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明天不是明天(12)
第十一幕 尘归尘,土归土
白九有些困倦了,眼皮止不住的下坠,但她暂时还不能离开这片海域,尽管天色已经黑了个彻底,海边也没有了多少人影,但江易至今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已经在这里待了足足十几个小时,从早上八点到现在的晚上十点,就这一小片地方他来回走了不下数次。
白九不明白他这是在干什么,陈真也没有告诉过她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事实上她深深陷入了一种“自己上当了”的困局之中,没有身穿赤金战甲的神兵从天而降来拯救她,谁都没有来,她只有自己,江易也是。
她想到了这一点,再次看向前方的男人,忽然间悲伤袭上了心头,他需要的也许不过是一个能够随时喊他停下的人,而非只会一味跟在他身后的如同摆设的人。
“江易。”她该开口了,虽然晚了些想明白,但对于他而言,时间是最无用的东西。
白九不想再继续这漫无目的的游荡了,她很累,特别累,累到有一瞬间她谁也没有想,只是想念她柔软的床,她想在上面多打两个滚,然后好好的睡上一觉。
如她所料男人停下了他没有任何意义的寻找,远处房屋的灯光射来照在了他脸上,虚幻与真实的界限在他低眉轻笑间模糊了,他伸出右手掌心朝上,上面有着格外清晰的纹路。
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三件事,亲情、爱情以及生命,有多少人错过了,在往后的岁月里叹息遗憾曾经,又有多少人得到了,却在不珍惜中慢慢失去了过往的温情。
白九猜想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第三种,他得到过也错过过,最后无一例外又全部失去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无法记住那些悲痛,就连快乐也被一并带走了,仔细想想这样的人生宛如一张洗净的白纸,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似有若无的折皱留在那里。
她的手掌微微收紧,指尖直刺进掌心的血肉,疼痛刺激着她的情感,这不过是一次任务,她不该动用太多感情的。
每晚临睡前江易都会将日记小本子交给陈真,与以往不同他不再藏着掖着那份秘密,陈真也得以从中窥探出他的心境,江易开始慢慢信任起了周围的人,无论那人是熟悉的人还是陌生人,他都不去遮掩自己,陈真知道这全是白九的功劳。
她并没有干什么事,她只需静静的站在江易能看到的地方就行,这是一个过程,江易面对着一个不熟悉的人,尽管陈真为白九安排了一个不一般的身份,于江易而言也没有什么区别,但他从这几天的发展就可以看出来江易有足够的可能性去过正常的生活。
就结果来说陈真是很满意的,只是有些东西不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当然他也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他觉得江易需要一场恋爱,那他就给他找了一个女朋友陪他谈一场爱情游戏,但游戏始终是游戏,每一个人都要学会及时抽身,否则可能会搞砸一切。
但他忽略了一点,搞砸一切的也许不是游戏的操纵者,而是被欺瞒的玩家。
江易的字算不上好看,这跟他从小在国外生活有关,回国后也并没有认真研习过书法,但比陈真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字迹已经好了很多了,方方正正的小楷排列在纸上,这可以说是江易的最高水准了。
陈真有理由相信江易曾大言不惭说过的话是真的,他说:“如果我愿意,我能在十分钟内完美的模仿出一个人的笔迹,但这件事本身就没有意义,我不能将自己的时间浪费在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有些事不是我做不到,而是我知道就算做到了也毫无益处。”
这样的话也只有江易才能面色不改的说出口,旁人恐怕还是要暗自鼓劲一番才有勇气说出来,但江易不需要,他这个人足够优秀并且十分自恋。
陈真一开始还有点把江易的日记当成消遣来读的意思,但越往后看心里越是担忧,到最后甚至变成了惧怕。
江易将之前记的东西都扯去了,留下了粗糙的毛边,陈真摸着那些痕迹,心里叹息道这才是江易这个人真实的面目啊,不要的就是不要,人也一样。
