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坛经》讲记(10)行由品第一 慧能作偈
慧能作偈
復兩日,有一童子於碓坊過,唱誦其偈,惠能一聞便知此偈未見本性。雖未蒙教授,早識大意。遂問童子曰:誦者何偈?童子曰:爾這獦獠不知。大師言:世人生死事大,欲得傳付衣法,令門人作偈來看,若悟大意,即付衣法為第六祖。神秀上座於南廊壁上書無相偈,大師令人皆誦。依此偈修,免墮惡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惠能曰:我亦要誦此,結來生緣。上人!我此踏碓八個馀月,未曾行到堂前,望上人引至偈前禮拜。童子引至偈前禮拜。惠能曰:惠能不識字,請上人為讀。時有江州別駕,姓張名日用,便高聲讀。惠能聞已,遂言:亦有一偈,望別駕為書。別駕言:「汝亦作偈,其事希有」!惠能向別駕言:「欲學無上菩提,不可輕於初學。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沒意智。若輕人,即有無量無邊罪」。別駕言:汝但誦偈,吾為汝書。汝若得法,先須度吾,勿忘此言。惠能偈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書此偈已,徒眾總驚,無不嗟訝;各相謂言:奇哉!不得以貌取人!何得多時,使他肉身菩薩!祖見眾人驚怪,恐人損害,遂將鞋擦了偈曰:亦未見性。眾以為然。
自五祖令寺眾誠誦神秀所作偈頌,一時寺內到處聽到朗誦此偈,不特來參學的念誦,就是年少小童,也在一邊走一邊念。如是大眾都在念誦此偈,大約「復」過「兩日」,「有一」或是寺內服務的「童子」,或是初出家的小沙彌,經過惠能舂米的「碓坊」,口裡不斷「唱誦」神秀所作「偈」頌。小童唱得非常認真,聲音又是相當洪亮,乃為碓坊中的「惠能」聽到,雖說他是一字不識,也還沒有受過善知識的開示,但是「一聞」此偈,便知「此偈」所說,尚「未見」到「本性」。對於見性重大問題,「雖」還「未蒙」五祖「教授」指導,但在碓坊舂米期間,對此「早」已「識」其「大意」,所以一聽就知做偈人的工夫還未到家。
為進一步了解,「遂問」該「童子曰」:你所「誦」的是什麽「偈」?可不可以告訴我?該「童子」年紀雖小,但是非常頑皮,竟以輕視的口吻「曰,爾這」尚未開化的南方「獦獠」,在碓坊做苦工,到現在還「不知」有此一事?我告訴你:五祖「大師」最近對寺內大眾「言」:在這「世」間做「人」,什麽事情都不重大,唯有「生死」一「事」最為重「大」。學佛就是為解決生死大事,如不能解決生死,學佛有什麽意義?生死大事如一日不解決,好像死去父母那樣的難過不安!你們「欲得傳付衣法」,須看你們修行境界如何,但這不是憑口說說就行,必要自己有所體悟,於是「令」諸「門人作偈」交「來」我「看」,我看你們偈語,「若」認有那個人,已「悟」佛法「大意」,那我「即付衣法」給他,使他成「為」中國禅宗的「第六祖」。
我傳付衣法,有人接了法,我就任務完成,不再為此操心。如我從四祖道信大師那兒得法,假定不能將法向下傳授,正法由我而斷,我有很大罪過!我不是不傳法,問題在有沒有接法的人,有接法的人,我決定交棒,使法綿延不斷,可以化諸有情。到了後來傳法,雖說無法可傳,但接法後沒有傳下去,會感到耿耿於懷。認為是最大憾事!說到現在傳法,根本無法可傳,不過是在培植自己勢力,至於接法的人,更是兒戲之至,問他得什麽法,只是啞口無言。古代禅宗傳法,是極隆重莊嚴,傳法者固要有所體悟,接法者亦要是個法器,那裡可以隨便亂傳?有人以為某個大德很多法子,於是僧尼紛紛願接其法,好像他的法就是正法,接了他的法很光彩。其他大德,看到這是培植勢力的最好的辦法,儘管過去指責傳法不是,現在自己也就起而效尤,不特到處大傳其法,且為拉攏法子互相斗爭!所以現在傳法,不是表示正法興盛,是使正法沉淪!除了傳法者雙方,樹立敵對的氣勢,復使佛教更為分裂,不能和合為法為人,不是佛教罪人是什麽?還談什麽住持正法?
