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秋茶一点愁
小木捎来一盒新上市的秋茶,用黑色水笔在上面写了“地炉堆兽炽石炭,瓦鼎号蚓煎秋茶”。
这个世界很奇妙,穷人的家里摆满了比尔盖茨、马云的个人传记,土豪的家里挂满了齐白石、张大千的真迹,真正的富人却家徒四壁,有的住到了深山老林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小木到了接近土豪的时刻,脖子上的金链子加了一块约莫初生小孩拳头大小的翡翠,刻着一幅人物,东坡醉酒。
前一次喝茶,小木拿出一泡白茶跟我聊《茶经》。他说,《茶经》就类似于《心经》《金刚经》等等,都是佛教经典。真正的佛,酒肉穿肠过,但是酒肉多了必须饮茶,一则解渴生津,二则解酒消脂。听起来似乎有道理。
紫檀茶盘上,摆放着一尊紫砂弥勒和一串小叶紫檀,古陶薰炉里燃了檀香,飘飘袅袅。如果不看小木脖子上晃眼的金链子,多少还是有些意境。
我又问他,写《茶经》的陆羽和写佛经的玄奘有什么关系。他告诉我,大概都是和尚,而且都没有头发没有女人,要命的是还都长得很帅。陆羽如果泉下有知,断然也不会与小木计较。多年以后,有人把“有仲宣、孟阳之貌陋”的他说成帅哥,甚至与佛教人物联系到了一起,也算没有亏待他。
无论如何,茶是好茶。
“有钱能使鬼推磨”是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小木虽然不懂茶,但他包下了整座茶山,找来了当地最好的制茶师傅。无论春茶秋茶,总能挑出几斤上品。
茶之上品,各有各的说法,茶学大师与哲学大师聊出来的道理都很有道理,但是尽信书不如无书,听多了毫无益处。在我这里,茶是朋友,好坏由心。
茶很灵性。茶树本身生命力很强,在崇山峻岭的峭壁之上也能生存,任他风吹雨打,胜似闲庭信步。茶叶不然,多晒一米阳光,多待几日光阴,从身到心都会发生变化,像适龄女子待字闺中,错过了,就变成剩女,变成高龄产妇。此外,还有淮北为橘淮南为枳的问题,“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
茶很感性。同样的茶青,遇到不同的制茶师傅,境遇截然不同。浅一点说,制茶师傅是化妆师或者整容医生,能把一个乡村野丫头弄成前凸后翘的妖冶女郎。深一点说,制茶师傅是一个良师益友,把天地玄幻人生哲学一寸一寸揉进茶叶的心里,也是一个如意情郎,怀揣几斤爱情,寸步不离地呵护茶叶的心事,直至守护成清丽脱俗的淡雅女神。无论女郎或女神,遇见知己,她都乐意奉献自己。
茶很随性。当喝茶成为一种文化,茶叶就成了消费品。就像嫖妓成为一种文化,女人就成了消费品。消费品的评判标准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只要性价比得当,只要消费者心情舒畅,就能交易。一斤百十元的茶叶与一斤万千元的茶叶,只要饮者心结顺开,吐几寸心事,聊几句黄话,其实差别不大。
我并没有把这些看法告诉小木。大多数时间,对他而言,茶叶不是消费品也不是文化,只是礼品。同样的茶叶换上不同的包装,有的标上¥3000,有的标上¥8888,送给穿着隐掉牌子的西装和抽着没有外盒的香烟的人。他说那些人眼睛的余光只会瞟向价格标签,嘴上的言语都是一样的,不用不用,你太客气了。
除了我以外,就只有你懂茶,小木很坚定地说。
我无意反驳。小木愿意在生意旺季,关了手机,花一整个下午陪我喝茶,只聊学生时代那些聊过千百次的傻事。我也曾在他失意的时候问他需要什么帮助。他就露出很轻蔑的眼神,你穷得叮当响,能帮得上什么?转而聊各色女人各种艳遇,耗掉一段午后。
懂与不懂,茶叶不知,我也不知。但凡事不能太懂,知道得太多,看得太透,容易失去往前走的激情和动力。我佩服小木的敢在商海沉浮的勇气,他对这个世界始终充满饥饿感,任何场合都可以是他捕猎的狩场。他说文化也是一门生意,天天抄抄写写涂涂画画,如果不能变成钱,作家画家一个个都得露宿街头。饭不裹腹,衣不遮体,哪来情怀?
每每聊到这些,小木就有些迟疑,变得不再底气十足。我知道他照顾我的感受,只是笑着跟他挥挥手,说没事没事。他说没事个鸟,你这姿势就像那些人说不用不用。见气氛尴尬,他又补充说,不过,你不一样,你写的不只是你,还有我。
我经常想起和小木的这段对话,在喝茶的时候。我和小木走着两条不同的路,他像一匹狼,流着口水目露凶光冲向所有的肉,我像一条狗,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等着三餐不变的肉。就像两种茶,大红袍与铁观音,没有好坏,没有对错,没有悲喜,没有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