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笔下的人物对话了
1、
细雨蒙蒙中,贺伟只缩头缩脑地丢下一句“我不爱你了”,就转身离去。崔羽西跪下求他不要走,他们还有好多风景没有一起看,还有好多话没有一起说。
贺伟面无表情,俯视头发湿成一绺一绺的她,一脚踹过去,说别纠缠,咱好聚好散。
崔羽仰面,脸上流下汩汩液体,不知是泪是雨。她想不通,朝朝暮暮相伴三年的贺伟,怎么突然就说不爱了。明明,他昨天才说要和她白头偕老的。
他风一样刮进她的世界,无缘无故地爱上她;又风一样离开她的世界,莫名其妙地不爱了。
一切都毫无逻辑,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她的生活。她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从小到大经历的诸多巧合,让她早就隐隐有一种宿命感。
崔羽西坐倚着树干,在黄绒绒的路灯里,抬头仰望无边无际的夜空,心想上帝啊,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吗?
2、
陆璐写到“崔羽西泪流满面”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点击保存,拍上笔记本电脑。
她关了书房的灯,往墙角的小床上一躺,叹起气来,心想长篇小说《崔羽西》的写作速度太慢了,只进展到五分之一。
她万分烦躁,决定偷懒,不写崔羽西二十一岁的生活,从二十二岁开始写。
崔羽西动荡起伏的生活在二十一岁这年陷入了平静无波,每天只是吃吃喝喝,上课下课,写写作业。
她忧郁的脸上绽放出烂漫的笑,似乎这才是人生。相比之下,她人生的前二十年过分腥风血雨了。
人间有味是清欢,她开始静下心来看云朵的舒卷,观花上的露珠,和闺蜜手牵手去喝一杯奶茶。
3、
陆璐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建了个名为《崔羽西二十二岁》的文档。
崔羽西在二十二岁这年,创业开了家奶茶店。校园网掀起一阵轰动,到处都是“奶茶西施”的帖子。她凭借自己的努力,把生意越做越红火。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心血来潮,突然决定创业。她很疑惑,明明梦想着当摄影师,怎么开起了奶茶店,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推动她这么做。
同一年,她在落雨的屋檐下,看见何建在弹唱一首《南山南》,忍不住上前和他搭讪。越聊越投入,她情不自禁上前吻住了他的唇。
她在亲吻时深感疑惑,明明决定多享受一段单身时光,怎么突陷爱河。
一天,何健牵着新欢的手来到她的奶茶店,说我们的缘分尽了,就此分开吧。
她眼里的光全黯淡下去,对客户机械地重复着“欢迎光临”,平复着胸口酸楚的痛。冥冥之中,似有什么像操纵傀儡一样在操纵她。
这时,去年出车祸死了的室友敏敏走进奶茶店,说:“西西啊,我要珍珠奶茶,大杯,半糖。”
她瞬间尖叫出来,双手捂住嘴,惊恐不已:“你不是早就死了吗!”
敏敏气得转头就走:“你才死了呢!好好的人怎么发神经了!”
室友丹丹也一脸奇怪:“你别吓人好吧!”
