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森之风”
一
暗黄色的月光透过晃动的藏青色窗帘的缝隙，照亮了这个小居室的一角。那儿有一张普通的单人床，床上的被子缩成一团。床头的墙上贴满了剪报，排列的却是杂乱无章，让人失去了细看的兴趣。
一个男人，背靠床沿，坐在地上。低着头，浓密的头发挡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的长长的胡子在投射进来的，微弱的月光中，左右摆动。他右手拿着一支笔，时不时地敲击旁边的桌腿，那间隔就像摩斯密码，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神秘。桌上厚厚的书稿因为夜风的吹拂发出刺耳的响声，旁边电脑上的光标不停地闪烁着。男人突然暴躁起来，甩出了桌上那沓吵人的稿纸。他抱紧自己的头，用力捶打了好几下。一本书因为他的胡乱碰撞，从桌子上啪的一声，掉了下来。在这样孱弱的月光下，那书的精装封面依然泛着亮光，还有那良好的纸张，都显示着这是一本价格不菲的书。书的作者叫穆森，是两年前红极一时的推理小说作家。他的代表作《银色匕首》在当时大获成功。不仅小说卖到脱销，它还被改编拍成同名电影，随后又取得极高的票房。男人似乎被书封面上清秀青年的笑容刺激到了，他发疯般地将那经过精良设计的封面撕了个粉碎，眼里透着疯狂与无奈。
今晚的月色暗黄中泛着浑浊，难看极了。男人一把将窗帘拉了个严严实实。正准备躺倒在床上时，就听到一阵手机铃声。看了来电显示，他不想接，也不敢接。但是对方却很有耐心，一遍又一遍。他终于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
“怎么!现在架子越来越大了!我的电话都不接了是不是!”
“不，您误会了。您放心，我明天一定把稿子发给您。”
“又是明天!你要是没东西，就趁早给我滚蛋。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对不起。我下次一定不会这样了”
“还有下次？我告诉你，穆森!你再有名那也是以前的事儿了！再交不出东西，可别想再让我供着你！”
是的，他就是穆森。《银色匕首》是他的成名作，但现在看来好像也是他最后的作品。不过，穆森一向有极好的运气。他的读者们不会想到，据此仅仅一个月之后，穆森就出现在了新书的签字售书发布会上。他穿着裁剪得体的西装，造型师将他打扮成温文儒雅的谦谦君子。他长相清秀帅气，面露微笑。好几个出版社都争着要跟他签约，就连推理小说界的泰斗都说他是时下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于是，时隔两年之后，“穆森之风”再次袭来，这一次，他带来的故事叫做——《最后一篇稿件》。相比他的处女作《银色匕首》来说，这部小说无论是故事情节的构思，还是人物心理刻画以及动作细节的揣摩上，都更胜一筹。于是，两年前的场景再次上演了。不断有娱乐公司和艺人工作室来找他，都是商谈改编小说将其拍成电影或电视剧的相关事宜。当然，此时的穆森已不再依靠那家出版社帮他打理这些事务了。他很快宣布自己已经成立个人工作室。是啊！脱离那家令他作呕的出版社，这又是一件多么值得庆贺的事情！
所谓“人红是非多”，穆森脱离原本的出版社，本是个人的事情，却招来了很多人的谩骂。无非就是些“红了，却忘了在没落的时候扶持他，帮助他的人……”;“吃水还不忘挖井人呢！怎么可以这么没良心！”；“真想不到，小说写的这么好，做人却是这样，果然人品是不能和文品相提并论的！”这样的话。穆森看着这些不切实际的评论，恨恨的骂着：一群蠢猪！你们知道什么！这样的评论看的多了，他便气的红了眼。新招的助理很害怕这样的穆森，这跟那个闪光灯下的温柔阳光的穆森简直判若两人。最近她已经连续两次将穆森的咖啡弄洒了，也许再有一次，她就可以不用再给他送咖啡了。想到这里，她便垂下了双眼，哀叹了一声。
穆森对于他的喜怒掌握着一个人的生计这件大事完全不知情。他总觉得自己的小说哪里还有漏洞，这对于一个完美主义者来说，实在不能容忍。可他又缺少一个肯跟他说实话的人，正苦恼时，他看见了站在门口畏畏缩缩的助理。
“你在那儿干什么？”
“我……我来……来给您送咖啡！”
“你进来。”
“好……好的。”
“你看过我的小说吗？”
“看……看过的”
“那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啊”
