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摄影:微笑的茄子与其他
摄影是一件神秘的事情,它让我感到光芒的坚硬。
我的童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我在那里认识一个年轻的爱克斯光医生,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躲在暗房里,细心打探病人骨头里面的秘密。在我看来,他就像定海照相馆的摄像师,手里捏着一只橡皮球,随时准备把病人的影像定格在一块铅板上。他不会对你的笑容感兴趣,他会说:挺胸,把胸部挺起来,就这样,不要动,注意深呼吸,好。
他同时也是一个摄影爱好者,在爱克斯光室里有自己的冲洗暗房。我频频光顾那里。有一次,他是这样跟我解释相机原理的,他喜欢拿我的瞳孔打比方,他说外面阳光很猛,你刚进到我这黑乎乎的屋子,是不是眼前一片黑呀,这就是光圈偏小;等会你从这里出去,一下子站到阳光底下,你会觉得世界白花花一片,这就是曝光过度。他以为自己讲得很形象,其实我一点也听不懂。他还说两者的区别在于,相机里有底片,阳光在底片上记录它和它的影子,而你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看过就算数了。
我不同意他的观点,我跟他说,眼睛里也有底片,那就是记忆。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至今还记忆犹新。那天,一个企图成为我姐夫的青年神秘地跟我说,他借来一只德国相机,让我先想好自己摆什么姿势。人家还送他几张用来冲洗的相纸,在暗房里裁好,然后用纸封紧,像秘密文件一样交到他的手上。结果,我姐姐怀着好奇心,迎着窗外的光亮打开了这包东西,她不知道什么东西从她手指间溜走了,这位年轻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在指出我姐姐愚蠢的同时,也失去了自己的爱情。
很久以前,人们害怕照相机在定格影像的同时,也会将他的灵魂带走。直到今天,许多人还不习惯在照相机镜头前抛头露面。在农村,老乡们一看到我端起胸前的相机就纷纷闪躲,仿佛我因此窥视了他们的隐私。一个人几钞钟前还沉缅于自己的内心,或专注于某个细节,但他一看到我的照相机,就开始扭妮起来。对他们来说,拍照是一件慎重的事情,庄重得犹如基督徒去见他的上帝。他需要到里屋去翻一件体面的衣裳,会去照一下镜子。他在镜子面前很从容,因为镜子是自己看着自己,而镜头会让他们觉得是另一双神秘的眼睛,而且还是一双挑剔的眼睛。他们可以生活得非常潦倒,不修边幅,但回到镜头前,在即将永久定格的底片面前,仿佛就要“盖棺定论”,他们的所有的自信都失去了,他们慌恐不安,他们临时做了逃兵,用手掌遮住自己的脸,像回避一束灼人的光芒。面对镜头,似乎每个人的内心会有一翻整理,并且把所有的笑容都收起来。我经常观察人家堂屋里的先人照片,几乎全是一张张掩饰着内心的脸孔。
现在我们知道,拍照的时候都要笑一笑,你不笑,摄影师也会来个微笑总动员,把手指一翘,说来呀,大家都笑一笑。谁都明白这笑一笑的意思,并不是真的笑,而且是摆出笑的样子,摄影师还没有数到三,大家早已把脸上的笑容定格了,并且努力地维持着。因为在镜头前,维持笑容往往是一件费力的事情,所以有“浪费表情”一说。现在,摄影师发明了“茄子”。我以前只知道人类的思维需要借助于语言,人类是以句子的形式在思考问题的,现在,汉字开始帮助我们如何更便捷地寻找微笑。需要说明的是,在海南旅游,你会发现摄影师说的不是茄子,他由蔬菜而水果,它是海南到外可见的“椰子”。所以,在你忧郁的时候,最好对自己试着说一声茄子,或者椰子。