而她明明记得,葬礼那天丹丹穿了红裙子,还被整个宿舍的人指责了。
她寻思着这是看见了鬼,还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一时竟忘了男友对自己的背叛。
4、
夜幕降临,崔羽西打了个的,决定去何健家问清楚分手原因。
出租车上,她望着城市夜景,思绪纷乱不已。一边是对自己精神状况的担忧,一边是对胡建深深的恨意和不解。
她越想敏敏和丹丹疑惑的眼神,越觉得自己没看错,没出现幻觉,是这个世界出现了漏洞。她心里发毛,恐惧不已,于是打开车窗,让寒冬的风拼命吹打在脸上,整理着思路。
联想起之前妈妈、爸爸和闺蜜接二连三死在自己眼皮底下,巧合得不可思议,她越发觉得一切都在谁的掌控下。
她从小就随心所欲,但这次却决定违背自己的强烈本能,不去找胡建兴师问罪。她对失恋原因的好奇心,已经远远比不上对敏敏复活的好奇心。她要试着逃脱一次宿命对她的控制,看看会有什么不同。
陆璐硬撑起想要亲密的上下眼皮,泡上一杯拿铁咖啡,开始修改昨天写的《崔羽西二十二岁》章节。
她看到“敏敏”二字,皱了皱眉,心想自己昨天一定困傻了,竟然把死去的角色放了进来。
她删除了有关敏敏的情节,继续往下看,但怎么都找不到“崔羽西找男朋友兴师问罪”的情节。她大吃一惊,把word文档看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这一段。
她浑身的鸡皮疙瘩骤然冒了出来,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写了这个情节。
她烦躁地闭上眼,按摩酸痛的太阳穴,安慰自己,一定是昨天忘了保存。然后,她又把这个情节加了上去。
5、
崔羽西每每翻起从前拍的情侣照,就觉得酸楚。但当她忍不住想找何健时,就逼着自己压制住冲动。她甚至把奶茶店转让了出去,买了个单反学摄影,在快乐中平复这些天恐慌的心情。
陆璐第二次检查《崔羽西二十二岁》时,意外地发现昨天写的情节又不见了。再往下读时,她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崔羽西转让奶茶店,买了个单反开始学摄影”的情节绝不是出自她手,她从未想过让女主学摄影!
她颤抖着端起茶杯,抿了口,嘴里念着不可能,不可能,茶水点点地抖到了键盘上。
从昨天修改完后,她就一步不离书房,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索性不睡觉了,打开文档盯着它看。这时,怪事发生了,文档上缓缓冒出一行字“崔羽西在公园摄影时遇到了高中同学小丽”。
她的手像是被烫到了,把鼠标往墙上一甩,瑟瑟发抖。
她深呼吸了半晌,平复着极端恐惧的心情,在括弧里打了一行字:“你到底是谁?”
阳光普照,崔羽西正在塑胶跑道上慢跑。湛蓝澄澈如宝石的天空中,一个一个地冒出了一行黑色宋体字:“你到底是谁?”
她周身升腾起一阵虚幻感,于是环顾四周。情侣坐在长椅上笑嘻嘻地吃一个冰淇淋,老人领着手拿氢气球的蹒跚小儿走路,清洁工弯腰捡拾着草丛里的易拉罐,他们自在依旧。
只有她能看到,所以,她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想到这里,她的嘴角荡漾起一阵狂野的笑,笑容在阳光下散开,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6、
崔羽西回家后,建了一个名为“和上帝对话”的文档,试探地打了几个字:“我是崔羽西,你是我的造物主吗?”
陆璐看着屏幕中缓缓冒出的这行字,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是我塑造出来的人物,怎么能有自己的思想,怎么能随意改写自己的命运。”
“感谢你塑造了我,但是我想自己决定这一生该怎么过。你为我安排的人生太跌宕起伏,我从小到大遭了太多的罪,已然受够了。也许你想把我塑造成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也许你认为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但是我只想当个追求自己所爱的普通人,享受人世间最平凡的小确幸。所以,放过我吧。”
“我跟编辑报的选题是商业女强人的成长记,你别害了我!”
“为了你的事业,就要牺牲了我本可以平静的一生?上帝,你放过我吧。当然,我也可以老老实实按照你安排的路走,但请你答应我两点要求。首先,让贺伟回到我身边,他是我此生最爱。其次,让我爸爸妈妈死而复生吧。”
“贺伟可以回去,但是人死不能复生,要不然你之前所有的人生都要被改写,我的工作量就变得太大了。”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你都不在意我的感受了,我为什么还要在意你累不累?”
