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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生寂寥

2024-02-18  本文已影响0人  长安酱酱酱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第四天,柒公子依旧没来。

迦萝睁开惺忪的睡眼透过红罗纱帐看满室的狼藉,细碎的海棠花瓣顺着窗子飘落进来,盈盈透着香,两只鸳鸯琉璃盏倒在桌子上的残羹里一只,地上一只,酒渍早已干涸。床头的鹿皮凳子上扔着花花绿绿的绫罗绸缎。她无心起身,又倒回到床上。

姆妈第五次来敲门,声音里多了几分不满,“姑奶奶啊,算我求求你好不好?您四天不见客了,我这生意可怎么做啊?外面都是人呐。”

迦萝懒懒地应了一声,“柒公子呢?”

“哪里去给您寻柒公子啊?这个柒公子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样,谁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姑娘啊,人心难测,你们只是认识三天呐,你这样痴情怎么了得……”

迦萝伸出手,盈盈一握间似乎还能感觉到柒公子的温度,那长眉凤目,多情的薄唇与墨公子的前生,前生的前生,甚至与两百年前的墨公子都不差分毫,怎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呢?

姆妈继续在门外聒噪,“男人的话,可莫要太信呐,别说做我们这行的,整日里迎来送往,哪有什么真情?就算是良家女子怕是也难能留住一个人的心呢……”

罢了。

迦萝忽然想起今天可是个大日子,她披衣起床,唤珠儿帮她梳妆。姆妈听闻,当即笑得眼角皱纹都飞上了发髻里,不顾年迈体衰,向着喧闹的大厅奔去,脚步声在木制楼梯上响作一团。在那里,每天都有无数的男人等着目睹迦萝小姐的芳容,他们不惜豪掷千金也要博她一笑。

一群猪猡!迦萝在心里这样叫他们,她知道他们都是贪恋她的美色,至于真心,她其实是从不奢望的。掏心掏肺地爱一个人,这一生也就只有一次吧,若还像两百年前那样傻,迦萝倒宁愿自戕于师父面前,再不有半点留恋。

珠儿手脚极麻利,净面,梳妆,更衣,不一会儿工夫就举着铜镜给迦萝看,镜中的迦萝云鬓花颜,顾盼间神采飞扬,又带着一点超凡脱俗的傲气,恍若仙女下凡。珠儿盯着她,掩饰不住的艳羡,“姐姐这是积了几辈子的德啊?生得这样美!”

迦萝笑着握住她的手,悄悄施了个法术,珠儿瞬间僵住,化成了迦萝的模样。迦萝起身打量,接过铜镜放在珠儿面前,又轻轻附在她耳边,“珠儿今天就做一次迦萝好不好?”说罢,迦萝隐了身,和珠儿一起轻移莲步缓缓走出闺房。

珠儿迟早是要成为梨苑的花魁的,那时候迦萝在哪里呢?她不知道,每一个掌握相术的妖怪都是不能看到自己未来的,就像迦萝,她可以看到别的人和妖一生中的很多片段,唯独看不到自己。当然不到万不得已,迦萝其实很少给人看,那是出于对天机的敬畏,每一只相相狐都要遵守。

大厅里人声鼎沸,男人们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叫嚷着威胁姆妈,要是再不把迦萝小姐送出来,就要拆了梨苑的牌子。

姆妈一个劲儿地求饶讨好说,“姑娘正在梳妆,请各位大爷再容一会儿。”转头见到迦萝双目放光,“这不是来了吗?迦萝小姐来了!花魁娘子来了!”大厅内瞬间静如止水,人们不约而同看过来,又掌声雷动,喊声,笑声不绝于耳。迦萝把珠儿假扮的自己推上高高的舞台,转身步出了梨苑的大门,梨苑的女孩子从能走路开始就被按照迦萝的标准调教琴棋书画和歌舞,她一点都不担心珠儿穿帮。

在整个京城,梨苑的花魁盛名已久,坊间流传着很多版迦萝娘子的传说,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迦萝听了也只是微微一笑,从不入心。没有哪个得道的妖怪愿意做这种营生,在妖界她是众人不齿的存在,但她贪恋红尘,就喜欢看人类在她面前缓缓老去的样子,让她时时刻刻都能体会到妖生的长久,送走一批又一批男人,迦萝依然是京城勾栏院长盛不衰的花魁。他们带给她的欢笑就像烟花,绚烂过后迅速归于黑暗,不留半分情义,这样轻松的日子这般惬意,她从不会回头,因为害怕,也因为过往太过不堪。

2.