穆森烦躁极了，他点起了一根烟说道:“走吧。”
可在助理听来，却是“你被辞退了。”她又怕又不甘。她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可因为资历少，总是被认为胜任不了重要的工作。好不容易找到了这样一份高薪水的闲职，她不想再错过。她鼓起勇气，说了句：“其实有个地方……我不是很明白。”
穆森原本黯淡无神的目光又重新精神了起来。
“哪个地方？你说。”
“就是……主人公杀死了自己以前出版社的主编，那……那等他再度成名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人发现主编的失踪吗？就算主人公伪造了主编的辞职信，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他还有家人啊。家人不可能几个月都不跟他联系的。”
穆森满意的笑了。其实这部小说的创作格局很小，他设定的主人公不会具有一般读者认为的，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网络。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他只关心跟故事有关的人。但这一次，他却采纳了助理的建议，重新改了小说。新编版的小说卖的比以前更火，一大波或中肯或夸张的评价和称赞向穆森袭来。在新编版小说中，他为被害者设定的家为“福利院”，一个孤儿，自然没有家人。再加上他本人已年过40，抚养他的福利院工作者大都已不在人世，剩下的人也已无从查起。一个多么适合凶手的被害者啊！要是“他”也是这样无依无靠的孤儿就好了，可为什么不是呢！穆森笑正着与那些名家们合影，但突然冒出的想法却使他攥紧了拳头，与他灿烂的笑容不相符。
二
昏暗的地下室里飘着浑浊的臭气，墙角边有个水管似乎是被人锯断的，水珠从参差不齐的裂口中落下，摔碎在地上。不远处地上的一滩水泛着轻波，一个人影倒映在水影中。他坐在地上，低着头。浓密的头发挡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的长长的胡子随着水的轻波摆动。不知道这样的姿势他保持了多久，也许，是一天，又或许是一周，只怕他自己也不清楚吧。
他已经忘记上次见到太阳是什么时候了，可他却记得上次见到那个人的日子。那天，他跟女儿发了短信，按照那个人的意思，他向女儿解释了没回去祭拜亡妻的原因。可女儿却只回了他三个字：随便你。他后悔极了！以前为什么没有多抽出时间来陪妻子和女儿。妻子已经去世两年，可他一次都没去祭拜过她。他对女儿的现况也知之甚少，又有什么理由来要求女儿关心他呢！没有人知道他此时正遭受的苦难，他觉得自己很失败，然而他更没有勇气赴死。只能选择屈服，按照那个人的意思继续跟平时为数不多的，一直与他保持联系的人继续“来往”，包括自他到这儿后就从没回过短信的情人。
他思绪混乱，在各种各样的记忆中漂泊着。突然，天花板上那个正方形的小门吱吱呀呀地开了。本就狼狈的男人倏地跳起来蜷缩在墙角。
“为什么要躲那么远。我来看你，你应该高兴啊。”
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一步步走向墙角，惊恐地男人卑微的把头埋在膝盖下。
“我给你带了好东西，你最喜欢的。”
说着他将一本书递给了不敢抬起头的狼狈的男人。那书上赫然写着《最后一篇稿件》。
“我求求你了，你放了我吧！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别这么客气啊，说起来，你还是我的老师呢。嗯？”
男人瑟缩着，用乞求的眼神看了一眼居高临下俯视他的人，又颤抖着手，翻开了那本小说。地下室的低温也抵不过他心底的燥热。手上的汗水混合着多日来不曾清洗过的污垢用一个个脏手印留在了书页上。不停的翻页声说明他对这本书的内容早已了然，他恐惧极了。在书中，被害者惨死于凶手之手。可他，毕竟还活着啊！
“别着急，慢慢看。这是新编版，是不是觉得比你第一次看到的好了很多？”戴鸭舌帽的男人俯下身来，声音温柔如呢喃的魔咒，唤起了恐惧的男人噩梦般的记忆。
……
“又是明天!你要是没东西，就趁早给我滚蛋。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对不起。我下次一定不会这样了”
“还有下次？我告诉你，穆森!你再有名那也是以前的事儿了！再交不出东西，可别想再让我供着你！”
