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夜行:青玉案(上)
一
姑苏城外有桃花八百里,桃花深处有处桃花书院,书院内有先生陈芝麻并少年谷子和男童之乎者也,女童一溪云共四人。
桃花无论四时变化终年不败,传说是因为书院先生陈芝麻精通方术的缘故。
八百里桃花林铺在城外,若是人们寻常过路,则可以穿林而过,但若是旁人有心想入书院,不得陈芝麻允许,任你在桃花林徘徊,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此时,桃花林外正盘着十几个人,执刀缚链,看模样是衙门的捕役。
带头一人浓眉大眼,胡子遮住了大半边脸,正是捕头。只见他抽刀砍断一根桃枝,哇呀呀大叫不停:“可恶可恶,我们已在这林内转了一夜了,这书院到底到底在哪里。”
正自踌躇,这时天不觉已亮了。见有孩童身背书箱,三三两两结伴蹦跳而来。
捕役中有一人,生得贼眉鼠脸,眼珠子忽一转,心生一计,扯住捕头,低声说着什么。
捕头越听越喜,听到后来,拍掌大笑道:“妙计妙计。”
忽而一把扯过一个从身旁而过的孩童,将起双手反剪在身后,那孩童挣扎不掉,书箱掉在地上,同伴惊得四散开来,有的吓摊在地上,瑟瑟发抖。
捕头一手扣着孩童,另一只手挥舞起大刀在身前空气乱砍,喊道:“快走快走,像往常那样走,我随你们去书院。”
陈芝麻曾对书院众孩有言:不得擅带外人进入书院。只不过他们又哪里见过这般凶神恶煞的人,一时间只有听从那人的吩咐,战战兢兢地一步步走向桃花深处。
众捕役连忙跟上。
这一走却走了半个时辰有余,周围除了桃树还是桃树,不见其他。
那捕头把手上孩童往地上一掼,吼道:“你们是在耍我吗,这走了半个时辰还没到,书院是在天上吗?”
那孩童被掼得疼了,大声哭了起来,一个年龄稍大些的女童上前扶起他,小声安慰,并转头对那群人说道:“往常我们走的也是这条路,按理早该到了,可能今日桃林有灵,知道有恶人来,所以不愿让人进。”
众捕役见这女童说话掷地有声,直视着捕头,毫无惧色,又听她话里故意嘲讽,心中不禁一叹,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
先前出主意那人又走上前,对捕头低声言语,捕头回头看了看她,点了点头,对书院众孩道:“你们走吧。”
众孩也不知是真是假,慢慢挪动步子,走出好远也不见大人追来,这才撒开脚步,远远跑掉。
女童也正欲离开,捕头却拦在她身前,对刚刚被他挟持的孩童道:“你可以走,她不行,去跟你们先生说,让他出来见我,我就放她走,不然……”
那孩童早被吓得懵了,紧紧抓住女童的袖口。女童轻声对他道:“你快去,告诉先生。”
捕头恶狠狠道:“对嘛,小鬼头,快滚快滚。”
孩童抬头看了眼女童,女童对他点点头,他依依不舍地松开女童袖口,一步步走向了桃林,不多时就已不见了。
众捕役在原地或坐或立,等待着陈芝麻的到来。
二
只不过一盏茶的时辰,只见桃林内慢慢走出两道身影,正是书院先生陈芝麻和少年谷子。
众人见到陈芝麻,都警觉了起来,全都聚在一起,紧紧地抓住手中的刀和锁链,看那模样,似乎对陈芝麻很是忌惮。
就连方才凶神恶煞的捕头,这时心中也一阵发怵。他见陈芝麻一身儒衣,手无缚鸡之力之力,实不像城主说的那般凶恶。
女童早已走到陈芝麻面前,谷子将她护到身后,陈芝麻只一抬手,正欲施礼问询,却听那捕头大喝一声,人已冲到身前,锁链迅速得缠上陈芝麻双手。
众捕役见头儿已经拿住陈芝麻,纷纷上前,又用锁链捆住了他双脚。
谷子大叫道:“你们干嘛。”
一人答道:“城主大人有令,捉拿妖人陈芝麻到堂前受审,你和他既是一伙的,也不是什么好人。”说罢踏前两步,就欲一起拿了。
谷子牵着女童的手迅速后撤,转入一颗桃树后面,那人跟上一瞧,却哪里还有一个人影。
捕头见这桃林当真邪性,还是早早退出的为妙,当即吩咐众人将陈芝麻抬出桃林。
进了城,径往衙门而去。
城中居民见捕役抬了一人,都纷纷前来观看,待有人认出是陈芝麻,越来越多的人聚在一起,跟着一路到了衙门。
只因陈芝麻常携着谷子和之乎者也到城中义诊,是以许多百姓都曾被他医治过,况且很有人家中有小孩在桃花书院上学的。
捕头压着陈芝麻到了衙门,“明镜高悬”四字大匾下坐着的正是陈芝麻曾会过面的姑苏城主,两旁站人水火棍不停轻敲地面,齐声喝道:“威——武——”
陈芝麻跪在堂前,锁链依旧捆住手脚。
城主将惊堂木往桌上一拍,说道:“堂下陈芝麻,可知罪?”