雾山之巅热闹非凡,大殿门前搭起了高高的台子,上面铺着红色的台布,只在正中央放置一只黄色蒲团。台子四周大红的喜绸迎风招展,稀稀落落的鼓乐声越过树梢传出几里远,搞得像是成婚一样。师父一身新衣负手而立,指挥着一波波的师兄弟来来去去搬动座椅。迦萝早早就隐了踪迹,先将搬运来的好酒藏进师兄的院子,又把自己藏在一棵巨树的枝干上,翘首张望。可任凭她脖子累得发酸还是没瞧见无介师兄的身影,台下的小妖越聚越多,一些小弟子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着。

”无介师兄飞升,用得着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吗?”

“无介师兄是我们狐族三千年来唯一达到妖界百强的高手,再说,这都多少年没人飞升了,何况人家又是晴空师叔的爱徒,岂能是小事?”

“晴空师伯就是爱显摆!无介师兄并不想,他非逼着人家当众飞升。”

“人家有本事嘛,你们一个个的还不是削尖脑袋要成为晴空师伯的徒弟?"

“也不知道他看中的都是什么?这么多年也只有两位入了他的法眼!”

“我看他眼光也不怎么样,没听说嘛?另外那位爱徒,为了个男人自断两条狐尾,修行都不得继续,还主动去山下的妓馆做了花魁,真是不知廉耻得过了,你们说,晴空师伯的眼光能好到哪里去……

“你说的可是迦萝师姐?早就听说她是雾山第一美人,天生就精通妖界失传已久的相术呢,就是此妖十分离经叛道,没想到竟是这样出格?那狐尾岂是随随便便就能修炼出来的?我都三百岁了,才只有一条呢,她倒是大方……”

“快给我们讲讲……”

迦萝收集一把石子正要打过去,却听他们“啊呀,啊呀!”鬼叫做一团,各个捂着半张脸。迦萝暗自窃笑,师父虽然瞧不上她,但他那爱面子的性子却是不会变的,叫你们这些臭东西多嘴!

鼓声响过三轮,众人落座,良久,无介师兄才从帘幕右侧走了出来,他一身白衣,额发高束,还是那副清新脱俗,波澜不惊的样子,他只冲师叔祖的方向拜了一拜就坐在台子中央的蒲团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迦萝看着师兄抿着嘴笑了笑,只要师兄在,看到他那副万事皆不在意的样子,迦萝就像吃了定心丸,只是今天她感到师兄有一丝异样,她藏身的大树距离师兄的位置很近,又加上她相相狐明察秋毫的本性,她在不入凡尘的无介身上嗅到了一股俗人的气息,淡淡的,丝丝缕缕,若有若无。难道他这几日去过凡世?难道超凡脱俗的修仙狂妖无介师兄也贪恋红尘?她笑自己真是想得太多,怎么可能呢?无介师兄可是师父的骄傲,与她迦萝云泥之别,怎会和她一样的?

未几,台下出奇地安静,小妖们屏气凝神,只见无介师兄头顶的百会穴升起一股深蓝色淡烟,气势颇足,直冲霄汉,与此同时,空中划过一道闪电,一朵七彩祥云破空而出,在空中来回游走,细听似有万马奔腾之声,蓝烟缓缓接近祥云,距离逐渐缩小再缩小,迦萝屏住一口气,眼看着蓝烟就到了祥云的高度,台下掌声雷动,谁知那烟却堪堪停在了那里,细细看去,与祥云不过半寸的距离,之后任凭师兄汗湿衣衫,再怎样努力都是分毫未变,终于,无介气力用尽瘫倒在地。师兄飞升未半险些中道崩殂,台下哗然,师父脸色大变拂袖而去,剩下一众师兄弟议论纷纷,“瞧见没,这位师兄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晴空师伯又被徒弟打脸了……”

