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小说】挂在嘴边的怜悯
人间到处充斥着悲天悯人的哀怨，因此便有无数天使降落凡尘，用他们的行动来抚平生活里的创伤。
在办公室里，我就遇到过这样一位同事。她天性温柔、充满怜悯之心，仿佛眼泪时刻挂在睫毛边，随时就会掉下来。她是一位爱心泛滥的姑娘，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她四下传播善意，对待所有陌生人都无比美好，甚至还会慷慨的把钱捐给一个在路边随便听来的悲惨故事，这样的善举绝对可以入选感动中国人物。
那是发生在十月底的事情。在某天中饭后，公司内部群里突然弹出来一条消息，研发部门某位同事的父亲生病住院了，情况严重，已花光家里的积蓄，无奈之下只得寻求网络筹款的帮助。
不到半小时，这则消息就传遍了公司。有部分人已在私底下讨论那位不幸同事的未来，想象着他可能面临的贫穷生涯、高额债务以及失去亲人的痛苦，当中可能还伴随着情感上的两难选择。
很快，老板就下达了命令，他要求每个职员都献出爱心，以缓解同事的燃眉之急。
捐款在内部群接龙起来。老板自然是备受瞩目的，他率先带头捐赠了200元，接着便是各部门总监，最后才轮到小职员。他们的捐款从5元到100元不等，全凭私下交情。现在整个公司里从上往下都背负着某种道德义务，这原本也是人之常情。可是突然间，有位同事大叫一声，公司里竟然有人慷慨捐赠了500块。
这可不是笔小数目，在一家小企业里，能大方捐出这个数目者为数不多，除了老板或股东外，其他人大不必如此阔绰。一般同事哪怕只捐赠十块钱，也不会被乱传闲话。
捐赠者很快被找了出来，竟然是市场部的一个普通小职员。她平日里负责策划公司活动以及撰写文章，工作上低调务实，并不显眼。到了下午时，人事主管特意找到对方，打算就此事询问清楚。
“你中午捐出去了500块钱”主管问。
小职员并不否认，
“是我捐的。因为对方身世可怜，现在急需这笔救命钱”
“话虽如此，但这笔钱似乎超出想象”
她听明白了缘由，十分平淡的说，
“可这一点也不多”
她坚持如此，足以证明这笔捐赠不是出于一时冲动，而是源自内心的自愿。接着，人事主管开玩笑似的问，
“我想你跟那位同事有很好的交情”
她摇头否认了这个判断。
“要么你曾经历过类似的事”
依旧猜错了。
“那就是你手头正好有一笔闲钱等着花出去”
没一样正确，这反倒令人疑惑不解了。
一会后，她便同人事主管吐露了初心，
“我们只是普通同事关系，而且对方未必记得我。我之所以捐出500块，完全是因为此事本身。你想想看，一个乡下老人到了该安享晚年的年纪，却突然被查出重病，只能待在冰冷的医院里，每天面对叫上不名字的瓶瓶罐罐，还不知道自己哪天突然会撒手人间，眼睛一闭就再也醒不来了。他已经这么可怜了，而我们这些手脚健全的人都应该去做点什么。如果大家都冷眼旁观，那么人间就将变成地狱，人跟人之间就会互相防备，隔阂猜忌”
她接着往下说，
“病痛面前应该人人平等。不管对方之前的身份是什么，农民也好，打工者也罢，或者出生富贵。人的怜悯之心不是看对方面貌或经历，难不成对方曾犯过错，或者是个犯人，等到他奄奄一息时，我们就断然停止支持，眼睁睁瞧着他断气为止吗？甚至还在心里暗自庆幸，这种人早应该死去。
这种观念早落伍了，真正的爱心是不分贫穷贵贱、不论种族肤色，只要他正在遭受苦难，那就该得到周围人的帮助。在死亡面前，再坚强的人也会留下眼泪”
她的这些真挚之言彻底说服了人事主管，让其相信她就是一位乐善好施之人。
瞧瞧我们生活的这个底层社会，已经有太多不公平之事，太多的不幸与痛苦，太多的抉择与失落，如果你我周边人少了这种同情与关怀，那彼此就会变得暴戾、焦躁以及仇恨。而她呢，则总想着能用自己的绵薄之力来填平周围所有的不幸，只要被她知道的东西，就必须奉上一片赤子之心。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那个人真可怜，我们应该帮助他。
谈话到此结束。
现在她一下子就成了公司里的红人，整个办公室都在谈论她。老板也开始关注她，甚至还多次在公开场合里夸赞她，说公司里藏着一位菩萨心肠的同事。
此事过去大概半年之后，某天下午，我们正埋头工作，却突然听到办公室里吵闹起来。我抬头望去，正是之前那位慷慨捐款的爱心同事。她站在桌前，显得很是委屈，脸色涨红，满嘴的埋怨与不满。
她看起来十分生气，一直说着令人费解的胡话，
“我是绝不会给这种家庭捐钱的，那等同于直接把钱扔进了水里”
大家纷纷停下手头工作，凑过去准备一探究竟。