我们在照相的时候,通常会摆一个姿势,这个姿势离我们实际的内心有多远呢?当初那个企图成为我姐夫的年轻人,让我先想好拍照时摆什么姿势。我想到的姿势是,在台灯下捧读毛著,或到河边去沉缅自己的水影。我觉得沉思的样子是好的,企图在暗示自己已经加入成人的行列。但事实上,人很难掩盖自身的真相,一个人再怎么掩饰自己,都不可能是另外一个人,有时候相反更暴露了他的内心,更接近了真实。当我从旧相册里翻出类似的相片时,看到当年的自己作腔作势的样子,我会像上帝一样发笑——当年的我恰恰在这个可笑的姿势里暴露了自己的内心。那些看起来丝毫不显露性情的先人们的照片,令我们真实地阅读到那个时代的苛刻的人生教条。
而只有当摄影家企图按照自己的需要去摆布对象的时候,真实才极大地受到了伤害,有时摄影师并没有作假,但他却有误导的企图,把现实当作了他的道具。他们以为自己内心很强大,以为解读存在是一件便当的事情,以为对世界的丰富性已经了然在胸,他们只对自己心里设想好的东西感兴趣,而这个东西极有可能并不是他们真正的“主观”。 作为杂志编辑,我经常收到投寄的摄影作品,许多作品在我看来,感觉总是“他恰巧经过那里,并且按下了快门”。他们在巨大的现实面前,无法谦卑地保持“对眼前事物真诚的敬意,并借着作品中无限宽广的超出人类双手技能极限的阶调值将敬意表现出来”(保罗•斯特兰德语)。一个失去真实力量的作品,是值得怀疑的。一些摄影家在谈他们作品的时候,谈得更多的是光圈、快门、现场状况之类的技术问题,说到精神层面,就有些词义飘忽,不着边际。一些浅显平庸的美学意味总能博得他们的首肯,摄影在他们那里,似乎没有自己独立的品格,他们一直在模仿绘画。当他们为摄影作品命名的时候,许多人的脑子里只剩下“韵味”两个字。其实,美已经变成非常可疑的一个词,它的深度已经被挖空。
苏珊•桑塔格说,照片是时间与空间的切片。我的理解是,这个切片不是孤立的,它充满了暗示,提示更多,并且具有延伸性,形成一个气场,从而更清晰地凸现事物本身的秩序。流动中的现实一旦凝固在某个切片,有些原来隐秘的东西可能因此得以凸现,就像结冰的水,我可以说,不是水被凝固了,而是“流动力”被凝固了。我相信平静中的力量,力量有时候可以是柔和无比的,令人感动。
可惜感动和美一样,已经被磨损得指向不明。
我是从艾伟那里知道LOMO的,老母机让我一时心迷,连续几天我都泡在网上搜查有关LOMO的资讯,而且那几天我走在街上,看到的全是LOMO敏感的色彩。现在我可能算得上一个LOMO资讯专家,但我决定放弃。
于是,我重新成为一个数码技术的赞美者,它的出现,使这种摄影子的仪器不再掌控在少数人的手里。从前他们在摄影的时候,事实上盗用了我们的名义。就像一个男人领着一个盲童,在照相机还是奢侈品的时候,我们都是那个盲童。那个男人给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数码技术是一场伟大的革命,很快就会人手一机,我们到处听得到咔嚓咔嚓的声音,它简直就是一台铡草机,向我们提供了更多的“时间与空间的切片”。这个声音是令我快乐的。
我曾经幻想,我的瞳孔就是我的相机,我会把所有的目击现场都记录在案。可笑的是,一方面我非常希望得到一款专业或准专业级的数码相机,一方面又希望机子小巧,携带方便,因为我想象中的摄影活动是随时随地的,看到什么就可能拿出来咔嚓一下子。我在摄影技术方面的知识也几乎等于零,要说有那么一点的话,也仅限于爱克斯光医生当年告诉我的那些。技术的空缺,妨碍我拍出更好的照片,但发现的喜悦已经充盈我的心房,快乐依然是巨大的。
在我痴迷数码技术的同时,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如果我的储存装备足够大的话,如果我所有的照片都是七张连拍的话,如果我总是不假思索,全凭直觉,如果我拍摄时并无意识,最后拿出来的这个“决定性的瞬间”是在成千上万张的照片里挑选产生的,那么,我还是在“创造性的工作”吗?摄影的尊严和它的独立地位是否因此动摇呢。
当然我并不操这个闲心,一个喜欢到处拍拍照片的人,关心的永远是的最终拿出来的作品怎么样,我也是一样。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