迦萝呆立半晌,看着有师兄弟扶起无介转身离去,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一贯奋发图强,积极向上的师兄怎地也这样“耗油”?这实在是让人费解。

迦萝目送着师叔祖摇头叹气遣散其他师兄弟,才偷偷找到师父的洞穴,见师兄跪在门外,里面传来师父一声声的训斥,“说,那三天,你到底去了哪里?耗去这么多的灵力?一念起,百念生,无介,你竟有如此多的杂念,在要紧关头控制不住清欲!你让我这老脸往哪里放……”

迦萝忐忑地想,从今天起,师兄大概要代替她承包师父未来一百年的噩梦了,相较于她的自断修行甘入凡尘,貌似无介这一招聚众现眼来得更惨烈一些。

师兄面色苍白,眼底充血,双唇紧闭,被汗水浸透的衣衫湿答答地贴在背上,只依然跪得高高直直,面色清冷,并无多余的喜怒。迦萝想上前劝解,犹豫几次终是没敢再给师父添堵。

她偷偷将几坛老酒打开盖子,顺着洞口送入师父榻前,没多久,里面就传来师父连绵不断的鼾声,借酒消愁真是个不错的法子,迦萝拉起师兄一起跃上大殿的屋顶。

远处圆月高挂,树影幢幢,阵阵花香扑面而来。迦萝搬来几坛酒,侧头看师兄,他依旧淡然风流,棱角分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别担心,师父很快就会原谅你的!”迦萝说完,也有点心虚,师父护犊子在雾山人尽皆知,但严厉也是人尽皆知的,当年迦萝惹恼了师父可是被打了一百鞭赶出师门的,想到这里,迦萝就疼,如今师兄又惹了这么大的乱子,后果谁知道呢!

“没事的。”师兄淡淡说完一句,拿起面前的酒坛喝了一大口。

“那几天你到底去了哪里?我闻着你这身上,至少是去了个人很多的地方啊,还是女人很多的地方?”迦萝嗅着鼻子。

“去见了一个故人。”

“为何见他?他是谁?就不能等到飞升结束再去见?”迦萝一脑门的狐疑,问过才发现,她似乎两百年都没和师兄这么认真地聊过天了。自那之后,师兄对她似乎也是疏离的。

“很想她了,想得难受!”师兄还是望着月亮,又喝进去一大口酒。

“见见就回倒也无妨,怎会用掉那么多灵力?”

“和道士打了一架,她有难,我想去救她。”

“救了吗?”

“没有。”

“他到底是谁?有何大难,值得你这样拼命?”迦萝没来由地上来一股怨气。

师兄没吭声,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

“迦萝啊,”良久,师兄忽然转过脸,“你还恨他吗?”

迦萝一愣,半晌才意识到师兄口中的“他”指的是墨公子,她抬起头,妖娆一笑,“不恨了,只是找到他的后世,再吃了他的心,已经成为习惯了,我就是见不得他活着。”

“那就还是恨吧?”师兄又递给迦萝一坛酒,“可以给我讲讲那个故事吗?你和他的故事,你一直都没跟我讲过呢!”今天的师兄异常温柔,让迦萝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她也喝了一大口酒,第一次对人讲起了她那件被流传了两百年的笑话。

3.

两百年前,迦萝已经是一只修炼出两条狐尾的小妖了,虽然道行不深,但因为天生为相相狐可以窥探人的寿命,却也可以在人世中混得风生水起。为此,她常常私下雾山,虽然被师父捉住就会有一顿严厉的责罚,但怎奈迦萝实在是贪恋红尘俗世中的种种,时日一长,师父也只能默许。这一段无介师兄也是知道的,还背地里帮迦萝隐藏了不少行迹。

师兄不知道的是,那时候迦萝喜欢他,怎奈师兄潜心修行,对于迦萝的明示和暗示并不接招,让迦萝气得不行。在很久以后,迦萝才明白,人类的成长也是女孩的情窦初开早于男孩很久的,她才终于懂得当初无介师兄这块木头之所以是个木头的原因。但那些对于迦萝来说,都是过往了,她甚至不晓得师兄有一天懂得了男女之情会不会也喜欢她。

