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盘400块的炖山鸡谈价格、市场与政府的关系

一、引子

这是一条旧新闻，之所以要谈这个是因为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课上，老师讲到了这个案例，让同学们讨论这个问题。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可以谈很多东西，所以试着来分析一下。

首先简要回顾一下，这条新闻是说国庆节期间，山西五台山景区一家饭店，一盘台蘑炖山鸡卖400元，很多人就不淡定了，说物价局应该管一管。然后五台山官方微博回复说明码标价，一个愿意买一个愿意卖，就可以成交。山西省物价局举报中心主任也支持这个观点，说他自己在景区也是自己带吃的，不在景点吃。

仔细分析一下，这个问题主要涉及两个部分：一是定价是否合理，二是政府是否应该管制。其中，如果定价是合理的，那么就不存在政府管制的讨论了，所以下面主要从这两部分开始探讨。

二、定价合理吗

先说说别人的观点，课堂上很多同学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观点1：算一下成本，原材料+人力成本+场地成本，根本没有四百块，商家利润非常高，所以定价不合理。

观点2：成本不能这么算，还得考虑其他因素。比如在酒吧，一杯酒可以卖到很高的价格，其成本实际上很低，只是因为酒吧的环境本来就是特殊的，灯光、舞美之类的，别的地方没有，这都是价格的来源。

观点3：这个价格算是合理的，因为虽然商家利润很高，但景区是特殊场所，本身就是供不应求，这个价格是可以承受的，但如果再六百、八百，就太高了，应该管制。

那么，400块的定价到底是否合理呢？

（一）建立共识

探讨定价之前，我们首先要确立一个共识，价格或者说价值，到底是什么决定的？如果最基础的共识都没有，那么虽然谈的是同一个问题，但实际上确是鸡同鸭讲，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

1）马克思主义经济学

那么，价格到底是什么决定的呢？有同学就说了，这还用说吗，我们的政治教科书上都写着呢，一件商品的价格由其价值决定，而价值又是由生产商品过程中所包含的无差别的社会劳动时间所决定。

恩，没错，这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理论，但是，同学，你有没有想过呢，世界上只有一种经济学吗？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是正确的吗？

2）现代西方经济学

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是19世纪西方经济学中的一个流派，实际上，一百多年后，西方经济学经历了长足的发展。现代的西方经济学认为，价格是由供需决定的。具体的细节可能存在分歧，但供需理论已被证实是更符合客观实际的。这方面，有很多经济学的通俗作品和严肃作品都做过解释，像张五常的《经济解释》就有一卷专门讲供需，很有意思。

供需理论讲的是，在一个公平自由地交易市场中，一件商品价格由其供应和需求决定，如果供大于求，那么价格会下降；反之，如果供不应求，那么价格自然会上升。商品价格跟其包含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没有关系，供需理论是基于人性的一种理论。

在我看来，供需理论更具有说服力，我比较相信这个理论，所以，下面讨论的共识就是：价格是由供需关系决定的。

（二）案例分析

1）水和钻石

举一个经济学课本里经常讲的水和钻石的例子。对人类而言，水是维持生命所必须的要素，而钻石，其实就是石头，为什么价格会这么高呢？常见的解释是因为水的边际成本低，当我缺水时，一瓶水对我来说，值很高的价格。但再给我一瓶、两瓶水，我可能对其价格的心里预期会降低，因为多几瓶水对我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一瓶水就足够解渴了。而钻石的边际效益就高多了，试想，给你一颗钻石、两颗钻石、三颗、四颗，是不是觉得越多越好？因为钻石给你带来了炫耀的效用、身份的象征，所以远非实用价值可比。

边际效应的解释是没有问题的，这里我想试着用供需理论解释一下。物以稀为贵，古人很早就总结出这个思想。在生活中，饮用水的供应是多少，需求是多少？钻石的供应是多少，需求是多少？理出这个来，就知道其价格该怎么定了。

饮用水的供应其实可以说是无限的，就目前而言，随便一个便利店里都有各种饮用水提供，背后涉及的各项流程，比如储水、净化水、运输水、包装水等，目前的工业技术完全可以保证我们的用水。而需求呢，人类的数目是一定的，每天用于维持生命的用水量也是一定的。即使加上其他需求，比如洗澡、洗衣服、工业用水、灌溉用水，甚至某些特殊的癖好，比如一个人就喜欢买了水全部倒掉，这些种种需求加起来仍然远远小于供应量。只要有用水需求，人类就可以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在供大于求的背景下，如果一个商家要大幅提高水价，那公平自由的市场机制会给他惩罚，他的销量必然下降，因为消费者会更少地买他的水，慢慢地他必然要降价，直到达到市场的平均水平。当然了，这里还要补充一点，如果这个商家营销做得好，人为提高他的产品在消费者心中的价值，并且有足够多的消费者认可这个价值，那么他的高价也是可持续的，比如一些高端纯净水的例子。

那么钻石呢，世界上的已探明的可开采的钻石是有限的，而且被一些钻石巨头公司（主要是戴比尔斯）所掌控，他们控制着钻石每年的产量，人为造成供应量的稀缺。而在消费端，由于20世纪成功的钻石营销（“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世界上大多数女性都爱上了钻石（没爱上的大部分是因为没有被钻石文明的触手所碰到），相应的大多数男性为了求偶，也对钻石产生了实际需求。在如此供不应求的背景下，钻石卖出这么高的价钱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2）一切稀缺物

