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老屋活了近50岁。传统南方建筑,黑瓦白墙,有飞檐,在那我度过了美好的童年。
老屋是在1973年一场大台风后复建的,一砖一瓦,一梁一柱,都是家人们齐心合力完成的。
老屋布局很简单。因为是宗族的长房,供奉着历代祖先,跨进高高的门槛,便能看到长长的神龛,陇西堂三个遒劲大字悬梁而挂。两边墙壁上挂满当年新宅落成时亲朋好友们送的匾额,经年累月,它们已变得和爷爷一样老,上面的字迹开始模糊难辨。
厅内陈设严整而朴素,神龛正下方是过年过节,红白喜事供奉祖先用的八仙桌,是爷爷做的。到如今油漆斑驳剥落,露出原始的面目,被岁月摩挲得如同老树根般粗糙。其他是一些电视机风扇之类的家庭物件。
原来大厅内还摆放着几张样式简单,椅背泛白的椅子和一套父母结婚时亲友送的藤竹家具,泛白椅子是爷爷的专座。那时候,吃完晚饭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弟弟总爱躺在那张长藤椅子上,枕在母亲腿上,咬着手指头。母亲轻抚着他的小脑袋。而父亲和祖父偶尔会喝些小酒,聊一些人和事。
那只跟了爷爷多年的大狗则安静地躺在庭院里,有时无聊了会跑进来,轻蹭着每个人的脚跟,然后又出去。要是满月时,满院银光铺地,还可以看到它跳扑流萤的场景。但后来,被人用枪打了,几日没有回家。
父亲和祖父漫山遍野找了整整一天,最后终于在一块隐蔽的山从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它,浑身伤痕累累,曾经凌厉的眼神变得暗淡无光,声音只剩下呻吟。父亲含泪用消过毒的锋利小刀,慢慢地挑出陷在皮肉间的弹片。悲伤的情绪如潮水般漫过每个人心头,弟弟一直蹲在旁边,稚嫩的脸上充满焦急,小手轻轻捋过大狗。
最后,父亲挑出十几粒弹片,把大狗抱起时,地上一片湿润。它是有情义的,老屋也是它的家。以前,家里只有它陪着曾祖母,来来回回,他俩感情很好。曾祖母90高龄去世时,大狗也跟着去送葬了。后来,便在曾祖母的坟边整整守了半个来月,生人均不能靠近,乡里传为奇谈。
老屋门槛很高,左右两侧各有一块灰色的青石。如今细看右边那块,会发现坑洼表面上有明显的斧凿痕迹。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自己顽皮骑车,忘乎所以,横冲直撞,一个翻滚额头就磕到了青石,破皮流血。于是便迁怒到了青石身上,父亲象征性地凿了几下,也许是太硬了吧,几下就作罢了。十几年一晃而过,每次看到凿痕,都会下意识摸摸额头,无奈一笑,它应该不会怪我吧。
南方多雨季,雨中的老屋沉默不语。雨落青瓦,其声质朴,尤其是夜雨之时,捧卷夜读,耳畔雨声绵绵。祖父佝偻的背影映在墙上,正坐在灯下带着老花镜翻书细读,这般温暖的光景在淅沥夜雨时,别有一番滋味。
若是在白日,雨水流泻,顺着瓦道如瀑而下,在庭院上溅起万千水花。雨歇之后,老屋仿佛美人出浴,带着别样的味道,濡润得让人心头一阵柔软。蓝天罩顶,天光云影映在庭院积水处,墙角青苔隐隐,煞是好看。也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的砺洗,老屋墙脚上的青苔也不知褪换过了几重,黑糙糙的,手抚过,层层剥落,露出白色墙体,但又被后来新生出的青苔覆满,时光无声无息地在角落里来去,重复。
老屋里,每到春天就住着两窝燕子。它们的窝就筑在主梁正中方位下面,一左一右,很是对称。立春左右,就是燕子归来的季节,一路南下,如约而至,未曾断过。一时间,清寂的老屋变得热闹非凡,燕语呢喃,那矫健的身影往来穿梭,忙碌着,飞累了倏尔停在电线杆上,配上天空干净的背景,就像明信片。到了晚上,它们会乖乖窝在巢里,偶尔会有一两下扑翅的声音还有软绵的燕语,在静夜里听来如此温馨。
时光轻巧越过,不经意间,他们就有了孩子。每到这个时候,我和弟弟就会央求祖父拉来梯子,爬上去看看。小燕子羽翼未丰,样子丑得紧,只会张着嘴嗷嗷叫饿。但是,小动物总会牵挂着孩子的心,吃饭时也会好奇的问要不要给它们留点饭。
爷爷说,这两窝燕子好像一直就在我们家,一代一代,来,去。
每年,爷爷总是第一个发现它们,他一个人在家时,会如多年老友般交谈。也不知彼此听懂了没有,但这已不重要了,还是要感谢这循春而来的精灵,给这座老屋和里面的老人带来了生命的慰藉。
他说看着它们,就像看着我和弟弟一天一天长大,然后,离开老屋,说到此处,不胜唏嘘。
随着年岁渐长,愈发觉老屋弥足珍贵,它见证了家族的点点滴滴。
父亲和母亲喜结连理的瞬间……
奶奶离开的瞬间……
我和弟弟诞生,成长的瞬间……
童年的每一步,一言,一语都那么意趣盎然,只因在老屋的怀抱里。月光下,我和弟弟坐在祖父身畔戏耍,看天灯,听嫦娥奔月,虔诚拜月。这样的时光不可追了。这一切,都不知被藏在老屋的哪一块砖隙里,哪一块瓦缝间。来了,走了,它都默默看着,无声记录每一段悲欢离合。
渐渐长大,回老屋的日子也越来越少,突然发现,有些横梁开始腐旧,有些瓦片碎裂,但燕子依旧回来,阳光仍铺满庭院,月白风还清。
而那老屋,我更爱了,因为,那里有爱,有我爱的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