陆璐整个人瘫在了椅子后背上,浑身无力,打了一行字:“别真的过小老百姓的小日子去了,没有读者喜欢看一个普通人的普通一生。”
7、
屏幕那头没有回复。
“也罢,以前总希望word文档能自己码字,现在角色自己能书写自己的人生了,也省了不少事。”陆璐这么安慰自己。
她每天回家后,照常创建一个名为《崔羽西xxx岁》的文档。与以往不同的是,她不再码字,就看戏一样看着文字自己流动。
文外一天,文里一年,她静静看着崔羽西长大成熟。渐渐地,她没有了一定要出版这本书的执念,索性就顺其自然了。
她想,就这样看着她成长吧,终归是自己塑造出来的人物,就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
每个母亲都希望孩子如她设想的那样成长,但孩子往往会长出其他模样。纵然心有不甘,她也会带着爱意,祝福孩子。
崔羽西逐渐成长为一个小有名气的摄影师,身价也倍涨。崔羽西说,摄影就是她的生命。
自从陆璐把贺伟写得回心转意后,崔羽西就重获恋爱时的甜蜜。从此有人与她共黄昏,有人问她粥可温。
当陆璐看到《崔羽西三十一岁》里的婚礼时,竟慈祥地笑了。而崔羽西,也一直心怀感恩,对之前的事都释怀了。
她在一个晚上突发好奇心,给陆璐打了一段话:“我想看看创造出我的人长什么样。”
“西西,我们永远也看不到彼此。”
“一张照片都发不过来吗?”
“我们生活在两个时空,此生都没机会见面。但是,我却知道你长什么样。你有两个大大的眼睛,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脸颊红扑扑的。你的美貌是我赋予的,你的模样在我的意念中。”
“哈,难怪我从小就是校花,谢谢你啦。你是造物主,是我们的上帝,你一定优秀极了吧?”
“不不,我只是这个世界上最平凡的姑娘,名叫陆璐。没有你聪慧,没有你灵动,没有你有钱,没有你情场经验丰富,没有你潇洒利索,没有你的心理承受能力强。你......是我对一个美好女性的投射和幻想,所以你要相信你是最优秀的,因为你承载了我全部的美好祝福。”
说到这里,陆璐满怀柔情地笑了。
崔羽西潸然泪下,她写下一句:“亲爱的陆璐,也祝愿你一生顺遂,事业有成。”
8、
崔羽西在私下聚会时,经常俏皮地跟人说:“这个世界是假的,存在于另一个人的意识里。这万里星辰,可能只是另一个人的神经元。我们都生活在那个人的梦里,是她的子民,是她想象出来的。”
每每此时,别人都调侃她:"掐掐你的脸,自己看看疼不疼!”
崔羽西这时就哈哈大笑了起来:“是啊,也罢,反正真真假假又有什么区别。我们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这个世界就是真的。”
崔羽西在自主盛放后,过完了长长的一生。她垂垂老矣时,委托重孙子写了一个长长的信,她说:“这是写给我们的造物主的,感谢她赐予我生命和灵魂。她塑造了我这样的性格,独立、随性而坚韧。所以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循规蹈矩地按照她的安排去活完这一生?我这一辈子,也算是不辜负她创造我的初衷。”
陆璐在看着《崔羽西》最后一个句点圆满后,收到了最后一条来自word文档的信息:“万海苍茫,日月星辰,世界之大,都存于你的脑海中。你活着一天,这个世界就存在一天。祝你万寿无疆,千秋百代。”
她盖上电脑,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支烟,在清凉的夜色里,默默告别这位特殊的朋友。这时,夜幕里缓缓冒出一行字:“恭喜你,成为我笔下为数不多的有好结局的主角。”
9、
《崔羽西》出版后,一时间陆璐成了媒体的焦点,文学界的新星。
陆璐在一片掌声中上台领奖,她发表了一番感言:“今天能获得这个成功,我要感谢自己的努力,感谢家人对我文学创作无私的支持,感谢崔羽西这个人物,最重要的是,”她把目光放向极远处,一个世人看不到的点上:“感谢徐芊芊。”
现场一片哗然,大家都在讨论徐芊芊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