要不是顾及这是新换的手机，于修志真恨不得摔了它。这当初怎么就签了穆森这么个榆木疙瘩。当年一个一穷二白小子，拿着一沓废纸在各个出版社中来回跑，最后还是他发了善心，看了眼他那破稿子。要不是因为前任主编经营不善，员工们没活干，出版社面临倒闭的情况，他又怎么会孤注一掷的用了穆森的稿子。只是，他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人喜欢这小子的风格，小说大卖。当然，他也“合理地“”卷走了穆森大部分的稿费。他还派了亲信担任穆森短期的经纪人，全权代理与其小说相关的影视作品的签约事宜。这让他和出版社都狠狠的赚了一笔。可谁知道，这家伙竟然从此江郎才尽。《银色匕首》大卖之后的一年多，就一直没写出东西。他可是已经答应了情人，买一辆奥迪送给她的。想起情人，他心中一番悸动，马上就给她打了个电话。两人甜言蜜语了一阵，正准备挂电话时，手机提示他收到了一条短信。是穆森的！他急忙跟情人说了晚安，挂了电话，点开了穆森的短信。
“主编，我明晚十二点之前一定把初稿发给你。让您催了这么久，还请您多多包涵！”
看来是刚才那顿骂让他开窍了。于修志看着短信不禁笑出了声。这晚，他睡得很好。在梦里，他好像已经看到了在奥迪车上，情人含情脉脉的眼神。
已经零点了，书桌前的于修志等的有点不耐烦，正要拿起手机的时候，电脑提示音告诉他，收到了一封邮件。他立马弹起来点开了那封邮件，果然是穆森的。这小子还算守信！他这样想着。便仔细的看起了穆森的新作。开始，他被其中的故事情节深深的吸引了，可越往后看，他就越觉得不对劲儿。渐渐地，他觉得自己开始冒冷汗。那小说这样写道：
“白浩看着罗琛发来的稿子，可渐渐地，他似乎听到了自己恐惧的喘吁声。他小说中的主编为什么会跟他一模一样？他是私吞了罗琛的钱，可他也是为了出版社呀！可再扪心自问，真的没有一点私心吗？他的心里惴惴不安，难道罗琛已经知道他用他的版权费给情人买了套公寓？他不敢往下细想。在这个深秋的夜里，他却出了一身的汗。可却听到了一阵轻轻脚步声。他用手抚着心脏，可它却跳的越来越快。此时的他如坐针毡，可他更不敢动。他已经没有心思再看罗琛的小说了。因为，脚步声似乎停在了他的身后。
‘主编，我的新作怎么样？还合您的胃口吧！’是罗琛！
‘……哦！我觉得……很不错。你……进步很大！’他看到罗琛的手上拿了把银色的匕首，就已经站不起来，只能瘫坐在椅子上。用手擦着汗，没有了往日面对罗琛时的趾高气昂。
‘哦！那怎么不看完呢？’罗琛笑着说着，却把匕首拔了出来，用白浩搭在椅子上的衣服擦拭着。
白浩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看着罗琛慢条斯理的做着这些事。突然，白浩瞪大了双眼，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感到体内的匕首正慢慢的想深处推进。
罗琛邪笑着说着‘我最讨厌别人还没看完我的小说就胡乱评价！’”
在于修志的最后一丝意识里，他看到穆森微笑着，对他说：“放心，你对我有恩，我会让你好好地活着的。”他还来不及思考这意味深长的一句话，就昏死过去了。
三
《最后一篇稿件》马上要被改编拍成电影——《邮件之死》，穆森的助理于晚京正和编剧修改剧本。自从上次向穆森提过修改小说的建议后，她就被穆森格外看中，已经成为他的得力助手。修改剧本是一件极其枯燥的工作，但晚京的耐心以及扎实的文学功底都使编剧连连赞叹。毫无疑问，她热爱这份工作。她也想让那些嘲笑过她的人看看，她于晚京，不仅上学时成绩比他们好，现在的工作能力也一样比他们强！
正讨论到电影的高潮情节时，晚京的手机来了提示音。该死！竟然忘了调静音。她尴尬地朝编剧笑了笑，急忙拿起手机，却看到了那个男人的微信。她厌烦的把跟他少的可怜的，所有的聊天记录都删了，将手机调成了静音。然后微笑着坐下，继续跟编剧讨论起剧本来。
工作终于结束，晚京将修改好的剧本发给穆森后，按照往常的习惯，准备在台历上标注好后面几天的计划。可是，她的笔在26号这天顿住了。这是那个男人的生日，虽然，她已经好几年没有叫过他“爸爸”了。可是，爱人可以选择；亲人，却是上天安排的。她痛恨自己为什么有这样一个父亲！他好吃懒做，却风流成性，甚至没有在她的童年里留下任何美好的回忆。连她最敬爱依赖的母亲，也被他那些不断找上门的“烂桃花”气的抑郁而死。她恨自己的身体里留着跟他一样的血，这让她觉得无比恶心。他为什么不去死呢！晚京愤恨的想着。
