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衣 | 施宁篇
1
施宁是一名琴师。
来周王城之前他去过很多的地方，曾听一位斫琴师说过，世上最好的桐花琴，在大周的兰宫里。
天下的琴师都对这把琴趋之若鹜，若得桐花，则死而无憾矣。
他到周王城时，正好是七月初，兰宫乐宴。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柳玥瑶，皎皎月色下，那女子清泠出尘，夭夭若仙。
他心神微动，指尖下的琴音都凌乱了些，这是他学琴数十年来的第一次失误。
听闻陛下会将桐花琴赏给宴上弹得最好的琴师，也许这次要错过这把琴了，他懊恼地想。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当他一曲抚尽之后，陛下竟将那桐花琴赏了他。
他摸着琴身的纹理，激动得手指轻颤。
有了这把桐花之后，他的琴艺愈发出神入化。他弹琴时喜欢闭眸，指尖在琴弦上灵动地跳跃，恍若人琴合一。
他在王城留了数月，如愿以偿地拿到了桐花，本该就此离去，可他却无端想起那日见到的女子……
再留几日吧，他想。
说来也是巧合，正是他多留的这几日，有一位世家公子找来，想请他去府上教习琴艺。
“先生若是想学，何不从宫里请一位琴师……”他诧异地道。
那男子哑然失笑，“不是我，是我的妹妹。”
到了柳府之后，施宁才知道，他口中的妹妹便是那日兰宫乐宴上的女子，名唤柳玥瑶，柳檀之是他的兄长。
那日桂花开得正盛，馥郁醉人，她坐在树下，安安静静的，像落花幻化而成的仙子。
此后他便每日来柳府教柳玥瑶弹琴，她天赋极高，学得很快，不过数月之后，琴艺比之宫中的许多琴师也不遑多让。
后来他便不再教她了，他喜欢看她抚琴，看她指尖落下微光，墨发随风轻动，像是在欣赏一副经年的古画。
她很美，美得他几乎要动了心。可是在他沦陷之前，却听到了她要嫁与他人为妻的消息。
那人也是一位世家公子，知礼明仪，温文尔雅，他们应当会很般配吧。
他曾侥幸地想，也许她不喜欢那位公子呢？可是当他看到柳玥瑶小心翼翼绣着荷包，低眉浅笑的样子，他便知道，此生与她是有缘无分了。
在婚礼的前夕，施宁离开了王城，一走便是数年，直到他都快忘了那桂花树下的女子。
后来当他再次回到王城时，才发现柳玥瑶并没有如愿嫁与那人。
婚礼被取消了，柳檀之要她嫁给新继位的徐襄公仲胥，她不肯，他便将她囚禁起来。
然后她便穿着亲手绣的嫁衣，投了湖。
他惋惜许久，美人如花，零落成泥。
2
月心和柳玥瑶生得很像，可又不是那么像。
柳玥瑶清冷孤傲，像琼楼上的仙子。而月心却总是怯生生的，她的眼神，像春日里沾了朝露的杏花。
柳玥瑶善琴，月心却实在是个琴痴，看不懂琴谱，连最基本的指法都要他亲自一一示范。
有时他教得心神疲惫，偶尔叹口气，月心便慌忙起身，磕磕巴巴地道歉。
施宁看着眼前偷偷察言观色的女子，哑然失笑，怕什么呢？他又不会吃了她。
后来与她渐渐熟悉，才发觉她远不像看起来这般安分守己。叫她练琴，她借口清扫院子躲懒，教她看琴谱，她便说针线活多做了眼睛疼。
施宁也无可奈何，只能劝自己再容忍些。
月心喜欢甜，尤爱吃桃花糕，他每日来时便会从街上的糕点坊里买几块桃花糕，然后递到她面前，像逗猫儿似的。
“今日把这曲子多练几遍，否则我便把这桃花糕掰碎了喂鱼。”
这法子听着幼稚，却出奇得有效。
唯一令他不满的地方，便是她得了糕点，从来都不与他分一块。
这小徒弟，竟不知道尊师重道四个字怎么写。
施宁与月心在一起的每一日都很轻松，也只有在她这里，他才体会到世间除了弹琴以外的乐趣。
春日在花坛里种菜，夏夜捉流萤做灯，秋日择菊花为茶，冬日里天寒地冻，一味躲在屋子里便是。
她什么都学得不太好，可又哪里都让他觉得好。
只是天不遂人愿，后来她也如柳玥瑶一样，成了柳檀之权谋中的一颗棋子，被送进兰宫，成了陛下的妃妾。
再后来她怀了身孕，被柳檀之带回来，软禁在了府里。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生都囿于困顿，他想要她自由、快乐。
于是他在仲胥的大军侵入王城的前夕，策划了一场大火，将她从柳府中救了出来。
他想带她离开王城，永远离开这个充斥着阴谋诡计的地方，可是在马车驶离王城的那一刻，她抓着他的衣袖，轻声恳求他。
“能不能代我去见他一面？”
她的眼角染着清泪，眼神凄凄切切，他第一次见她这样哀伤，拒绝不了的。
王城沦陷，贺兰璟殉了国。
后来的日子很平静，施宁带她到了一座离王都很远很远的城，她没有再提起过贺兰璟，仿佛忘记了从前的一切。
她不哭、不笑、不悲、不喜，他再也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一点生动的色彩。
直到后来她生下来一个男婴，给他取名为如意，他才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许久不出见过的清浅温柔的笑容。
如意那个孩子生得很漂亮，眉眼像极了贺兰璟，乖巧可人，古灵精怪。
如意三岁的时候，施宁曾逗他唤自己爹爹，那稚子却撅了撅嘴，气鼓鼓地反驳：“不是爹爹，是舅舅！”
与她娘亲一样。
他曾向月心提过想娶她为妻，她拒绝了三次。
月心要认他做义兄，他也赌气似的拒绝了，可到底也只是想与她开个玩笑，只要她们母子平安就好。
如意一天天的长大，他们的日子过得安宁平静，他以为她真的都快忘了那个人。
可是后来有一年春日，她忽然吐血不止，昏迷了好几天，也是在很久以后他才从如意口中得知，那日是四月十八，是贺兰璟的生辰。
施宁知道她心中郁结，却不想藏得这样深。
他的月亮一直都在，可她的月亮，再也不会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