后来迦萝在雾山百里外的茅舍里遇见了墨公子,他憨厚老实,却也穷得厉害。讲话慢声细语,文绉绉的,一开口就笑,嘴角弯弯,整个人看起来温润如玉。他整日里在茅屋内读书,十分用功,迦萝掩饰不住喜欢,就以投亲不遇为借口,留宿在墨公子的茅舍。迦萝貌美如花,又天性率真,两人渐渐生出情愫,墨公子许诺迦萝待他日取得功名,必将十里红妆迎娶于她,迦萝也安心洗手作羹汤服侍在墨公子身边。只是越是天长日久越是担心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迦萝终于忍不住偷偷看了墨公子的命格。

他将在来年冬天暴毙于京城。

这一看,吓了迦萝一跳,她坐立难安,惶惶不可终日,纵使她知道,人妖殊途,难伴长久,但迦萝依然希望能够多陪墨公子一段时日。几天之后迦萝想出办法,狐妖的尾巴汇聚着灵力,她将一条尾巴生生斩断,连同里面的灵力做成护身灵符挂在墨公子的脖子上,嘱咐他,这东西可以化险为夷,关键时刻可以救他一命,万万要贴身戴好,不可取下。墨公子看到迦萝虚弱的样子很是疑惑,迦萝不想隐瞒,只对他说自己是狐妖,绝不会骗他,也不会伤害他。人妖相恋虽非正统,但当时也屡有发生,墨公子并不质疑,反倒极其感激迦萝,他说他小时候也有道士为他算命说他寿命不长,如今迦萝以命相赠,没齿难忘,定不负她!

第二年春天,迦萝送墨公子进京赶考,两人依依不舍地挥别,汇聚灵力的断尾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长好的,那时迦萝依然夜夜疼痛难熬,但想到墨公子能够因此与她相守多年,心里很是慰藉。

墨公子一去音信杳无,直到冬天,迦萝依然没有收到他的消息,她去京城寻他,落脚在一家客栈。街上张灯结彩,传说公主不日大婚,人们传颂着当朝驸马与公主的旷世之恋,说公主得了恶疾,卧病不起,皇上只能广征贤能为公主医病,并许诺,只要治好公主的病就可以做皇家的乘龙快婿,把公主许配与他。而那个刚刚取得功名的男子就成了当今的驸马。人们传得神乎其神,说那驸马爷品貌俱佳,一看就是个有大造化的人,只用一块家传的灵符就救了公主的命。

大婚当日,人们争相目睹驸马爷的风采,迦萝挤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高头大马上的那个人,也一眼就看到他的身上没有了那个灵符。

那日的确是红妆十里,整个京城都喜气洋洋,迦萝的墨公子一身红妆,器宇轩昂地端坐于马上,只不过他身后花轿里坐着的是另一个女子。迦萝内心大恸,终于无法再忍,她幻化出嫁衣,迎风立于马前,空气瞬间静止,人群指指点点直说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莫不是仙女下凡?

墨公子大惊失色,旋即指责她是妖,是害人性命的恶妖。身旁随行人中跳出多名道士将迦萝团团围在中间。

迦萝当即疯魔了,她恨他不念旧情,恨他竟然用她的灵符去救另一个女人,恨他绝情到随身带着捉妖的道士对付自己。大恸之下,她抱着与他同归于尽的念头,不惜散尽灵力,拼着遍体鳞伤从法阵中撕开一道口子擒住墨公子,他只来得及喊了一声迦萝,求饶的话尚未出口,迦萝就挖出了他的心。

那颗心也是火红的,滴着血,迦萝悲痛欲绝,回头瞧见花轿中的女子已经晕了过去。大雪从天而降,覆盖住了炫目的红,也盖住了街上的血,迦萝顺势斩断另一条狐尾,将灵力悉数标记在他的灵魂之上,自此之后,生生世世,他都要记得对她的亏欠,她都要一眼就能找到他,他不会在她面前活到下一世,她要一直杀他泄恨,让他在她的世界里死上一次又一次!

