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窝冬
动物要冬眠,人也要窝冬。
018:窝冬
家乡的冬天特别漫长。过了八月节,天气渐渐寒凉起来,清晨远望,秋收过后枯黄光秃荒凉的田野覆上一层白霜,耳畔鸡鸣犬吠牛哞羊咩,灶间柴火劈啪作响,厨房弥漫着煮米的香气,冬天已经亦步亦趋走向我们了。
秋收完毕,足粮入仓,翻耕过的田地渐渐冻成顽石,实在没有什么其他劳动非要抓紧完成不可,所有人都舒缓下来,进入慢生活。特别是进入数九寒天,大雪封山,零下二十几度的气温已不太适合户外活动,这个时候就开始窝冬了。
每到这时,家家户户都会把炉子烧得旺旺的,把热炕烘得暖暖的,勤劳的女人们聚在一处,盘腿坐在炕上炉边,叽叽喳喳话着家长里短,可手里的针线活时刻也未停歇:有给孩子织着开春要穿的毛衣毛裤的,飞针走线,驾轻就熟;有拆洗全家被子褥子的,把旧棉花混着新棉花絮进泛着阳光味道的被罩里;有做新棉袄棉裤的,裁剪布料,絮棉花,缝制,样样行家里手;有做新鞋的,棉鞋单鞋,纳底绣帮,缝扣拴带,每件都是民间艺术品。
我记忆里,老妈怕我上学挨冻,总是把棉裤里絮了一层又一层棉花,以至于棉裤厚得自己就能够站起来,每天穿裤子的时候特别费劲,简直臃肿得像个大熊。她也会征求我们姐妹的意见,问我们喜欢穿什么鞋子,我说要穿花条绒系鞋带的,大姐说要穿方口绣花的,第二年总能得到一双如愿的。老妈也学习过织毛袜子和半截手套,她还请人给我们织了我人生的第一件红毛衣(虽然领子紧得每次套头都会把我撸得面红耳赤)以及非常时髦的蓓蕾帽。
男人们就比较悠哉了,他们劳作了一年,事事在前,时时操心,是家里的顶梁柱,所以冬天没事做的时候就会以娱乐为主。最常见的娱乐方式是打牌,有打扑克的,有打麻将的,也会钱来钱往,但并不是赌博。他们像上班一样,吃过早饭聚集一处,晚饭时又会按时归家,所以也不会引起家庭矛盾。印象中只有一件事,就是老爸特别爱下象棋,以至于不分白天黑夜,引起了老妈的强烈不满,一副棋全数扔进了火红的炉子里,虽然竭力抢救,但还是有几颗棋子难逃厄运,所以我们小时候玩的象棋,有好几颗都有烧过的痕迹。
年长的老爷爷老奶奶们,通常会选择背风的墙根晒太阳。两手揣在袖筒里,往墙根一蹲,嗑着瓜子,说着笑话。我最喜欢揣袖筒,我最喜欢蹲墙根,我最喜欢晒太阳,我最喜欢眯着眼睛感受寒冬里暖阳的照耀,所以我从小就有一种慢吞吞、懒洋洋、与世无争的暮气。
当然了,坐在那里唠嗑总要有点其他的念想吧。这时候,老妈就会把自家种的葵花籽炒熟端上来,一屋子咔哒咔哒嗑瓜子和普塔普塔吐瓜子皮的声音。我们小孩子也会在炉子上放一把铁锨,烘热了在上面烤瓜子和玉米粒吃,也会在炉子里烤粉条,太香了。那种黑黑的冻梨用水壶烧熟也是极美味的。除此,我会把自己用过的作业本撕成一条一条的,给姥姥卷旱烟,卷好了用舌头一舔,一头捻出芯子揪掉塞到另一头,大功告成。
窝冬的日子,大多数时候都很惬意,外面的大雪花飘飘洒洒,呼啸的北风拍打门窗,老妈吓唬我们说“疯婆子来啦”,我躺在暖暖的被窝里,想着白毛女的故事,这种静好的岁月影响了我的一生。
直到第二年三四月间,你觉得刺骨的寒风突然温柔了起来,轻拂在脸颊,惹得浑身痒痒的,非要脱掉厚重的棉衣棉裤不可;你看到小河里的薄冰下面流水潺潺,听到了水击卵石叮咚的声响;你发现干枯的枝杈冒出了苞芽,河滩边萌生了新绿;你追着在自家屋檐下啄泥的新燕,看它似剪刀一般的尾翼;你嗅着空气中潮润的芬芳,浑身充满了一种向上的力量,感觉骨节也在生长,去年的单裤已吊起了一大截。直到这个时候,你才知道冬天已然渐行渐远,短暂而又欢快的春姑娘悄袅地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