陈芝麻正声道:“不知。”
城主抬了抬手,顿时有几人抬进九具尸体,只见尸体都是七八岁的孩童,均是被开膛破肚的,心脏被取出不知所踪,黑褐色的鲜血凝固在胸口,看着可怕至极。
被害亲人跪在尸体旁,均泪流不止。
外围的民众哪里见过这等惨状,有的妇人忍不住低头干呕,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城主自堂上走下,怒气冲冲地喝道:“妖人陈芝麻,你开设书院,义诊平民,我还道你书生大义,医者仁心,却没想到你是个剜人心而食的妖人。”
陈芝麻呆呆地看着几具被剜心得小小尸体,心疼不已,内心浮现“姑获鸟”三字。
城主又道:“那日我差人请你入城为我夫人治病,可你医不得,这我不怪你,当时你并未出城,至傍晚方出城,出城后不久又复进城,是也不是?”
此时有一人呈上一本册子,城主翻开册子,上写着陈芝麻的名字,那人正是收城门的卫兵,他跪倒在地,说道:“属下可以作证,那日陈芝麻携同二男二女入门,时日已深,登记在册方始放入。”
陈芝麻道:“是,那日我的确进了城。”
城主点点头,又问道:“你进了城了,随后是否又到了青玉巷?”
陈芝麻答道:“是。那日我是寻我的学生李锦,此事李锦及其母都可以作证。”
城主道:“来人,传李锦和其母。”
两旁衙役答了声是,正要走出,这时一个妇人拥着一个小孩挤开人群,走了进来,跪在地上,磕头道:“小妇李氏叩见大人。”
城主道:“你且说说。陈芝麻所说是否属实。”
妇人道:“大人明察,那日小儿滞留别人家中,傍晚不见回来,我心中担心,找到书院,先生得知后与我一道进城,寻到小儿,此事千真万确。大人啊,先生怎么会是坏人,先生是好人啊。”
外围民众忽有一人喊道:“对啊,先生怎么会是杀人凶手呢,我孩儿在他书院里,要是他是吃心魔,我那孩儿还有命在吗?”
又有另一人接口道:“是啊是啊,他还给我老母亲治过病。”
许多人都开口说起陈芝麻的好处来,一时间场jian变得吵吵嚷嚷,喧闹不已,就连被害小儿的父母亲人,也存疑惑,只因他们也曾受过陈芝麻的好处,实不愿相信他是个杀人魔。
城主喝道:“肃静。”两边水火棍齐敲,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
城主凛然道:“好,我再问你,那日李锦母子既已寻得,你为何还不离去?据我所知,他母子俩离开以后,你又在那处耽了好些时辰,是也不是?”
陈芝麻还没作答,李锦却转头问他:“当日先生是在狄姑那里做客吗?”
李婶急切道:“对对对,狄姑可以作证,只要把狄姑叫来问一问就知道了。”说完放下心来,只要狄姑一到,说明其中原委,自然可以证明陈芝麻的清白。
却见城主眉头一拧,沉声道:“不必了,你说的那人早已不知所踪,若不是伙同陈芝麻杀了人,又何必销声匿迹?就在那日夜里,你杀害了第一个人。”
城主指了指其中一具尸体,说道:“此后一连八日,你又在夜间行动,辗转于青玉巷,先后杀害了八名孩童,这几人都住在青玉巷,你到说说,如果不是你,你为何日日到青玉巷,如果不是你,为何旁的日子无事发生,偏巧你到青玉巷时有孩儿遇害?”说到后来,已声色厉茬,怒目似要喷出火来。
陈芝麻听完了然,这其中有太多隐秘不能为外人道也。他只好道:“即便如此,也只能说明我有此嫌疑,但若无其他真凭实据,却不能凭此便断我的罪。”
城主拍了拍手,后堂转出一个道人,陈芝麻与他在城主府朝过面,那道人自袖中抽出一张宣纸,面向民众,大声道:“这是在狄姑家中发现的,放在枕头底下,倒是藏得极严。”
民众凝目观看,见上面画的是一只半人半鸟的异兽,都不知所以,心想这算什么证据。
李锦不谙世事,见到画中之人是识得之人,脱口而出道:“这不是狄姑吗,怎么下半身画成鸟儿的形状。”
李婶心中一惊,心道:“坏了。”想要阻止,已然不及。
那道人踏前几步,让民众能更清楚看到画上之物,一边说道:“此怪名曰枯获鸟,乃是鬼鸟,各位可知是何物所化?”