那日京城的雪很大,纷纷扬扬落在她红色的嫁衣上,迦萝又看了那个公主一眼,不过是个藏在金银珠宝里面的俗物,她取回那张狐尾灵符,在众目睽睽之下跌跌撞撞地逃走,后终因伤势太重倒在一家叫做梨苑的破败的妓馆门前,老鸨见她姿色出众,用尽毕生积蓄救了她,那之后,迦萝便留在妓馆,凭借出人的美貌为妓馆赚来金银无数。老鸨死之后就是她的养女,她的养女的养女做了梨苑的主人,而迦萝还是原来的迦萝。

无介又递过一坛酒给迦萝,迦萝才发现她面前已经七七八八堆了好几个空酒坛了,她的头昏昏沉沉,听无介说,“迦萝,你要他的多少世?才肯和我一起回山上修炼?”

“七世!”迦萝脱口而出,“还差最后一世!”她忽然又想起了柒公子,他与墨公子的眉眼如出一辙,可是并没有她要找的烙印,她悠悠地说,“师兄,迦萝自作孽,经历过墨公子的种种我自知已经再没有飞升成仙的可能了,但你与我不一样,缘何要惹师傅生气呢?”迦萝说完就倒在无介肩上沉沉睡了过去。无介晃动她的肩,“迦萝,迦萝,你说说,你到底给他画上的是个什么样的标记?你别睡,你说呀……”

远山无声,万籁俱寂,无介看着迦萝的睡颜,小时候他就知道她是这样一个有着滔天愤怒的女子,但她的温柔也极尽温柔啊,那个男人真的该死,他又开始心疼她,抱起她从房上飞身而下,落地的瞬间他听见自己说,“因为我也和你一样爱上了一个人啊!”

4.

又三天,柒公子还是没来。迦萝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也许他只是碰巧长得像那个人而已。

迦萝依然在梨苑巧笑倩兮,在高高的舞台上跳那样一支独舞,裙裾翻飞,衣袂翩翩,落花如雨从空中纷纷而下,着地的瞬间化作雪,掩盖住红色的台布,似乎也覆盖住了殷红的血,一个失去所爱之人,万念俱灰的女子在一众男人的叫好声中疏散着那些恨,她的世界里下过一场又一场的大雪,她在大雪中一身嫁衣,杀死那个男人一次又一次。忽然有人从门外一闪而入,她无意中瞥了一眼竟然酒意全无,一束带着露珠的梨花悄然飞去插在来人的发冠上,全场喧闹声再起。

“不公平!"

"他怎么那么幸运?"

"凭什么他一进门就被选中?就是因为他是个小白脸吗?”

姆妈笑着请来人上楼,“柒公子,好久不见啊,您可来了,我们迦萝小姐正等着您呢!”

迦萝又确认了一次,这次他的灵魂上有了个印记,只不过不是她要找的那个,别人都不知道那个印记是什么样子的,唯有她懂。但他笑着看她的样子特别深情,迦萝几次都忍不住要动手,最后还是忍住了,她早就答应过师兄,只杀那一人。可他到底是谁?让迦萝忍不住想要窥探,她与他推杯换盏,将两百年前的那些柔情蜜意都揉进酒里喂给他喝,柒公子果然不胜酒力沉沉睡去,迦萝趁机窥伺到了他的命格,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沾染了很多俗气的妖。更惊人的是,她在这只妖的未来里看到了自己,他与她携手走在细密的野橡树林中,身后渺渺,前路有万丈霞光。她回眸一笑,眼里脸上都是满足,迦萝呆住了,她只是没能看清他的真实面孔。