他在第一页上写:“陈真说我有一个未婚妻,我不知道她名字要怎么写,但我记得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可是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这是陈真告诉他有白九这个人的那天写下来的,江易写下这些的时候看起来心情很平静,但事实并非如此,陈真回想起那天的场景还是心有余悸。
那天晚上他离开江易房间的时候他明明已经睡着了,却突然在半小时后敲响了他的房门,他打开门一看当时就愣住了,江易光脚踩在酒店走廊的地毯上,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陈真无法从他的眼神中分辨出他是清醒还是混沌,他只能静静地等待着江易开口讲出第一句话来,这样他才能了解到自己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江易的个子比陈真要矮一些,这也是他自认为的一大缺憾,所以至今仍旧保持着每天一杯热牛奶的传统,有时候会是两杯,再多的话就会失眠,他的这种奇怪体质倒是省下了不少安眠药,醉酒后喝上一杯热牛奶第二天就又是一条好汉,更不会闹腾不止、扰人清梦。
“怎么了?”陈真害怕他再不开口,江易很有可能跟他在走廊上耗到天亮,他实在是困到不行,以前他就比不过江易的精力,更况论现在了。
以前这个词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是遗憾、怀念、伤感、美好之类的与岁月有关的事情,但对江易来说却是怎么也摆脱不掉的梦魇,他曾经毫不费力的拥有着一切笑与泪,如今只能从其他人的口中努力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自己,这样活着比常人要辛苦,但又没有别的选择。
正因为这样陈真对江易多了丝怜悯,他可以原谅江易的暴躁易怒,也可以不在意他荒凉的记忆,只是他无法接受的是他找不回以前的江易,他不愿江易活的像是个白痴,而他也不怎么乐意继续当他的保姆。
江易突然上前抱住了他,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晚安。”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倒流回两年前的日子,他每天下了班就会去医院看江易,江易躺在床上听他说工作上的事,他不触碰那些设计图纸,甚至都不愿意听他说那些,但除了陈真没有别的人会来陪他说话,他忍受着陈真的叨扰,陈真也在忍受着他的坏脾气。
“晚安。”陈真离开病房时都会跟他说上这么一句道别的话,江易从来没有回应过他,那时候他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疼痛,在日复一日的自我怀疑中消磨着意志,隐藏的病症将他的信仰也一步步地摧毁了。
江易的右手臂在车祸里伤到了神经,但情况并不严重,医生说休养好了起码有七成的把握能够复原,江父江母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那时江易还在昏迷当中,所有人都以为只要他醒了,一切都会回到未出事之前的样子,陈真也这样觉得。
世事总是无常,下一秒这个世界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谁也不清楚,江家人已经不去关心被江易以及他的未婚妻白玖一块放鸽子的难堪了,那件或许成为了众人口中笑谈的尴尬事已成了过去,他们所有的重心转移到了另一个更为慎重的话题之上而非八卦闲谈。
生命,这是一个太过沉重的话题,人出生时一声啼哭忽的降临到世间,却在与之有关联的一群人哀痛的泪水中脱离这世间的万般美好,不带走一丝留恋,只余下悲伤的人在怀念中慢慢老去,直至死亡降临的那一刻,眼泪才算还清了。
江易用他这只没有多少力气的手搭在他的肩上,那力道轻的就像是浮在空气中的一根羽毛,他只需一抬肩那双手就会如羽毛一般从他身上飘落。
陈真望着江易的双眼,那是一双固执的眼睛,就像他的主人一样令人无奈,面对着这样的眼睛也只能叹息着,继而屈服于他。
“我明天会来的,睡吧。”陈真替他掖好被子,关了床头的灯,他接着走到窗口将帘子拉上,屋子里顿时没有了一点光亮,他所站的地方离门口近,走廊里的灯光刚好能照到那里。
他热衷于从陈真的嘴里听到这样的回答,就好像只要陈真说了他就得到了保证,他也会记得这件事。
江易保持着平躺的姿势,合上了双眼,呼吸逐渐平和缓慢,他的右手臂仍然没有力气,但却能感受到外界的刺激,医生说这跟他的精神有关,他太紧张了才会导致出现这样的错觉。
陈真凭着自己出众的记忆力没有遭到任何阻拦,安然无恙的走到了门口,身后病房里传来江易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些拔高,似乎怕陈真听不见,或者已经走远了,但陈真离他的距离不过三米。