奢侈品价格为什么会那么贵，从钻石的分析中可见一斑。根本原因出在供求关系上，人类总是有各种需求的，包括基础的生存需求，被他人认同的需求，自我实现的需求等等。在21世纪，地球上大部分人的基本生存需求是得到满足的，而被他人认同的需求却永远没有止境。

想想生活中的例子，就可以体会到被认同的需求存在的普遍性。听到别人的夸奖，绝大部分人都会感到很开心；被人关注的感觉也是很好的。虽然说每个人的程度不同，但大结论是没有问题的。

被关注的需求其实根植于我们的动物性，看看自然界，所有有性生殖的动物都有吸引异性的行为。为了繁殖，传递自己的基因，每个生物个体都得想尽办法吸引到异性。像雄孔雀进化出了美丽的尾巴，雄狮进化出美丽的鬃毛。为什么哺乳动物普遍都是雄性体格更高大，背后的原因就是在漫长进化中的自然筛选。只有更高大、更强壮的雄性才能成功掌控异性资源。

回到人类，从出土的远古时期的化石来看，人类很早开始就有了装饰品。一些女性脖子上带有原始项链，因为不仅男性有吸引异性的需求，女性同样也有。如何在众多女性中脱颖而出，赢得最强男性的倾心，这是每个女性都会考虑的。再进一步，人类还有显示自己财富地位的需求。当人类有了私有财富，有了社会阶层，如何展现自己所处的阶层、自己的地位，这也是需要考虑的，同样基于动物性，我们有尊重强者的习惯。

如何显示自己的地位呢？一个好办法就是拥有别人所没有，且想要拥有，且容易被大家看到的东西。钱算不算呢这种东西呢？不完全算，因为就算你有亿万人民币，也不能总带在身边吧。所以大宅子、精美的黄金首饰等各种奢侈品就成了地位的象征，古代皇帝是最强者，所以宫殿楼阁、后宫佳丽、奇珍异宝，极尽奢华，地位无与伦比。有句诗叫“遍身罗琦者不是养蚕人”，养蚕人自然也有遍身罗绮的需求，只是财富地位够不着而已。

不管时代怎么变化，人性是不会发生太大变化的，我们依然会有展现自己地位的需求，获得认同的需求，有能力的人们总会找到那个时代的稀缺物来满足这些需求。今天这个稀缺无可能是法拉利，明天则可能是私人星际飞船。基于人性的最广泛的需求必然导致稀缺物价格高昂，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3）回到那盘炖山鸡

现在，我们知道了价格由供需关系决定，物以稀为贵。回到那盘炖山鸡，用供需理论去解释就很清晰了。

首先从供方分析，整个五台山景区一共有多少饭店？尤其是其核心区域，不用做数据收集与统计分析，从我们平时旅游的经验来看，每个景区的饭店都是很少的，相对于整个景区每日的游客群体而言，远远供应不了那么多人吃饭。饭店饮食的供应是非常有限的。

再从需方分析，每日到景区的游客是很多的，尤其是十一国庆期间，每个人都有中午吃饭填饱肚子的需要。不过进一步分析会发现，其实真正有效的需求没有那么多，大家都知道景区吃饭很贵，所以相当大一部分人选择自己携带食物，不去景区饭店消费。

在一个明码标价、没有强买强卖的饭店里，进去坐下来吃饭的都是自己权衡之后认为吃得起的人，这部分人才是有效需求，正是他们吃撑起了一盘400块的炖山鸡。如果吃饭的人足够多，店里一直排队慢慢的，甚至食物都不够各位吃的，那么说明还是有涨价空间的。

让我们来做个假设，如果这家饭店把价格翻倍会如何呢？可想而知，肯定更多人会选择自带食物，留在饭店吃饭的人更少了。但如果这些人的消费仍然足够吃撑饭店继续办下去，且饭店老板认为有足够的利润空间，那么这个价格仍然是合理的，涨价空间可能还是存在的。

我们可以画一条曲线，横轴是价格，纵轴是饭店老板自己评估的效益。这条曲线的大致形状是，先随着价格上涨效益增加，直到某个顶点之后，重新下降。那个顶点是相对饭店老板来说最合理的定价，无论那顶点是4百、8百还是4千。前面观点3说400是合理的，但8百就该管制了，这是对供需掌握不纯熟的表现。

4）结论与拓展

在炖山鸡这个案例里，我得出的结论是，只要饭店是明码标价，没有强买强卖，那么无论定多高的价格，只要他能在市场竞争中存活下来，那么这个价格就是合理的。

结论是冷冰冰的，但我们人是活的。有人说市场的缺点是，局部的最优可能导致整体的次优。在这个例子中，次优的效果是，有那么多人得自己带食物到景区，吃不到热饭，整个群体的利益没有达到最大化。这个现象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我们应该想办法克服，找到一个更好的方案。

但是，在这里就有分歧了。有人直接就说，政府应该加强管制，不能放任商家定那么高的价格。我的观点也很明确，这是错误的。所以下面我要分析的是，如何才能实现更多游客的利益最大化？为什么政府不应该强行管制价格？进而探讨政府与市场的关系应该是怎样的？

不过在这之前，我还要对供需理论那部分做一个补充。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价格是由供需关系决定的，物以稀为贵。那么，稀缺又是如何造成的呢？为什么钻石、法拉利、北京的学区房、蒙娜丽莎画像、“价值连城”的古董是稀缺的？回答了这些问题，才能对我们生活中的各种商品、服务有更好的观察视角。

（ps:这部分已经写了四千字，先结个尾，后面可能还要分两次讨论拓展部分，又将是一个上中下系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