他也不等人回答,自顾自续道:“母体怀胎,未生胎亡,便是鬼胎,母剜其心而食之,即化为枯获鸟。”
城主又问道:“此画是你所画,你早知狄姑非人,是也不是?”
陈芝麻心想:“画是一溪云画的,但我确实知道狄姑是枯获鸟。”缓缓点了点头。
民众哗然。
城主坐回原位,惊堂木一拍,宣判道:“妖人陈芝麻,伙同枯获鸟狄姑,剜食小儿心脏,罪不容诛,即刻拿下监狱,三日后斩首示众。”
又道:“此外,狄姑在逃,料想定还会作案,周捕头听令。”抓来陈芝麻的捕头跪下,城主道:“命你协助道长,早日将妖物捉拿归案,以免祸我城池,害我百姓。”
道人和周捕头齐声称是,就有捕役将陈芝麻押了下去。
民众哗啦啦跪倒一片,口称青天大老爷,忽有数名妇人晕倒在地,城主见有异样,走了过去。
民众让开一块空地,城主问道:“怎么了?”
一个汉子抱着妇人,想是她丈夫,汉子道:“青天大老爷救救我儿子。”
原来他夫妻二人的孩子正是在桃花书院求学,今日方知陈芝麻是个吃人心的妖怪,这那孩儿在书院不就跟在狼窝一样吗,虽然陈芝麻已经收下监狱,但还有一个在逃的狄姑,谁知道她是不是正躲在书院,越想越急,竟受不住内心的煎熬,晕倒了过去。
城主心想不错,想来陈芝麻开设书院,目的在此,即刻派了人下去,速去书院把人接回来。
岂只派出去的人不到一个时辰即回来禀报,竟迷失在桃花林内,连书院也进不去。
民众哭天抢地,城主跪倒在地,哭着道:“我周某人愧为姑苏城主,竟让这等惨事发生。”佟佟佟地将额头磕在地上。
这一来无论百姓、捕役,所有人也都跪了下来。
周捕头扶起城主,对民众大声道:“大家的心情我能理解,倒陈芝麻已经被捕,料想狄姑纵是妖物,此刻也必成惊弓之鸟,短时间内不敢作案,大家且先回去,我一定尽快想进入书院。”
城主这时已止住哭声,但语音依旧哽咽,他竖起三根手指,说道:“我周某人对天发誓,三日之内一定还姑苏城一个安宁,否则,叫我天打雷劈。”
如此一来,尽管依旧担心,人群还是渐渐散了。
这一案弄得满城风雨,家有小孩的人人自危,人人痛骂陈芝麻为“食心魔”,一到夜间,便家家闭户。
三
且说谷子潜入桃林,便匆匆回了书院。
这时书院已聚集了许多孩童,但陈芝麻已被捕役压进了城,众孩吵吵闹闹,闹做一团。
见谷子回来,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谷子毕竟年纪最大,多少还是有点威信的,只是他忧心陈芝麻,面色凝重,却也没心思再去管他们。
与她一道回来的女童走到一溪云身边,把陈芝麻被抓走一事对她说了。
谷子将一溪云和之乎者也单独唤到一处,商量着怎么办,却无计可施。
之乎者也说道:“管他的,我们先进城看看。”
谷子道:“不行,那些捕役识得我们,见到我们,一定会把我们也抓起来,到时候我们都被抓进去,谁来救先生?”
一溪云年纪最小,眼圈已经红透了,她哽咽地说:“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抓先生?”