“再见。”江易说,他艰难的翻了个身,背对着门口的陈真,他不知道陈真是否在看他,但他不想让人看出他脸上的表情,极度的惊恐以及过分的脆弱。
江易是个骄傲的男人,骄傲到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怕黑,这件事就像是掩埋在地下的果核一样,随着一天天的过去,化作花肥也化为尘土,只有姑姑知道他的全部,可惜她已化成了一堆白骨。
“晚安。”
“再见。”
他跟江易每天最后的对话都是这两句话,从来没有变过,江易不跟他说“晚安”,似乎怕是说了也无济于事,只好提前跟他告别。
告别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江易在他的全部人生里曾经错过了一次,等他明白的时候姑姑已经没有任何留恋的走了。
姑姑教会了他如何去说一句“晚安”,而“再见”是他学会的最后一堂课,姑姑不喜欢从他嘴里听到晚安,一遍一遍的教他要说再见。她的病情到了无法用药物治疗的程度时,他也不知怎么了,坐在她的病床前握着她的手说了句,“再见。”
姑姑淡然一笑,脸颊枯瘦苍白,嘴唇却似清晨的玫瑰一般娇艳欲滴,在病中她也不忘涂抹口红,姑姑很喜欢自己有精神的样子,一个女人一生中会买无数支不同样式、不同含义的口红,但只有其中一支是她真正喜欢的,而姑姑喜欢的那支,已经保存的太久了,在她的嘴唇上早就没了色彩。
她说:“晚安。”
“晚安”,是江易对于过去唯一的记忆,这是他最珍贵的一段人生,他希望自己无法想起完整的回忆,因为他清楚那并不是一件让人幸福的事情,那是悲伤的源头,也是泪水的堤坝。
凌晨三点二十五分,离天亮还有不到四个小时,陈真从隔壁房间回来,江易睡得很熟,屋里的暖气也在正常运行。
日记他还没有读完,陈真飞快地翻过那些纸张,他透过这些才算是看到了一个真实的江易,没有丝毫遮掩的伪装,就这样摊在他面前,他可以随意的去翻阅去研读,把江易这个表里不一的男人里里外外的剖析一遍。
江易在上面写道:“今天我带她去吃了附近华人街很有名的中国小吃,她似乎不太喜欢吃那些东西,但还是皱着眉吃了下去,我很开心她陪我去了那里,下次一定选一个她喜欢的地方。”
陈真想起了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两人从外面回到酒店的晚上,白九就开始闹肚子了,半夜敲了他的房门求助,事后在医院待了一晚上才消减些疼痛,她的肠胃一向不好,吃不了太油腻的食物,却陪着江易在外面吃了那么多路边摊,搞得自己差点丢了半条命。
白九这个人平时也不怎么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陈真拿着她的体检报告,攥在手里就像是以前每个月从医院取回江易的体检报告时一样的心情,真是不要命的活法,他想。
陈真每看一页内容就像是在观看电影场景的回放画面一样,那种离他很近的触感让他不由得觉得新奇,他正在做的是在窥探一个人的私密世界,偷窥的快感使他暂时忘记了烦恼,只当自己是在看一部无聊但仔细想想又挺有意思的影片。
但一个在江易的笔下持续出现的名字所带来的影响力也许是致命的,陈真直起了腰背,一页一页的翻看着,寻找着一个他熟悉却并不了解的名字,终于被他找到了。
他沉重的呼吸着,每吐出一口气就像是要把体内的郁气都挤出来,他的手指停在了那个名字上,他没料想错江易是喜欢上了那个叫白九的女人,或许是因为她最近在他的生活里出现了太多次,江易自然而然的把她归入了自己的领土之中,这次跟陈真为她安排的角色无关,江易喜欢上了顶着他未婚妻头衔的陌生女人。
他在最后一篇日记里这样写:“她可能不是我的未婚妻,这是一种可怕的直觉,她跟陈真一块联合起来欺骗了我,可我无法恨她。”
陈真看着最后一行字迹,那是后来添上的字,江易故意写的很大,占据了将近一半的纸张。
他想买一枚戒指送给她,在他发觉那是一场欺骗游戏之后,他清醒的选择了自己的未来。
陈真从兜里掏出了那枚女士戒指,造型简单素朴,却是江易花了心思瞒着两人偷偷预定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白九手指尺寸的,白九把它摘下开的时候费了不少力气,最后落在了他的手里。
这是一件送出去的礼物,再回到主人的手里是没有意义的,陈真不是这枚戒指的主人,他没有资格擅自处理了它,但他又不可能留着,他想不到解决办法。
烟灰缸里的火苗渐渐熄灭了,陈真将烧剩下的灰烬倒进了垃圾桶里,那枚戒指他收进了背包里,江易不会知道曾经有过这枚戒指的存在,他也不会知道有一个人来过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