五祖宣布「神秀上座於南廊壁上書」寫自己所作的「無相偈」,五祖「大師令人皆誦」此偈,並說「依此偈修,免墮惡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我所誦的就是此偈,怎麽你還不知道?「惠能」接著說:「我亦要誦此」偈,以便「結來生」的善「緣」。惠能很客氣的喊聲童子為「上人」!上人是種尊稱,如自己的師長,我們稱為上人,或諸長老大德,亦尊稱為上人。惠能對任何人都很尊重,所以現稱童子為上人。
然後說:「我」在「此踏碓」舂米,已經「八個馀月」,從來「未曾行到堂前」,你說南廊書有神秀上座無相偈,究竟是在什麽地方,懇「望上人引」導我「至」那無相「偈前」,讓我向偈「禮拜」誦念。
惠能初聞其偈,已知尚未究竟,但仍求去拜偈,證明對法尊重,亦對神秀表示敬意。「童子引至偈前禮拜」,「惠能」仍很老實的對童子「曰:惠能」是「不識字」的人,牆上偈語說的什麽,「請上人為」我「讀」誦,讓我確切知道偈中說有什麽特別要義。當「時」正好「有」位「江州別駕,姓張名日用」,也在那兒,可能童子識字不多,「便」由別駕「高聲讀」給惠能聽。江州是地名,就是現在江西的九江縣,在晉朝初設州名,包括現在江西全省,還有湖北南部,范圍很大。別駕是官名,等於現在的侍衛官。漢朝時代,就制有此官名,為州刺史的佐吏,刺史如有公事出行,定隨刺史同行,但不能夠同車,別乘另一駕車隨侍在側,名為別駕。
「惠能聞」了別駕讀後,「遂」對別駕「言」:我「亦有一偈」,但我不會寫字,現在我讀,「望別駕為」我「書」寫在南廊壁上,不知別駕能不能幫忙?「別駕」聽到惠能這話,似感非常驚奇的「曰」:你既不認識字,又不會寫字,怎麽會作偈?像「汝」這樣「亦」會「作偈,其事」未免太過「希有」!我替你寫在牆上不成問題,但你亦會作偈,我實有點難信,因為做偈作頌,是讀書人的事。從別駕驚奇和所說看來,他對惠能有相當的輕視!
這也難怪,因在那個時代,就是到了現代,一般都很尊重知識分子,對於文盲總是瞧不起的,別駕是做官的人,怎會看得起惠能﹖
「惠能」聽後,「向別駕言」:一個真正要想修「學無上」正等「菩提」,亦即要證無上佛果,「不可輕於初學」佛法的人,當知「下下」極為愚蠢的「人」,看他好像是很笨的,可是他「有上上智」,談到什麽問題,會吐露有道理的話,反之,一個極為聰明「上上」之「人」,有時亦會說出沒有理智的話,所以說「有沒意智」,他的智慧似被什麽埋沒了的。
一個人聰敏或愚蠢,不能從表面看,更不能從有沒有讀書分別。做人假「若輕」視別「人」,「即有無量無邊」的「罪」惡,隨便以輕視態度看待別人,對自己是有很大不利的。「別駕」是個有理智的人,聽了惠能所說這番話,覺得很有道理,於感慚愧之馀,對惠能「言」:你剛才講的確實不錯,現在你「但誦」出所做的「偈」語,「吾」當為你「書」在神秀上座偈語旁邊,讓寺內僧眾皆能讀誦。不過我向你有個要求,就是「若得」五祖傳「法」給你,你必已有體悟,求你「先須度吾」,使我得以脫出苦輪。這是我的唯一要求,請你千萬「勿忘」我的「此言」。
別駕初對惠能沒有什麽認識,以為只是個苦行僧人,到惠能說出『不可輕於初學』,對他就又另眼看待,甚至認為就是得法的人,所以得法請先度我,可見張別駕亦是想得解脫的佛法行者,也許想到佛說『一切眾生皆得成佛』,對現前的苦行僧怎可輕視?所以對什麽人皆當尊敬,絕對不可看輕於人,有人外貌看來確很苦惱,內心卻蘊含著很高智慧,這在佛教僧伽中很多。如有明是菩薩示現,但在叢林做燒火煮菜飯的老實出家人,最有名的寒山、拾得,就是這樣的人。
「惠能」說有一偈,究是怎樣的偈,當即對別駕說出「偈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惠能說出這四句偈,別駕為他寫在牆上,當時寺內「徒眾」看了,「總」皆感到一「驚,無不嗟訝」贊歎,而且「各」各互「相謂言」:這真是一大「奇哉」!平時看他在碓坊裡舂米,很少聽他說話,以為是很平常,想不到會寫出這樣偈語,真是「不得以貌取人」,究竟「何得」經過「多」久「時」間,「使他」已經為「肉身菩薩」?我們怎樣也想不到。其實,不但當時為眾稱贊,就是經過一千三百多年這麽久的時間,仍為僧眾以及俗人,在中國有佛教流行的地方廣為傳誦,特別是弘揚佛法者,隨時都會引用這四句偈,可見在中國佛教思想上,是有相當分量的四句偈。千馀年來雖都傳誦不辍,但是記載這首偈的佛教古籍,現在發現有五十種之多,對此偈的記載頗有出入,最具诤論性的,就是第三句,有說『本來無一物』是對的,有說『佛性常清淨』是對的,不過比較起來,說『佛性常清淨』的少,說『本來無一物』的多。現在我們依流傳本,仍然用『本來無一物』句。
五「祖見」到「眾人」對惠能偈大「驚」小「怪」,必然有人以為此偈,是絕妙佳句,亦頗有見地。五祖「恐」怕有「人」因此對惠能生起嫉妒,從而有所「損害」,五祖立刻走到偈前,用「鞋擦了偈」語,並故意對大眾「曰」:你們不要以為是佳偈,而實「亦未」曾悟「見」本「性」,你們不必這樣大驚小怪!「眾」聽五祖這個評語,也就皆「以為然」,不再對此驚怪!
