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幻》| 第一章 禾饶国（2）
清晨的第一声鸡啼刺破了府中的寂静，太阳有气无力地挂在低空，无需等它发威，寒意一批批撒腿钻入了地下。凌轩顶着半懵的脑袋昏昏沉沉地跟着下人们一同起床，做着每日例行的事物。
“快快快，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今天府里要来贵客。”吃过早饭没多时，内务总管张妈便厉声催起来。她算得上高挑，有着许多女人羡慕的修长双腿，只是四五十的年纪腰围多少有些隆起。听说她自幼就跟在曹率身边服侍，一辈子没离开过曹家，前几年曹率被派来属溪边防，也就把她一起带了来，毕竟有个熟悉了解的人在身边照料比较放心。于是边关的风沙将她原本精致的面容吹得有些模糊了，嗓音里也总像含着沙似的粗粝。“你们两个，去把西南角那间最大的客房打扫干净，你们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今天的菜一定要清淡些，你，你们，去冰窖拿些冰块和水果出来。咦，明霞去哪里了？”
“不知道啊，刚刚还在这的。”
“刚刚她说肚子不舒服，去茅房了吧。”
“一会儿你们谁看见她叫她去正堂帮忙。”张妈布置完一切，便也去了正堂准备茶水。曹率对喝茶极为讲究，因此泡茶这事向来得由张妈亲自动手。
“今天来的是什么客人呀，竟这般大的阵仗。”去地窖的路上，凌轩问身旁的同行丫头丹凤。她是属溪本地人，约莫十五岁的样子，皮肤偏黑，浓眉毛大眼睛，脸蛋圆鼓鼓的，若是扮起男装来一定也有番可爱的帅气。她明朗直率，来曹府一年多了，凌轩自然愿意跟她多打听。
“你不知道嘛？啊，是了，昨儿我们休息聊天时你又不知上哪儿了。听明霞姐说，老爷昨天急匆匆带人赶往柳城是去接彦王的小儿子俊辰世子啦。”虽然这并不是府中的秘密，丹凤说话时仍压低声音，睫毛却雀跃地跳动着，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
“俊辰世子？”彦王是禾饶国皇帝应济恒的胞弟应济炆，两人的感情打小就好。应济炆拥有超高的悟性，年轻时便看透了皇室明争暗斗的戏码，早早地退出了皇位之争，却一路帮助应济恒坐上了龙椅。所以应济恒当上皇帝之后，对这弟弟更是加封赏爵，宠爱有加，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因此不仅本国大臣，连外国使者也都想拉拢他。可凌轩从未听闻他有个儿子叫俊辰。
“这也是明霞姐说的。她说这个俊辰世子是王爷最小的儿子，从小体弱多病，所以很少出家门，就养在家里，所以外人很少知道，更没几个人见过。但是他最像王爷，尤其是那股子聪明劲儿，听说还通了灵法，所以王爷最宝贝这个儿子，那可真是把他当掌上明珠般养在家里。”说完，丹凤也觉出自己这话有些不对劲，“噗嗤”一声笑了。
“可真是个传奇的人物呐。哎，那他为何跑到这兵荒马乱之地来？”
“听说三百年才开一回的漠上花要开了，他想必是来瞧这个的吧。”丹凤说着，也露出了向往的神情。“还是咱老爷在宫里眼线多，遇上这机会还不得赶紧表现表现。”
“这话是你说的，还是明霞姐说的？”凌轩打趣道，说笑间两人来到了后院。
后院的尽头是座一丈宽，半丈高的四方形灰泥石屋，四周没有窗户，只在正面开了两扇一人高的石门。砌屋的石头均有两尺厚，乃是产自最为寒冷的北方泽承国的冰晶石，是保温隔热的最佳材料。推开石门，一股冷冽的寒意扑面而来，将原本笼罩在身的阳光打撒成无数细小颗粒漂浮在空中，像是在炎热的夏天跳入冰冷的湖泊。光是冰晶石，自然起不到如此效果，石屋底下挖有一面积比其大约十倍的地窖，地窖四壁也用冰晶石砌成，窖内堆满了自泽承千里运来的巨冰，放置于此可整年不化。由于属溪食物种类稀少，因此冰窖中通常藏有牛羊猪等肉类，而上层石屋则摆放新鲜水果蔬菜。
一个将军，怎能在这偏远之处盖得如此奢华的冰窖，他所收受的不义之财数目简直叫人发指。凌轩边想着，边用锥子敲击着冰块，她越想越气愤，力气不经大了起来，“卡啦啦”一声，一大块冰竟被她全部凿碎了。
“怎么了？”丹凤在上头探头问道，由于底下太冷，她又立刻缩回了脖子。
“没事，没事。”凌轩叫道，手忙脚乱捡了些碎冰放进食盒，盖上隔板，爬了上去，又与丹凤挑拣了些品相好的水果放在隔板上，着急忙慌地出了冰窖。
“还是在大太阳底下舒服。”丹凤眯了眼，仰头迎向太阳，深深吸了口气，若不是手上端着食盒，恐怕她还要伸个大大的懒腰。
还没到正堂，就见张妈已站在门口探头张望。
“怎么去了这么些时候，贵客已经到了。”她边说边接过凌轩手中的食盒，“行了，你去找找明霞，这丫头怎么到现在还没来，丹凤跟我一块儿进去。”
凌轩自知才刚进府，这么重要的时刻自然是没资格露脸的，便识趣地退下。其实她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世子一来，不单曹率，府里级别高的人物想必都得围在他身边伺候，那她便有机会再次查找密文的下落。