接着她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原来她的亲舅舅前几天因为生病住进了长沙某医院，家里人三番五次催促她过去看望，可她都明确拒绝了。
自己的亲舅舅生病住院却不去看望，确实有违礼仪。
有个好奇的同事大胆问了一句，
“我猜你舅舅平时肯定对你不好”
“并不是。在我印象里他是个朴实善良的乡下人，一辈子没干过坏事，也从没有害人的心思。他是那种一看就老实巴交的人”
“那就是你们两家曾经有过矛盾？”
“也没有”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拒绝呢？”
“为什么，因为他的儿子是个好吃懒做、不学无术、呕心乏味、十分讨厌人”
她一边说还一边生气的跺了两次脚。
所有人都糊涂了。眼下生病住院的是她的亲舅舅，为何会因为表哥的人品而坚决不去看望呢？
接着，她一五一十的同所有人解析，
“我的那位表哥比我年长十岁，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混混。他初中还没毕业就跟着别人外出打工了，但是却眼高手低，什么事都只干一段时间就放弃不做。而只要他手里有钱，就必定大吃大喝，一个晚上便能花个精光。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来就没想过好好规划自己的人生。在二十五岁之前，他还赚了一丁点钱，但后来自从更老板闹矛盾之后，就死活不愿意外出打工。在一个男人最黄金的十年里，他就这么蹉跎过去了，每天睡的昏昏沉沉，啥事也不想干，就守在家里吃父母老本。有时候，当他不如意时，甚至还会动手打长辈，这样的人我一点也瞧不起”
她在说这段话时，依旧是恨得牙痒痒。
大家隐约听明白了，俗话说救急不救穷，我们宁愿慷慨救助一个穷苦憨厚、走投无路的人，也不愿把自己的辛苦钱白花花流入到好吃懒做的人手里，那就等同于助长了他们的私心与贪念，变成他们变相敛财的一种手段。
我曾经在新闻上就看过，某些投机取巧的人为了博取他人的同情心而捏造病情，从而在短短几天内就骗走巨额钱财，最后席卷一空，这样的案例也并非没有。拒绝同这样的人交往，自然是有道理的。
不过也有人提出了质疑，
“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因为儿子窝囊而拒绝看望，毕竟那是你的亲舅舅呀”
这么说也合情合理。
那位善心同事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尴尬愤怒，着急的争辩道，
“这个家里不仅仅是表哥，就连舅妈，也都是那种贪图钱财，尖酸刻薄，一辈子小心谨慎、经常干些贪小便宜之事的人”
为证明她的话有理，马上就同我们描述了这个苦艰家庭的现状：
“前面我就说过，表哥常年在乡间流窜，没个正经活儿，平日里就靠赌博和混吃混喝过日子。而我的舅妈呢，则从来都是溺爱他，怂恿他跟别人争抢，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要是村里有人找上门，她就拉开嗓门同别人对骂，绝不吃亏。我的舅舅呢，就长年累月夹在这两人之间，受尽欺负，从不敢大声说话。他们两个见识短浅、愚昧无知，不求上进，不仅害了自己，还拖累了整个家庭，才导致如今的悲剧”
她说的这些话挑不出任何毛病，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凡一个理智正常之人，都不愿意救济这种贪婪、自私的家庭。
“你就因为这两个人而拒绝看望舅舅吗？”
“对。就算我把钱送过去了，也会直接被表哥私吞，而对病情一点帮助没有”
她对自己的理智判断洋洋得意，坚决不肯让步。
现在事情清晰明了，因为两个不相干之人的堕落败坏而拒绝探望亲舅舅，这个理由似乎也说的过去。
人群暂时安静下来了，显然他们都接受了这套说辞。可我却始终疑惑不解，既然她之前能为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慷慨捐出500块，为何却对亲舅舅如此狠心吝啬。当她为别人慷慨解囊时，可从未想过要去调查对方的家庭背景呀。照她的话来说，她只关心患者的伤痛，而不在乎身份地位、出身家境，因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可为何到了自己亲舅舅这儿，却能数落出一大堆理由？
不过眼下，似乎所有人都相信了她的辩解词，纷纷赞同此种明智做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