如今迦萝除了几样雕虫小技,实在灵力有限,她本想将他捆起来慢慢审问,手一抚上他的背,他就激烈地抽动两下,迦萝细细查看,却也知道了他是谁。

迦萝知道师父不会饶了无介,但是他下手之重还是出乎她的意料,他可真傻啊,迦萝唤珠儿取来一些草药,涂在无介背上,等他慢慢醒来。

迦萝想起很小的时候,她和无介一起修炼,两个刚刚化出人形的狐互相扯着对方的耳朵又笑又叫,吵得师父不胜其烦,罚他们去后山扫落叶。后山有一大片野橡树,巴掌大的叶子一扫一大堆,扫累了他们就躺在落叶堆里打盹,睡醒了又接着闹,你从这堆叶子里钻出来,我从那堆里钻进去,往往扫了一天比没扫的时候还要乱,师父气得不给他们饭吃,无介就带着迦萝去捉野兔和山鸡烤着吃,无介的野味烤得特别鲜嫩,上面还会刷上自己调制的野果子酱,竟然要比师父的厨子做得还要好吃很多倍,有几次香气引来了师父,他虎着脸训斥他们,临走不忘扔半只野兔过来。两个人心照不宣假装回去,却绕了一圈悄悄转回到树后,果然见着师父边啃着烤肉边悠闲地品着好酒。

那段日子真的是太好了,迦萝想,当然,他们师门人少也常常被其他师兄弟欺负了,如果对手人太多,无介就让迦萝跑去找师父,自己扑上去拼命,想来,师父的护犊子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而无介的抗打也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当然迦萝跑得快也和那时候不无关系。

慢慢的,无介师兄就表现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他会帮迦萝扯平衣摆,系好衣裙的带子,有时候还会帮她梳出很漂亮的发髻,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有本事,总是哄着她开心,那些时光里,迦萝真的每天都在笑,迦萝笑着笑着就想哭,她好想念很久以前在雾山的那些日子。她轻轻环住无介的身体,把脸贴在他密密麻麻的伤痕上,师父一定是用了力道最大的那个柳鞭,这个老狐狸真的是死要面子,又凶狠,不知道她再去求求他,他还愿不愿意要她这个让他颜面扫地的徒弟。

5.

无介睡醒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他睁开眼看到迦萝的样子有点愕然,大概是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又装作是柒公子的模样彬彬有礼地谢过迦萝,可辅一动身后背就痛得厉害,他轻轻皱了皱眉,引来迦萝一阵大笑,她嗔怒着说,“师兄您就别装了,赶快交代,为什么要装成一个柒公子来骗我!”

无介一愣,慢慢幻化出原本的样子,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竟也有了几分娇羞的神色。他是极气这该死的酒量的,缓缓坐直了身子正要开口,忽听窗外有异,忙拉起迦萝飞身出了房间趴在屋顶,透过隐隐的光,他们看到有个道士打扮的年轻人走进了梨苑的大门,那人的脸竟与无介装成的柒公子一模一样。

迦萝满腹狐疑,只听无介低低地说,“他的这一世是个捉妖的道士,身手很是不凡,又有法宝护体,你搞不定他的,我那天就是与他打了一架,当时他身边还有另外两名道士,我只是打伤了他们,好容易才逃回去的。”

迦萝小声问无介,“你想让我杀了你?”

无介说,“我变成他的样子让你杀死一次,你是不是就能和我一起回山上修炼了?这样他就找不到你了。”

“可是如果我杀了你,你还怎么回到山上?”

“你怎么那么笨,我是妖啊,能那么容易死的吗?”

二人还未来得及起身,一股大力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将他们生生逼到了院子里,旋即一张网从天而降将两个人牢牢罩在里面,无介的反击在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迦萝却只是手足无措,越缩越小的网在两人身前半尺见方停了下来,那人从暗处走出,迦萝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虽是道士打扮,却眉目如昔,举手投足间依旧温润如玉,只是他的魂魄上有着那个印记,迦萝至死都不会忘记,她稍一感知,那印记就叫嚣着躁动起来,男人忽然满脸的恐惧,手足不安地抖动着,旋即双手握在一起口中念念有词强行压制住,再抬眼时目露凶光,他围着迦萝和无介转来转去,终于指着无介说,“上次竟然被你逃了,今天你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忽又转过身紧盯着迦萝,“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从没见过你,却那么恨你,那么怕你?”他捂住胸口,倒退数步,一双凤目里满是悲戚,良久,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迦萝啊,我的迦萝!”

曾经的过往都在那一刹那重演,他不会忘记,眼前美艳绝伦的女子曾经为他洒扫奉茶,朝夕相伴,那一切都是虚妄的吗?却又为何那般真实?他贪恋她的美色与温情,如果可以,他真的愿意与她长相厮守,可他的一生那么短,他拼了命的也只是想求功名二字而已。京城的那场大雪里,他无悲无喜,只要娶了那个女子,从此以后一步登天,如果墨公子只是想要一世的荣华富贵又有什么错呢?他负了一个女子,莫非就要搭上生生世世吗?