白天不比夜晚，无法在房顶上奔跑跳跃，于是她抄小路绕了一个大圈来到后花园，打算通过假山再次潜入书房。假山通过层层叠叠，纵横交错的怪石拼接而成，浑然一体，丝毫看不出人工雕琢的痕迹。最高处有两层楼高，从后花园的小径一直延伸到书房，将其包裹其中，仿佛张开大口的石兽吞并了半间房。初走时山石稀疏，明暗交错，还能看见石头天然的凹陷处被工匠种上盆景，雕上石画，设计成各种微缩景观。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看似不大山体内的竟有十来条蜿蜒互通的小路，仿佛一座小型迷宫。
凌轩边走边在心中默记方位，以防自己真的迷了路。拐过一座片状突出的石块，眼前现出现橘黄色的亮光，难道快到出口了？下一刻，她听见有两人在旁对话。
“将军问你事情可都办妥了？”听声音是将军身边的纪副将。
“放心吧，所有的东西都已藏好，绝不会被发现。”答话之人应是罗管家。
“是藏在那里了吗？”
“哼。”罗管家冷哼一声，并未回答。
“总之别出什么差错。”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纪副将恨恨道，“听说这个世子聪慧过人，将军这一步可也算是险招。”
“我看是王爷护子心切才放出的传闻，你看他病恹恹的，又一直关在家里，见过什么世面，哪会懂这朝堂之事，老爷也是太过谨慎了。”
“将军正是因为谨慎才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你也别……谁！”
一只鸟飞过假山，停在了山石上一株微型松树上，碰落了最大的一颗松果，正巧掉在凌轩身后的水塘里，“啪”一声，虽然轻微却足以令假山中警惕的三人汗毛都为之竖立。
凌轩转身便跑，幸亏她记得来时路，很快奔出假山，沿花园小径一路跑到了西南角。本以为甩开了那二人，迎面却走来三个巡逻兵，若在这里被看见，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随手推开最靠院墙一间屋子的门便闪了进去，蹲在门背后听着外面的动静。
“喂，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吗？”没一会儿纪副将和罗管家就追了过来。纪副将是曹率手下最为年轻也最能打的副将，脚程自然不慢，可罗管家居然也紧跟着来到，着实有些出乎凌轩意料。
“回禀将军，什么人也没看见。”领头的巡逻兵答道。
“明明看见人影朝这个方向，难道从岔路跑了？”纪副将喃喃道。
“我就说分开追的。”罗管家责备道。
“那你跟着我干嘛？”
“哼。”管家又冷哼一声，“还不快回去找。”
凌轩轻舒一口气，转身倚靠门背坐下，却被身后的情景惊得低呼一声。只见昏暗的屋内，一个穿着丫头服饰的女人躺在地上，双目圆睁，直勾勾盯着天花板，眼神却空洞无光，微张的嘴巴被紫红色的掌印覆盖，头发凌乱地散落在脑后，一把匕首插在她的胸膛，金色的手柄上闪着寒光，衣服早已被鲜血染红一片。
凌轩上前几步，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正是不见了的明霞。
身后的门突然被打开，刺眼的光一下射了进来，她这才看清，原来这里是府内备用厨房后的柴房。纪副将和罗管家带着巡逻兵站在门外，看到屋内情形时也都愣住了。
“把她抓起来。”罗管家第一个反应过来，三个巡逻兵一拥而上，像捉小鸡一样将凌轩抓在手里。
“不是我干的，不管我事！”凌轩喊出既定台词，她心里清楚，必须先借机与这命案扯上关系，才能混淆视听，让他们以为自己全然不知假山偷听之事，到时再想办法洗脱嫌疑便可。
“先把她关到暗房，等我一会儿禀报老爷再看怎么处置。”
“是！”巡逻兵答完，一齐将她押送出了柴房。
三个强壮的士兵齐手抓拿一少女向前一二一，这画面委实滑稽，偏偏还让亲自带世子去厢房的曹率一行人撞见，那真是丢尽老脸。罗管家见状急忙上前在曹率耳边低语了几句。
曹率年过五十，上扬的双眉和胡须都已黑中杂白，他身高六尺，皮肤黝黑，常年习武打仗练就一身精干的肌肉，双眼闪着精明的威严，眼角却微微上翘，就像一只凶狠的猎豹长了双狐狸的眼。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身穿淡青素袍的少年，腰间系了条青色白玉扣腰带，身高与他相仿，脸色在他的衬托下显得尤为苍白，接近病态的白，眉毛如柳条般细细软软地搭在脸上，唇色也是极为淡的粉，站在一群军人中仿佛清晨的一缕雾气，随时都会消散。
凌轩忍不住朝那少年望去，四目相对的刹那，她感受到了与那外表毫不相符的，凌厉敏锐的目光，以及如坠深渊般无尽黑暗与晕眩的感觉。
是他，那个戴面具的人。
绝不会错，虽然没见过对方的面容，但这身形，步伐和气息，她是认得的。
对方似也认出了她，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
“曹将军，发生什么事了？”他的声音轻柔，温润如水，在这干旱的沙漠中似甘露滋润着每个人的心。
“府内的一些小事，让世子见笑了。”曹率答得不卑不亢，言外之意却很明显，可他却忘了，这俊辰世子久居深宅，不懂人情世故。
“我难得出门，什么都想见识见识，曹将军不介意……”
“张妈，明霞被人杀了！尸体就在里面，他们冤枉我说是我杀的！”凌轩趁机一通乱嚷，丝毫没留意张妈对她拼命使的眼色。
“命案？那可有意思得紧，我能去瞧瞧嘛？”
“这……”也不等曹率回答，俊辰便自顾自走向了柴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