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爱见微知著好故事

活着

2022-06-01  本文已影响0人  若风常驻

  是的,我昨天已经死了。

  我本来想再多活一段日子的,带着仅剩的积蓄到海边的沙滩堆城堡,在全是小孩的游乐园里坐过山车,和一对对情侣们一起排队坐摩天轮,去熟悉的奶茶店和老板再说一句你好,然后光顾一下他的生意,礼貌的离去。

  在我本来的计划里,还有登山、游泳、去西藏、坐一次飞机……等等等等,我的“死前一定要做完的那些事”长得一张床都摆不下,我本该做完这一切再安静的,优雅的死去的。

  可我提前死了,原因颇为可笑,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女孩。

  我不知该如何形容她,即便一会想起当初的她我就有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但我仍旧要告诉你,贫穷的我是没有足够珍贵的词汇来陈述她的美好的,不过好在我可以简单的告诉你她当时的工作:图书馆管理员。

  并非多特殊的图书馆,那只是家普通到有点过于普通的图书馆,没有碧丽堂皇的装修,也没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唯一的特点是那里平时很安静,安静得连翻页时的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我不是说我,因为我很多时候并不是在看书,也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在呼吸。

  我想是我那颗心在作祟,我总是在翻页的间隙,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看向她,她在阳光下垂头,发丝半掩住侧脸,睫毛下的阴影如钢琴键般排列,视线中的脸颊勾引着我的目光,让手中的书本比上周的报纸更加无趣,最令我着迷的还要数那双手,纤细而精致,翻页时产生的动作优美的像书本本身。

  我珍惜她在阳光下的每一秒,比最喜爱的电影到了最后一分钟时还要珍惜。

  毕竟电影或许会让我惆怅,却无法让我紧张,而我看着她时又何止紧张,可以说是生平第一次,我甚至听到了心脏打鼓的声音,那是一种强烈的节奏感,让听到它的少年能热血到为那个女孩拼命。

  为了她,哪怕是死我也不怕。我当时这样想着。

  于是就发生了这样的一幕。

  “你去死吧,偷窥狂!”

  我攥着某位小孩递我的小纸条,心里五味杂陈,这段暗恋竟结束的如此突然吗?我当然不甘心,于是走到前台认真的问她:“这是写给我的?” 

  我当时或许太过于在意,语气不由得急了些。

  她则是急忙摇头,眼神中充满慌乱。

  我又问她:“那这是?”

  我用尽量真诚的目光与她对视,目的是让她知道,我想了解她,然后帮助她。

  她仍旧没有说话,但她写下了一行字。

  “抱歉,不是说你,是你身后的人。”

  我这才知道,原来要死的另有其人。

  我恶狠狠的走向那人,那是个坐在角落,穿金戴银的眼镜男,看起来就不是好人。

  我指着他一顿臭骂,骂的上头了还动起手来,踹他,踢他,用尽一切力气去和色棍斗争!

  若不是法律阻拦了我的腿脚,我还会挖出他的双眼,这世上竟有人想和我一样去欣赏这份美好,而且是带着如此冒犯的眼神。

  我饶不了他!

  于是,我成功了。

  放心,他没死,我的意思是说,在我勇猛的表现下,女神终于被感动,她同意当晚和我共处一室,孤男寡女,在白晃晃的房间里四目相对,那一刻她对我来说近在咫尺,我甚至能听到她的心跳声。

  我坦胸漏乳,她温柔体贴,药箱颇为刺目的落在一旁。

  不知那位庸人说的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时刻,是低头沉默看向脚尖,和抬头时脸颊微红的时候。

  那一刻的梦雪明明只是在替我包扎伤口,但那一刻她就是我眼中最美的她,我看着灯光下她的侧脸怦然心动,她的指尖偶尔划过我的皮肤,那种触觉令我心旷神怡,我不敢看她,怕暴露自己贪婪的内心,那种喜欢就像熊熊烈火,只需看一眼她就知道我不怀好意。

  但我向来是不争气的,我不说我有多努力去克制自己,但你知道的,那位庸人说的太对了,当梦雪绯红的侧脸离我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时,歼-99战斗机直接坠机,烟尘滚滚的驾驶舱中,我的脸上挂着呆滞的痴容。

  我发誓,那一刻的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

  是梦雪的白纸条唤醒了我,干净的纸张上写着醒目的一行字:

  “你别老盯着我看。”

  她脸上的绯红便是由此而来。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次竟是我成了眼镜男。

  我急忙昂起头,和晃眼的灯光产生目光碰撞,刺目的眼让我瞬间紧闭双眼,再睁开时,竟从如此耀眼的白光中看到了一片黑点。

  后面的故事我实在不想多说,那就是一段俗套到不能再俗套的故事。

  大抵可以总结为:我在百度的教导下用劣迹斑斑的手段追着纯洁无瑕的女孩。

  具体有多劣迹斑斑呢?你可以想象一下,当正值热血的男孩拉着女孩的手站在人流涌动的电影院门前,然后在千思熟虑后选择看一场励志的爱国电影时,女孩纯洁的瞳孔中竟也流露出了与性格不符的惊讶。

