当年也未必能胜过的对手,你愿为此赌上性命吗?”
“连想也不想,就答应前往吗?你和你师傅简直一样,但你师傅与你还是有两处不同。”
转眼,我已踏入天下演武场。雨水沿着我的斗笠不断的流下,偌大的演武场里,在这暴雨之中站上比武台的,唯我一人。
“第一,你师傅当年比你的武艺更好。”
武林大会的规矩,一向是挑战者要挑战各路大侠,战胜一位,即可下一位,直到战胜武林盟主,便是头筹,若是有一战未胜,便是丧命。
我透过如帘一般的雨珠,看着等待着我的名宿巨侠。这里有剑拔弩张的江湖侠客,在他们之后的,是抱剑而立的武当道长,再之后的,是闭目静修的少林圣僧,最后的,是那当今世上,无人不知的名剑“岁月流”的主人。
“小辈,你当真要来挑战吗?现在回去,为时不晚。”
哈哈哈哈,我明白,在我眼前的,皆是山岳,天下虽大,却有何人能攀?可是我还看见了师傅,看见了师傅仗剑的模样,看见了师傅当年在这天下演武场的无畏和不甘。
“第二,你比你的师傅还要傻。”
我右手拔出“少年歌”。
“我,郑少年,偏要一试。”
少年剑法对比起一众江湖好手的招式,就像夜空中皓月相比于星辰。江湖游侠何人能敌,我剑出鞘,即定胜局。武当道长划剑为圆,太极之道毫无破绽,可我不知那太极万物之理,我的心中只有剑,师父的剑,我的剑。仗剑如山崩,挥剑若地裂,天地崩塌,万物又能如何。铁剑破风长啸,太极黯然消逝。少林圣僧不动如山,化缘神功似擎天之柱,但神佛难度无缘之人。少年歌声起,繁世何足惧。你不动如山,我便来开山。铁剑轰鸣,圣僧功破。
雨一直下,水气越来越浓厚,我快要看不清那最后等待着我的“岁月流”。
我记得师傅说,世间使剑的人很多,但只有少年的剑是最快的。师傅说得对,我的剑比我所遇到的剑客们都要快。可为什么我的剑快呢?
同上次一样,“少年歌”如惊涛拍岸,“岁月流”却波澜不惊。剑如其名,前者如少年歌声激昂,如岁月波流平静。可又和上次不一样,之前的交手,我心有旁骛只想快速退敌扬名皇都,这次,我想让少年的剑斩断过往的那些污浊岁月。我步伐沉稳,剑法有序,而那“岁月流”的平静之下却波澜暗涌。铁剑又一次相撞,可这次,高如武林盟主的他却扔出暗器,妄图将眼前的挑战者覆灭。我只是嘴角微扬,“少年歌”寒芒闪烁,“岁月流”已落入雨中。
少年的剑快,是因为有一颗少年的心。
少年英勇,少年果敢,少年正直,少年纯粹。
剑客的对决却不想用剑来终了,他的“岁月流”中流转的已满是俗世,而我的“少年歌”里歌颂的仍是少年。
和来时一样,雨还是没有停下。可这次武林大会的头筹,已是郑少年。
拾
乌云终于散去,雨也停止了倾泻。
“岁月流”已经流失于滚滚岁月。没了武林盟主坐镇的相府,也就没了那一手遮天的宰相。新皇召我上龙庭受赏,阳光没了层云阻挡,这次的旨意也没有再传错。
我登上金銮殿,眼观众人。无论文臣武将,皆去履弃剑,俯首而跪。佩剑足履而立者,唯我一人。可龙椅上那位却丝毫没有反感之色。
“少侠武功盖世,朕甚是欣赏。若能在这朝廷担任御使,朕便可再无朝野之忧。”
堂皇龙庭,新世明君,而我却笑了起来:“圣上一番好意,在下心领。可在下仍有师傅在大漠之中,需人照看。还是请圣上另寻高人吧。”
皇都虽有随风飘扬的烟柳;飞檐斗角的楼阁;饮酒赋诗的文豪;翩翩起舞的佳丽。虽有一众天下闻名的侠客。可我却想回那只有漫天飞沙的龙门大漠。
“连皇帝亲自劝你留下,你都要跑回来跟老子抢地方住。孺子不可教也!”见我回来,师傅嘴上责骂我的顽固愚笨,脸上却挂着乐呵呵的笑脸。
大漠里也不只有漫天的飞沙。有少年的剑,有少年的心,还有那土气如郑少年一般的名字。
“仗剑深宫壮志折,扬刀大漠心不舍。”
“世人盛誉黄金台,唯我独奏少年歌。”
后记
师傅还告诉我:“不止少年的剑是世上最快的,少年的刀也是世上最快的。”
我不信他,因为师娘追着他打的时候,他跑得比我的剑还要快。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