谷子摇摇头。
三人没了主意,又不能进城,谷子觉得既然先生不在,不如先让众孩回家去,也可以顺道打听打听先生究竟为何被抓。
众孩收拾书箱,正准备回家,这时桃林外闯进一个胖胖的人影来。
一溪云喜道:“啊,是李锦,他又迟到了,啊!从城里来的,一定知道先生的事情。”
李锦气喘吁吁,跑到众人面前,张开双手拦在当中,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先生说……谁也……不……不能回城。”
之乎者也扶他坐下,李锦喝了一溪云递过的水,渐渐平复下来,将城中公堂上之事陈述了一遍。
之乎者也听得大跳起来,说道:“一定是狄姑干的,我就知道她哪有那么容易变好。”
一溪云反驳道:“不,狄姑不会这么做的。”
之乎者也却不让步,又问:“那你说,除了她,还有谁会吃小孩的心脏,你别忘了,她当初是怎么变成枯获鸟的。”
一溪云一句话堵在喉咙里,她不愿意相信,却夜不禁有些怀疑了。
谷子相对冷静,他挥手制止了两人继续争辩,问李锦:“先生有没有什么说的?”
李锦道:“先生被压下公堂的时候,我在心里听到先生的声音,他叫我回来告诉你们,不要让任何人出书院,不管吃人心的是谁,他一定还在城里,只有书院是安全的。哦,他还特别嘱咐了,你们也不准进城,等到他查明事情真相,自然会回来的。”
一溪云哭道:“先生都被关在牢里了,还怎么查真相,怎么回来,呜呜呜。”
谷子跟随陈芝麻最久,知道先生有很多不可思议的本领,既然他这么说,那一定就没事,当下按他吩咐,将众孩在书院各处安顿下来。
入夜,众孩早已歇下了。桃林内,此时却有两道身影小心翼翼地穿梭其间。
不多时,他们已到了桃林外围,正欲出林,却见林在有十几道身影徘徊,贸然闯出,必然被发现。
这时有一双手分别搭上了他们双肩,二人下意识地惊叫出声,身后那人连忙捂住他们嘴巴,但毕竟迟了,林外之人惊道:“谁?”见三道身影在林内奔跑,追了进去,不一会不见了三人身影,竟是迷路了。
摆脱掉来追的捕役,谷子放开一溪云和之乎者也的手,沉下脸来,说道:“先生不是说了要我们乖乖等在书院吗,你们怎么跑出来,若是我迟来一步,你们就被抓走了。”
之乎者也倔强地抬起头,直视着谷子道:“这一定是狄姑干的,先生是被冤枉的,我们抓住狄姑,到时候先生不就可以出来了吗。”
谷子一言不发,拉住他们的手,往回走。
二人的脚却像钉在地上一样,谷子回头说道:“你们是不是不听我话了?”
一溪云低下头,固执地站在原地,另一只伸上来,抓住他的手臂,往自己的方向用力。
谷子心下一软,只好说道:“那好吧,但是进城以后,一定要听我的,不能乱来。”
二人齐齐点头。
捕役守在桃林南面,正对城门位置。谷子只得领着二人从西面出林,绕过林外众人,到得护城河旁,桥上亦有数人把守。
谷子示意二人不可发出任何声响,然后小心翼翼地过了桥,明明就在守桥人眼前咫尺,却似瞧他们不见。到了城门,三人如法炮制,顺利进城。
到达青玉巷,之乎者也按捺不住心中疑问,问了出来。
谷子从二人身后撕下一张纸来,上面各写着一个“隐”字,却不知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谷子道:“这是隐字符,是先生教给我的,可以暂时隐去身形,但是人多的话还是容易露出马脚。”
三人脚步不停,不多时已经到了青玉巷。
沿路家家户户紧锁门窗,熄灯安睡,青玉巷中却有一处还有微光,仔细辨认下知是狄姑的住所。
之乎者也摩肩擦踵,跃跃欲试,却被谷子按住,三人屏息凝神,慢慢靠近,却不曾听见任何动静。
谷子欲爬上院墙一探究竟,一溪云已经推门而入,叫道:“狄姑,狄姑。”
之乎者也拉住她,道:“你干什么,狄姑是食心魔”。
一溪云甩脱他手,说道:“我才不信呢。”又叫了几声,不见回应,闯进屋去,也不见人。
谷子见他们又胡来,心中焦躁,进到院中,忽然耳听得瓦砾声响,房顶上一道人影闪过,几个起落间就已远去,月光中看得分明,那是只人形巨鸟,空中落下一张纸来,一溪云和之乎者也正好出门,之乎者也捡起纸张,无暇去看,一溪云已经跟着人影追了出去,之乎者也紧跟而上。
谷子一怔,也跟着追了出去。
只见那怪影在房梁上如履平地,挥动翅膀,几个起落间就已经看不见了,三人追它不上,之乎者也抽出捡起的纸张,展开来,见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城主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