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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雨声

2025-07-25  本文已影响0人  Aurora_憶
陈念

陈念推开那扇雕花木门时,雨丝正斜斜地织在青瓦上。檐角的铜铃蒙着层薄绿的铜锈,被风推得晃了晃,荡出三两声钝响,像谁在喉咙里卡着半截没说完的话。门轴处积着经年的雨水渍,推开时发出 “咿呀” 的长鸣,惊飞了门廊下躲雨的麻雀,灰影扑棱棱掠过天井,搅乱了满院青苔上的水珠。

“进来吧。” 周棠的声音从玄关深处漫过来,混着潮湿的樟木味,还裹着点晒干的茉莉香。她穿着件靛蓝布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半截瓷白的手腕,指节处沾着点翠绿的茶末。青瓷碗里的茉莉花正舒展着蜷曲的花瓣,在滚水里浮浮沉沉,像无数只收拢翅膀的白蝴蝶。

陈念把行李箱放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地面被磨得光滑如镜,映出她模糊的影子,边缘还留着当年她们用粉笔划出的跳房子格子,颜色淡得几乎要看不见。这声音让她想起十七岁那个暴雨夜,她也是这样拖着湿透的帆布鞋闯进这间屋子,鞋跟在地上敲出急促的鼓点。那时周棠正蹲在壁炉前烧信,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灰烬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扬起,落在她靛蓝的衣襟上。

“阁楼还留着。” 周棠把茶碗推过来,白瓷碗沿凝着细密的水珠,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像蒙着层毛玻璃,“你住惯的那间。”

陈念指尖触到滚烫的杯壁,猛地缩回手,指腹留下个圆环形的红印。十七岁的夏天,她就是在那间阁楼里发现周棠藏在地板下的素描本。阁楼的天窗总漏进细碎的阳光,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随着云层流动缓缓移动,照着画里那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 —— 她在图书馆打瞌睡时,额前的碎发被风掀起;穿着校服裙跳过积水洼时,裙摆扬起的弧度像只振翅的鸟;甚至有张是她趴在课桌上,笔尖在草稿纸上洇出墨团,嘴角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巧克力渍。

“我去收拾东西。” 她抓起行李箱拉杆,金属部件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刺耳。客厅的八仙桌上摆着只裂纹的青瓷瓶,里面插着干枯的莲蓬,褐色的莲子鼓鼓囊囊,像藏着无数个沉默的秘密。墙上的挂钟时针早已停摆,永远指着三点十七分,玻璃罩上落着层薄灰,是时间走过的脚印。

阁楼的木楼梯还在吱呀作响,每级台阶的边缘都被磨得圆润,露出浅黄的木芯。陈念扶着积灰的栏杆往上走,指腹擦过雕花木纹里的污垢,扬起细小的尘埃,在从天窗漏下的光柱里翻滚。楼梯转角的窗台上,那盆绿萝居然还活着,藤蔓沿着窗框爬了半圈,叶片上的黄渍像是谁的指印,边缘却泛着鲜亮的新绿。她忽然想起某个午后,周棠举着画笔往她手背上涂绿色颜料,笔尖的凉意混着她掌心的温度,笑着说这样就和植物有了秘密联系。那时阳光穿过绿萝的叶片,在她们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钻。

地板果然还留着那块松动的木板。陈念蹲下身,指尖刚碰到边缘,就听见楼下传来翻书的声音 —— 是书页划过指尖的轻响,混着周棠无意识的轻咳。她猛地抽回手,仿佛十七岁的周棠正站在门口,抱着手臂挑眉看她,阳光从她身后涌进来,给她发梢镀上金边,眼里盛着狡黠的光,像藏了整片星空。

“找到这个了。” 周棠不知何时站在阁楼门口,手里举着个铁皮饼干盒,盒子上印着褪色的草莓图案,边角被磨得发亮。夕阳从她背后涌进来,穿过阁楼积灰的天窗,给她周身镀上层金红的光晕,绒毛般的尘埃在光里跳舞,让她看起来像幅褪了色的油画。

陈念接过盒子时,指腹蹭到周棠的掌心,两人同时缩回手,像被电流烫到。盒子里垫着块蓝白格子的棉布,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信纸,纸页边缘卷着细微的毛边,最上面那张画着简笔画:两个小人挤在一把伞下,伞骨歪歪扭扭,像只折了翅膀的蝴蝶,伞下还画着几颗歪倒的雨滴,用蓝墨水涂得晕晕乎乎。

“你总说我画的伞像要散架。” 周棠靠在门框上,发尾被穿堂风吹得轻颤,沾着点阳光的温度,“后来我专门去学了三个月素描,老师说我对光影的感知力差,总把阴影画得像团墨渍。”

陈念翻开信纸,钢笔字迹洇在纸页边缘,像晕开的泪痕。十八岁生日那天,周棠就是用这种笔迹写:“等梧桐叶落满整条街,我们就去南京。” 信纸左下角画着棵歪脖子梧桐树,叶子落得满地都是,像铺了层金红的地毯。可后来枫叶红透三次,银杏落了满地碎金,她们始终没跨过长江。

