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人
入城
年轻的悉达多来到河边，对船夫说：”船夫，我是一个苦行的僧人，可能无法支付给您船费，你能载我过河吗？“
船夫说：“我本来就没打算要你的报酬，等你下次来的时候，可以送我点礼物。”
悉达多说：“噢？你怎么知道我会再来？”。
船夫说：“一切都会重来，这是河水教会我的。”
于是悉达多入城。
出城
很幸运，悉达多成为了城里最有钱的商人。拥有城中最美丽的女子。即使这样，他仍自认为自己对这一切毫无眷恋，他认为这一切和他自己本身无关。
直到有一天，他在自己的脸上看见了和其他富人一样的焦虑、涣散、无情、贪而不足、饱食无度。他发现灵魂已经被一些疾病渐渐侵蚀。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世人。发现自己的意志开始涣散，变得对金钱是去控制，对以前毫不在意的事物变得非常在意，喜欢发号施令，喜欢控制别人，喜欢随意利用别人。但是，每到夜里的时候，他不会很享受这些行为，而是感到深深的悲痛与疲倦。
他想逃离。于是他抛下了一切，一切好的坏的，富贵的华美的，又来到了河边，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的他穿着富贵，鬓角微斑。他看到一个船夫：“师傅，能载我过河吗？”
虽然样貌有一些变化，但是船夫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悉达多：“你又来了。”
悉达多很惊讶，仔细回忆了一番，笑了：“亲爱的船夫，我这次还是没有办法支付给你船费，能载我过河吗？”
船夫说：“怎么会，你穿的如此华丽，一看就是拥有巨大财富的人。”
悉达多说：“世相无常，我的身体、穿着最为无常。你观察的很仔细，我是穿着富人的衣服，因为我曾经富有。我也曾经穿着朴素，因为我是苦行的僧人”。他又说：“但是还是为这些无常感到不安，彷徨。”
船夫说：“那你别走了，留下来，看看这条河。”
河流
悉达多于是留下来，也成为了一个船夫，每日渡人过河。他的船客中有富商、乞丐、老叟、妇人。他看见每个人的眼中都有一种悲苦，快乐也是痛苦的，每一种情绪都是苦。富人在担忧自己财富流失，对追求更多的资产执念，惶恐有一天自己变成穷人。乞丐穿着破烂，对每一种形态的“财富”都充满欲念，不求满足。老叟悲苦于年寿将尽，感慨一直期待的生活始终没有到来，终日惶惶于期待的未来。妇人看着怀中的婴孩，对这个孩子给予了强大的期望，期待能够在他身上实现自己未达成的愿望。
然而谁也未曾真正到达期望中的彼岸。谁的内心也未曾在某一刻真正安宁过。谁也没有得到过自由，却一直期待自由。时间没有渡他们过河。他也在他们的身上看见了曾经的自己，沉迷于我执的那个自己。
他望着河水，对船夫说：“我看见了。”
船夫说：“哈哈，你也跟河水悟出时间其实并不存在这个秘密吗？”
悉达多说：“是的，时间并不存在。就像河水无处不在，无论在山涧、大海、小溪、源头、末尾、瀑布、沼泽、大江，对河水来说他只有当下的自己，既没有过去的影子，也没有未来的影子。”
他接着说：“难道时间不是让世人最痛苦的事情？时间折磨着世人，每个人都期望争取时间，却始终一无所获，他们在时间中挣扎，被时间困住。但是人们一旦战胜时间，一切世间的苦难与仇恨不就都被战胜了？”
悉达多开始体会死意和恐惧如何在心中幻灭、枯萎，如何走向终结。他开始理解并同情世人，理解并同情他们不是由思想和理智而是由冲动和欲望掌管着生活。他不再嘲笑他们的虚荣、欲望和荒谬，反而通晓他们，敬重并爱戴他们。他开始怀疑所谓的“开悟”，只是对一些思想的高估，是思想者的天真。就像这河水，可以承载涓涓细流，可以接纳山河洪荒，一切未受尽的苦，未获得的救赎，都会重来，重新成为涓涓细流，重新成为山河洪荒。
船夫又说：“但你尚未听见全部的声音，我们接着听。”
悉达多开始凝视水面，看见了自己想得到无限真理的求知欲的脸，看见了孤单的富人奔向未来更多财富的焦虑的脸，看见了乞丐期盼明天会更好的脸，看见了老叟仍然为自己下一世寄托期盼的脸，看见了妇人想控制孩子命运却未得逞而失望但仍充满期待的脸。他看见每个人都在拼命的追求的脸。每个人都奔向目标，被折磨，受苦难。
船夫说：“你可听见？”悉达多点点头。
“再听。”船夫继续说。
悉达多更加专注，听见河水歌唱着，满载渴望、燃烧的苦痛、无法满足的欲望，奔向目标。悉达多看见和自己一样的人们，他认识的所有人组成河水的浪花翻滚着，奔向目标。抵达目标，又奔向新的目标。水蒸腾，化作雨，从天而降又变成水，在此汇聚成河。然而渴求之音依旧没有改变，依旧呼啸，满载渴望、燃烧的苦痛、无法满足的欲望，奔向目标。