惠能偈語的大意:菩提是最高無上的覺性,亦即是佛所體悟的性空真理,無形無相,不可捉摸,既不可用語言表達,亦不可用文字顯示,那裡可說為樹?所以說『本無樹』。明鏡是指無有垢淨,無形無處,無去無來的心清淨相,同樣不可心思言說,如說為明鏡台,同樣是種執著,怎可說為明鏡台?即此一顆本來清淨的心,沒有雜念,渣滓,外在塵埃不論怎樣滾滾亂飛,好像水那樣過而不留,那裡還有什麽塵埃?既沒有塵埃,何庸勤加拂拭?所以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是惠能道出自己心境,亦是在碓坊八個多月舂米舂出來的,不是要與神秀比高低。
比較神秀與惠能兩首偈語,後來分為南宗與北宗,問題出在第三句:神秀的『時時勤拂拭』,後來說為漸契;惠能的『本來無一物』,後來說為頓悟,而南頓北漸,也由這兩句來,所以兩偈以第三句為最要關鍵。神秀與惠能偈語,都略說過,比對兩者,古今異說很多:有認為弘忍傳法惠能,不但隻眼獨具,且實堪稱當時是位大善知識,至惠能雖是一個不識字的邊地獦獠,而實手眼獨到的具大智慧,得以登上禅宗六祖的高位,可說是佛教史上無與倫比的光輝盛事,這對傳法者及接法者,都予以高度的贊賞。有從歷史上探究,認為真正繼承五祖弘忍,甚至四祖道信禅法的,應是當時在東禅寺擔任教授師的神秀,不是在碓坊舂米的惠能,惠能不可稱為禅宗的六祖。果然如此,惠能在禅宗為什麽取得正統的祖位?說來當然原因很多,要因惠能弟子神會,在當時的北方,不特盛弘南宗,並且力助政府,敉平安祿山的叛亂,恢復唐朝皇室政權。安祿山舉兵叛亂,政府國庫空虛,軍饷都成問題。有臣獻議在大城市,安置戒壇度僧,請神會主其事,因而得財甚豐,乃以轉危為安。平定安亂以後,感於神會有功,帝王特重南禅,對神秀所傳禅,反而予以忽略,是為惠能禅成為正統的主因。兩說有著相當出入,成為歷史上大問題,誰是誰非很難判斷。現在是講法寶壇經,千馀年來皆以惠能為禅宗六祖,在禅宗的地位,固然極為重要,而對佛教貢獻亦是很大,吾人正不必如世俗那樣的為之翻桉,因為六祖惠能對中國佛教是有深遠影響的!
古來大德,特別是身為祖師者,對於可否接法徒眾,選擇是很嚴格的,決不是感情用事,亦不會隨便亂傳。惠能只是寺內一個破柴舂米的苦行僧,在俗又沒有讀過什麽書,自己又是一個不識字的人,五祖為什麽傳法給他?神秀是當時寺內五百僧眾的上座教授師,對於佛法世法都有相當的認識,僧眾對他亦相當的尊敬,五祖為什麽不傳給他?這是當時以及後代,很多大德或知識界,對此都感到相當奇怪。當知真正有所體悟的祖師,選徒傳法是很慎重而不苟且的。誠如有說:『爭與法俱腐,決不肯所傳非人』。可知五祖傳法,經過慎重考慮,不能說他所傳非人。
祖師傳法給誰,對接法者根性,曾經謹慎觀察,可傳方傳,不可傳則不傳。五祖傳法惠能,明知他沒有什麽知識,但觀他的宿根深厚,領悟性亦相當高,才傳法給他。如知其根鈍又無悟性,故意傳法給他,聽由自己支配。我信五祖無此用心。可是後代禅宗行者,甚至各宗門人,不從事教理研究,就說惠能不識一字可當祖師,神秀廣聞博學知識豐富,反而做個知解之徒,研究佛法有什麽用?很多僧人都存這個觀念,佛教一天一天衰頹,正法弘揚無有其人。後來叢林傳法,專選不如己者,於是佛教有說:『麻布袋,草布袋,一代不如一代』。佛教不正是成為現在這個現象嗎?但這決不是五祖的本意,而是後來懈怠僧的一種藉口。
如五祖當時傳法給神秀,或有人說神秀並未見自本心,傳法給他有什麽用?神秀接法後,研究教理者,或會多起來,但有人會說:『出家學佛不知用功修行,只作教理探討,不能有所悟證,不能出離生死,試問這樣學佛,究竟有什麽用』?是以千馀年來傳法大事,我以為就如歷史所說,不要你作這樣翻桉,他作那樣翻桉,以致失去學佛者的信心,這對佛教是無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