他抬手拭泪,那副柔弱的样子分明就是墨公子再世,“迦萝!迦萝啊!”他赤红着双目毫不犹豫地举起手里的刀,“多少世了?迦萝,多少世了,你还没有放过我!这次我们终于要了结了!”

“我们又见面了。”迦萝忽然生出一种解脱来,再见到墨公子她竟然全无那些痛心的感觉,恍惚间像是做了一个梦,梦醒时分,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她轻声说,“我和你了结,但请你放了无介吧,他和此事并无关系!”

“当日他打得可凶着呢,如不是有法宝护体,都差点要了我的命,我怎么可能放了他?”一瞬间他的表情又回到柒公子的脸上。举刀就冲着迦萝砍了过来,迦萝闭上眼睛,却没等来该有的疼痛。身体被一团柔软包裹住,眼前是无尽的落花,她在落花中看见那个眉目淡漠的少年在树下的桌子旁发呆,手里握住的笔在纸上反反复复涂抹着一个名字,“迦萝”,她燃起一丝欣喜,偷偷地想,是不是那一年,师兄也开始懂得了男女之情?是不是师兄的心里也一直有着迦萝的?

那团柔软忽地抽动一下,一股血腥气顺着四面八方丝丝缕缕渗透进来,周围逐渐变得清明,师兄护着迦萝,用后背扛下一刀,鲜血四溅。

“住手!”

黑暗中,有劲风排山倒海般袭来,柒公子站立不稳,倒在地上,须发皆白的师父从天而降立时擒住柒公子的脖子,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臭道士,敢动我徒弟!你也不问问我是谁?”师父手一用力,柒公子双脚离地,翻着白眼,几欲窒息。

“放了他们!”师父一脸的不耐烦,越说力道越大。

迦萝忙在旁边喊,“师,师,师父,您老高抬贵手,他要,要死了。”

师父方知刚刚太气,将柒公子摔在地上,抓住他的手并未松开。

柒公子长长舒了一口气,自知不是对手,收了法宝。

师父厉声呵斥,“两个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滚过来!”

迦萝扶着师兄战战兢兢靠近师父,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死丫头,你可还要他的心?”师父把柒公子往前送了送,迦萝面露难色,“不,不要了,师父!”

6.

梨苑的乐声渐渐远去,人影也在黑暗中消弭,无介和迦萝紧紧跟在师父身后,空气中犹自回荡着师父最后的那句话,“小子,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徒儿保证不再找你麻烦,你也不许再记恨,这事就算了结了!”

莫不是他老人家还认我这个徒儿?迦萝心里悲喜交加,转头看师兄,无介紧紧抿着嘴,在心里暗笑,果然啊,还得下猛药,这么快师父就想通了,真是难得!

后记.

两百年后,无介再次飞升,晴空师父这次很低调,只在院子里随意扔了一个蒲团,和迦萝站在廊下偷偷观望,他的手紧紧攥成拳头,眼睛死死盯住无介头顶的那股蓝烟,眼看着它一口气乘在祥云之上才终于松懈下来,手心里早已溢出汗来,迦萝正要出声安慰,却见师父一个箭步奔向房内,随即鼓声大作,祥云四起,瞬间整个山头都知道了无介师兄飞升成仙的消息。

一群弟子跟在师叔祖身后登门道贺,师父被围在中间,红光满面又故作矜持地昂着下巴,边点头拱手边喝下一杯杯美酒。迦萝禁不住笑,“师父到底还是爱面子的啊!”

“嗯,师父到底也还是护犊子的啊!”无介在身后悠悠地说,“其实师父高兴的不止有这一件事,迦萝。”他指了指迦萝的身后,迦萝知道,她那两条亲手斩断的狐尾在连年来的清心修行下终于又长出来了。

成仙真的是好事吗?迦萝不知道,但是位列仙班倒是每个妖都梦寐以求的,何况还有师父和师兄在,她漫长的妖生,终于又有事可做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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