所有的声音、目标、渴望、痛苦、欲念，所有的善与恶，美与丑，邪与正合为一体，构成了事件之河，生命的乐章，成为了这个世界。于是他的灵魂不再执念于一种声音，不在执念于自我，而是倾听一切，倾听这个完整的世界，这个伟大乐章也化作一个词语，“圆满”。
“你可听见？”船夫再次问他。
悉达多渐渐舒展了皱起的眉头，他的自我已经融入这个统一的世界中。
船夫看到了，起身，对悉达多说：“我在等待这个时刻，现在它终于来临了，我该走了，祝福你，悉达多！”
悉达多目送船夫远去，目光中充满光明，继续做着船夫，欣赏永不枯竭的这条河。
老者
很多年以后，一位年长的苦行僧也来到河边，找到船夫悉达多说：“师傅好，能载我过河吗？我终身修行，与世俗的人不同，我没有钱。”
悉达多看了他一眼，看到一个尽管一生都遵循戒法规矩，因高龄谦逊而受到青年僧徒敬爱，却没有止息不安与探求的眼睛。
于是说：“尊敬的长老，当然可以，不过您还是一个世人。”
老者说到：“噢？我在真理的道路上已经探求了一生，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止息，怎么是一个世人呢？”
悉达多笑了笑，说道：“是的，您是探求到了很多？还是说您一直在探求却并无所获？”
老者惊奇道：“怎么？”
“一个探求之人。”悉达多道，“往往只关注探求的事物。他一无所获，一无所纳。因为他的心一直被目标占据，被目标左右。探求便意味着拥有目标。而发现，则意味着自由、敞开、全无目的。尊敬的长老，您或许确实是一位探求者，但您却因为努力追求目标，而错过了一些眼前的事物。”
老者恍惚问道：“我尚未完全明白，请您多讲一些。”
悉达多慢慢道来：“你探求一生，获得了无穷的知识。知识是无尽的，可以用来分享，但是有些认知，比如智慧，智慧无法言传，智者试图传授智慧，却总像痴人说梦。智慧只能被发现，被体验。”
他接着说：“可以说思想和言语能表达出来的，都是片面的、局部的，缺乏整体、圆满、统一。世尊释迦摩尼在宣法和拯救苦难时，不得不将世界分割开来，成为轮回、涅槃，幻象、真相、苦与救赎，希望人们能够加深理解。但至今为止，尚无一人，尚无一事，完全轮回或彻底涅槃。僧徒们坚信自己按法修行，等待时间，终将也会成佛。但是，轮回、涅槃，和这’终将’，都只是比喻，都也只是一种言辞。时间也并不存在，是一个你假想的概念。僧徒、世人、或者囚徒，他们现在是僧徒、世人、或者囚徒，但是他们也期待未来修行成果，成为佛。所以现在的僧徒、世人、囚徒就是未来的佛，他们的未来已经存在。“
然后，悉达多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世界并非不圆满，也并非缓缓的通向圆满。不是，世间的每一个瞬间皆是圆满。一切罪恶都承载宽恕，一切新生都承载死灭。在最深的禅定中，有种存在：时间终结，人视过往，当下和未来的生活为同时。这时，一切皆为善和圆满。因此，在我看来，世间存在的一切皆好。在我看来，死等同生，罪恶等同佛性，聪明等同蠢笨，一切皆有定数，一切只需要我们赞赏、顺从和爱的默许。”他停顿了一会，接着说：“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心中期待、塑造的世界对比，而是接受这个世界，爱它，并属于它。”“就像这个。“他摆弄着一块石头，”是一块石头，但是一段时间后，他也许化成土，生出花，变成动物，变成人，变成佛。但我不会因为它终将变成佛而敬爱它，而仅仅是因为它现在是石头而爱它。“
老者开始被他的说辞打动，但又有一些不明白，却装作了明白。”伟大的人，你通晓这么多，为什么不去传法？“
悉达多道：“哈哈，学说于我毫无意义，言辞本身也一无所有，只是言辞，也正是因为言辞，才阻碍你获得安宁。因为救赎与美德，轮回与涅槃也只是言辞，世上并无涅槃，涅槃只是个言辞。审视世界、解释世界或者藐视世界，或许是思想家的事。而我唯一的事，是爱这个世界。不藐视、不憎恨，怀抱爱，敬畏这一切。我并不为“物”是否虚幻而忧虑，连我自己也可能只是一个投影。因此，我和“物”并无区别。因此我觉得他们值得热爱和敬重，我们并无区别。”
“您习禅，剃发，穿僧衣，但从未理解过佛。”悉达多最后说道。“您可以过河了。”
老者的眼中写满痛楚，写满永恒的探求和永恒的失落，来到了河对岸。
注：本文是由《悉达多》改写的小文。推荐大家都去看原著。
写在最后：人们用概念去试图理解这个世界，从神学、哲学，到科学，无一都在探求和理解，我们的灵魂被自我占据，区别好、坏、善、恶，定义大美，大德，圣人，但很少有人正视当下的一切，包容并理解，只有当下的一切，才是完整的世界，它已经圆满，也是完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