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代-一个对不住的人

我昨晚突然想到一个人，觉得很对不起他。

他是我读大学期间认识的一个太极拳大爷。我从大三开始断断续续地跟着他晨练太极拳，一直到博士四年级。他很喜欢和年轻人交朋友。我的年纪介于他儿子和孙女之间，他看我的眼神流露出对后辈的慈爱。我在他面前也很乖巧，称呼他为师父。

我有一些不和同学朋友讲的事，会讲给他听。他会认真倾听，然后出主意，表情严肃，语调铿锵，一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气势。他还带我们几个徒弟和拳友到他的老家游玩。

“就是在这里，我和当时耍的那个朋友那个了。”他指着一个岩洞，自得而又害羞的说。

我们哈哈的笑，他也憨憨的笑。我见他年轻时候的照片，很帅，很精神。

“哎，可惜了。后来她嫁给别个了，就断了联系。”他说，“队上的人都晓得我们在耍朋友，我爱她，她也爱我。”

至于为什么没在一起，我却记不得了。只记得他的婚姻很不幸福，虽然有3个小孩，但他和老婆很早就离婚了。

他对有些事的看法偏激。比如，他说自己很讨厌韩红。他说他们老家有个女人的形象很像韩红，短发，壮实，但就是不结婚。

“四十多了，不结婚。嗯！”他憋着嘴摇头。

不知道他是看不惯不结婚的女人，还是看不惯男性化的造型。

其实他的太极拳只是个花架子，没有什么传承。他早年学的杨式太极，后来专练陈氏太极。他说杨式太极动作慢，不好看。陈氏太极拳、太极刀、太极剑、太极棍，他都会。应该是没遇上有传承的好师父，否则他绝对是个人物。

“给你说嘛，我四十岁那年差点吃药自杀，辛亏练了太极拳，才好的。”他说过两次这个事。大意是前半辈子吃了很多苦，婚姻又不满意，身体也出了问题，终日郁郁寡欢，辛亏喜欢上了太极拳，才摆脱了阴霾，开始新的人生。

我读博士四年级的时候，他应该有七十多了。对于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他的身体素质和精神状态都比同龄人高一大截。可能正是因为这样，让他更容易意难平。

有一天早上，他向我述说让他气愤的一件事。他孙女的朋友到家里玩，上厕所却没关紧门，正好他刚回家去上厕所，推门的时候产生了误会。

“那个女娃子还绝（骂）我，好像我是故意的样。”他说：“我那个孙女也帮她来说我。没想到（脾气）这么怪。”

“哎，是这样的。现在的人都这样，注重隐私。”我说。

“我儿子和儿媳妇都说我不对。”他说：“我儿都听儿媳妇的。以前我对他们两个好好嘛。她以前那个老汉儿（爸爸）不养他，都是在我们家养大的。现在扯转来像这个样子！”

我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不想掺和太多。

很多天没看到他晨练了，后来才听一起学拳的一个女生说，他和家里吵了架，受不了气就搬出去住了。

记得那个夏日午后，我独自一人到他的住所看望他。屋子很简陋，几乎分不出卧室和厨房。他每日依旧早起练拳，但需要自己准备三餐。我把买的一个电子相框送给他，他非常喜欢。说起这边公园的拳友，怎么怎么排外，水平怎么怎么差劲。返回学校的路上，我有些感慨，以往的同学朋友一个一个都离开了，现在连这个师父也不能每天见着了。

那确实是最后一次见他。

博士最后一年特别辛苦，而且没有他在，我也没有坚持练拳。当我已经顺利毕业，并在新的城市落脚时，那个一起练拳的女生打电话给我说，师父得癌症了，情况很不好。

我给他打了电话。他确实状态大不如从前了，具体就是变得怕死了。

“怎么办哦，怕是活不了几天了。”他在电话那头说。

我能想象到他的表情。他一定躬在出租屋电话旁的凳子上。

“师父，别慌。应该没事，现在好多癌症都能治疗的。再说了，你不是很早以前就差点得病死的的嘛，现在过了这么多年，你都赚回来了。”我安慰他。

电话打了半个钟头，他才安心。

“谢谢你哦，能认识你们真是我的福气。”

“师父，有什么就随时给我们打电话吧。”

挂了电话，我松了一口气，还有一种施惠于人的高尚感。我还托那个女生给他带了点钱。听说他仍然住在出租屋里，他儿子一家人好像也时常去看他。早知如此，当初何苦呢？又或许事情没那么简单，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大约半个月后，他又给我打了一次电话。

“哎呀，我怕是要死了哦。”电话那头唉声叹气。

可能是工作不顺心，也可能是手头正有其他事。我这次就没有上次那么耐心了。现在想想，话语里的敷衍意味很浓。

我记得自己说了一句特别差劲的话，说出来我就后悔了。

“哦。好嘛。好嘛。”电话那头似乎也没想到我能说那句话，停顿了两秒，就挂了电话。

我能体会到一点点他的失望。他只是想找个朋友倾诉，没要我真的帮助他。他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朋友呢？记得那次去他老家，就只剩最后一个儿时伙伴了。

我后悔自己说话的不耐烦，让他失望。但也可能是后悔上一通电话太高估自己，让他对我产生希望。

没过多久，那个女生就告诉我他病逝的消息。早就料到会是这一天，所以我们也没有悲伤，说比被病熬着要好。

那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冷漠和虚伪，并感到一点点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