雨不知何时大了起来,砸在天窗玻璃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手指在急促地叩门。风卷着雨丝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桌上的旧报纸沙沙作响。陈念忽然发现窗台上摆着只陶瓷兔子,耳朵缺了一角,裂痕里还嵌着点当年的木屑。那是她当年摔门而去时碰掉的,周棠当时追出来,赤脚踩在碎石路上,脚踝被硌出红痕,手里举着这只流血的兔子,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雨水混着泪水从她脸颊滑落,在下巴汇成水珠,滴在兔子雪白的背上。

“我去烧热水。” 周棠转身时,裙摆扫过地板上的画框,玻璃面反射出阁楼斜斜的房梁。陈念瞥见里面的照片 —— 两个穿着学士服的女孩并肩站在香樟树下,阳光穿过浓密的枝叶,在她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她歪着头靠在周棠肩上,学士帽的流苏缠在一起,像解不开的结,周棠的手指悄悄勾着她的袖口,藏在宽大的袖子里,像握着个不能说的秘密。

深夜的雨敲打着天窗,节奏忽快忽慢,像支没谱的曲子。陈念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床垫里的棉絮早已板结,硌得人骨头生疼。她数着周棠留在墙上的刻痕,那是用圆规尖一点点划下的,深的是争吵的日子,浅的是和好的时光。一道,两道,三道…… 直到第三十七道时,楼下传来钢琴声。是德彪西的《月光》,断断续续的,错漏的音符像被雨水打湿的琴键在哭,偶尔有个高音破了音,像只被惊飞的夜鸟。

她悄悄溜下楼梯,扶着栏杆的手沾了层薄灰。客厅里只开了盏落地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钢琴,周棠坐在琴前,月光从她背后的窗棂漏进来,在她发间流淌,像镀了层银。她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指尖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琴谱已经泛黄发脆,边角卷得像朵花,上面用铅笔标注的音符被雨水洇过,晕成淡淡的蓝。琴键上放着枚银质书签,雕着缠枝莲纹,陈念认得,那是她用第一笔稿费买的,背面刻着极小的 “棠” 字,笔画被摩挲得发亮。

“你总说我弹错最后一个和弦。” 周棠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月光,“后来我每天练二十遍,直到指尖磨出茧子,可总觉得不如那天你在旁边听着时弹得好。”

陈念靠在门框上,看见琴凳底下露出半截画筒,是当年她省下三个月零花钱买的,墨绿色的帆布面磨出了毛边,金属搭扣生了点锈。她记得那个画筒,周棠曾背着它在雪地里走了三站路,睫毛上结着霜花,鼻尖冻得通红,只为赶在她晚自习前,把画着初雪的素描塞进她书包。画里的雪花是用白色颜料点上去的,层层叠叠,像无数只栖息的蝶。

“南京的雪比这里大。” 陈念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风卷着的落叶,“去年我在玄武湖看雪,湖面结着薄冰,游船冻在水里像幅画。想起你说要堆个有长耳朵的雪人,用胡萝卜当鼻子,围巾要选大红的。”

周棠的手指终于落下,最后一个和弦像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里漾开层层涟漪,震得窗台上的玻璃杯轻轻摇晃,里面的茉莉花瓣也跟着颤。她转过身,月光恰好落在她睫毛上,凝结的水珠像碎钻,陈念忽然发现,她眼角的细纹里,藏着这些年没说出口的千言万语,像被雨水浸泡过的信纸,字迹模糊却依然能辨认。

雨停时,天边泛起鱼肚白,青灰色的云被染成淡淡的粉紫。陈念站在阁楼窗前,看见周棠在院子里翻土。她穿着那双熟悉的胶鞋,藏蓝色的鞋面沾着褐色的泥点,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有块浅褐色的疤痕 —— 那是当年帮她摘墙外的野蔷薇时被刺勾的。她挥动小铲子的动作和当年在学校花坛里偷种向日葵时一模一样,弓着背,手臂用力时,布衫后背洇出片深色的汗渍。泥土被翻过来,露出湿润的黑褐色,混着蚯蚓翻松的新土气息。

“过来。” 周棠直起身,朝她扬了扬手里的小铲子,木柄被摩挲得发亮。晨露在她发梢闪着光,像撒了把碎星,“种点什么?”

陈念跑下楼,赤脚踩在沾着雨水的青石板上,凉意从脚底窜上来,带着青苔的湿滑。泥土的腥气混着茉莉花香漫上来,钻进鼻腔,让她想起那年夏天,她们在院子里埋下的许愿瓶,里面塞着写满字的纸条。她忽然想起周棠画本里的最后一页 ——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摇椅上,膝头摊着本翻开的相册,背景是爬满常春藤的红砖墙,砖缝里钻出几株野菊,黄得亮眼。

“种茉莉吧。” 陈念接过铲子时,指尖和周棠的碰在一起。这次谁也没躲开,周棠掌心的温度顺着她的指尖蔓延上来,混着泥土的微温,像股暖流淌进心里。潮湿的暖意顺着皮肤蔓延开,像藤蔓悄悄爬上斑驳的墙,在砖缝里扎根、生长。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打在新翻的泥土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打在阁楼的天窗上,汇成细流蜿蜒而下;打在十七岁那年没说完的尾音上,把所有的沉默都酿成了温柔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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