虽然白天想到了让她厌恶的人，但在晚上，她却做了个好梦。梦里，那个人终于死了。她被通知去参加他的火化仪式，却没想到，他竟然把全部的财产都留给了自己。她抱着沉甸甸的骨灰盒，看着那张又痛恨又有些陌生的脸笑了，心想：活着，让我和妈妈痛苦了这么时间，死了，倒是死得其所。忽然，一阵铃声把她惊醒了。是老板穆森的电话，她急忙坐起来接听电话。
“等会儿你来一趟工作室，我有事跟你说。”
“好的，那我马上就过去。”
“你最近有什么事儿吗？”
“我没什么事儿，您有什么工作，只管找我。”
“哦。这么时间了，不回家看看？我给你几天假。”
“不……不用了！穆先生，我父母都去世了，也没什么可看的。”
“是吗？那是我冒昧了，就这样吧。”
“好的，穆先生。那我马上就过去。”
晚京早早的赶到了工作室，穆森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高跟鞋急促的嗒嗒声在这样的清晨显得有些聒噪。穆森眯着的眼终于睁开了，不悦的瞟了眼晚京的高跟鞋。然后，看着晚京的眼睛，这样，一直过了五分钟。晚京疑惑，正准备问他今天到底有什么工作，就看见穆森拿出了一部前几个月刚出的新款手机，看起来价格不菲。他在手机上飞快地按了几个键，奇怪的是，晚京的手机却在随后不到两秒中就响起了提示音。在穆森玩味的注视下，晚京陷入了窘境。最终，她还是战战兢兢的掏出了手机，是一条短信。一看到来信人那令人作呕的名字，她就立刻将其删了个一干二净。
“是什么消息？重要吗？”
“哦！是条垃圾短信。不用理会，我已经删了，”
穆森的嘴角翘了起来，手指轻轻的一划，就将手机上的“晚京”删掉了。晚景看着心情突然好起来的穆森，不知所以然。然后，就听到他边往外走便说了句：“你最近可能会有点忙。做好准备！”
五个月后，电视上正播放电影《邮件之死》的首映式。晚京正看得起兴，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您好！请问是于晚京小姐吗？”
“我是。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我们是市公安局的。本周二，也就是昨天，我们在红河路天星桥下发现了您父亲的骸骨，还请您过来做一下笔录。”
接下来的一切，就像她半年前梦里的一样。她得到了于修志的全部合法财产。她觉得这是二十多年来，于修志为她这个女儿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四
两年后。
工作室发展之初，晚京因为工作能力突出，为穆森签下了多项大单，她也渐渐地由助理转为了合伙人，持有穆森工作室30%的股份。可现在，穆森想拿回去，晚京却不肯还。虽然，他们表面上还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可在生活中，两人早已水火不容。穆森更是将晚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看着二人以前出席发布会时的合影，穆森恨的咬牙切齿，在心底咒着：该死的女人，不识好歹。我叫你死的比你爹还难看！
夜雨过后的夜晚，格外安静。窗外的雨珠滴答滴答的落下，声音越来越轻。晚京的心跳也随着这节奏越来越弱。她拼命的想叫出声，却发现，她无论如如何也喊不出声。她终于筋疲力尽，动弹不得。终于，她看到那个魔鬼般的男人缓缓地推开房门说：“别白费力气了，不过，你可比你那胆小鬼老爹有骨气！”此时的晚京虚弱的只剩下射向凌厉的眼神。可穆森却不以为然，他阴骘的目光让晚京在晕眩中打了个寒噤。
“你不是很感谢那个杀了你父亲的人吗？那你为什么不懂得感恩呢？为什么要夺我的股份？你这个贪得无厌的贱人！”
……
五
“据报道，国内知名推理小说家穆森近日又出版了新作——《与助理的零点通话》，该书再次获得读者们的一致好评。虽然这位作家是推理小说界近几年的新起之秀，但他的才华实在令人钦佩！看来，更大的一场“穆森之风”又要袭来了！他的新书又将被改编成怎样的影视作品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我们来看下面一条新闻。有两名工人在城北即将改造的垃圾场内，发现了一具骸骨。据法医检验，这是一名成年男性尸骨，死亡时间大约在四年前,死因初步判断是被锐器刺破脏器，致失血性休克而死亡……”
2017年6月1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