  又比如在浪漫的花海里,在阳光洒落的时间段,男孩紧贴着女孩的身躯,不知是体香还是花香的气息扑入鼻间,那一刻是那么的完美,即便做出比亲吻更出格的事或许也不该是男孩的错,但男孩不知从哪里越来的绅士风度,并自顾自得把它发扬光大。

  “热吗?太热了就回去吧。”

  我至今仍记得梦雪看我的表情,其中的情感被我千次万次推测,一百万遍假设“她是不是……”

  可惜,结果只有一个,前缀是“她已经”。

  像如此劣迹斑斑的事迹,还发生了不少,

  所以你知道,如果是你也该知道会怎么做,梦雪也是个正常的纯洁女孩,她并不打算吊着我。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开始不再搭理我,回消息的速度也变得极慢。那段时间的我每晚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即便木头如我也知道了自己应该是哪里做错了,可我从出发点,从自己的用心思考,并没有发现任何错误。

  我问自己,尊重一个女孩难道不好吗?

  我也问自己,什么是错?过程与初心,哪个错了更值得被原谅?

  我至今仍不知道答案,因为我向来只习惯问百度,自负的我尚且极少向拥有完整大脑的名为“人类”的同种生物提问问题。

  就这样,日子在好与不好之间左右逢源,悄悄流逝,很快我就毕业了,我和室友们告别,场景说不上伤感也绝不轻松,总之比往日里安静了太多,大家都彼此承诺:下次见一点要如何如何。

  我最后一个人关上宿舍门,对门牌上的304低声道:上次见没来得及好好看你,你不会怪我吧?

  304没有说话,它当然不能说话,我也不是对它说话,我这句话是告诉被称为秘密的人的。

  说回我和梦雪,我们从“结束”后就很少聊天,只是时不时的发个消息,砍个价什么的,偶尔也会客套一下,突发奇想的聊一些有的没的,总之大家都在一天一天的日子里故作成熟,然后去期盼过去认识的人依旧未曾长大,可笑吗?确实很好像,但更可悲,不是吗?

  仍旧是说回我和梦雪,在越来越陌生之后,我们断联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她还在图书馆上班,这我是知道的,但我不知道的是,有一天她会突然给我发消息。

  那是个大雨倾盆的夜晚,看天色就知道有大事会发生,梦雪告诉我她很难受,她还说她一个人在家,已经成年的我能怎么办?当然是一路飞奔到她住的地方,然后在门口把衣服上的水拧干才敲门进去。

  我小心翼翼的在一片狼藉中踮着脚行走,她的家里不知为何乱成一团,地上还有摔碎的一些小装饰,以及倒扣在地上的相框,没办法,想全垒打就得先热身。

  我开始忙前忙后,长久的思念在那一刻仿佛化作了劳作的动力,我感觉不到疲惫。

  等我把凌乱的房间收拾得比自己房间整洁一万倍后,她又说她饿了,软弱的声音让我不敢迟疑,急忙开火做饭,她说她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我心疼得甚至说不出安慰的话。

  可就在是刚刚开火的时候,她从身后抱了过来。

  她温柔的亲吻着我的耳朵,我知道了电流传遍全身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我能听到她的心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离我那么近,连一厘米的距离都没有,衣服贴着衣服,我的心都要跳进锅里。

  “怎么了吗?”

  我不争气的询问,声音甚至都是小心翼翼还带着距离感。

  这句询问像是撕开某件事物的利爪,它让梦雪失控的内心再次回归平静,她急忙往后退着,越走越远,直到我听不到她的脚步声。

  那一晚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她失恋了,男方是一位又高又帅的阳光青年,典型的小鲜肉,平日里一捧花一捧花的往书店里送,也不管她喜不喜欢,日子久了,他们就去电影院看上了第一场颇为伤感的爱情电影,也在阳光下的花海里互相献出了嘴唇。

  再之后,他们就理所当然的相爱了。

  故事听到这,我已经足够伤感,但更令人沉默的还在后面。

  梦雪从来是个好女孩,她和男方分手,即便是你也能猜出来是男方的原因,至于其中的故事,这就太过于恶俗了。

  是在下雨的前一天,男方出轨被梦雪发现,一男一女赤身裸体的正在玩着花活,梦雪推门走了进来,然后流着泪回到家里,向身边的亲朋好友表露伤透了的内心,不知道下雨那天来了几个人,也不知道我是第几个来的。

  总之,我在知道这一切之后喝了不少酒,白的啤的红的,各色的酒精在胃里一同搅拌着,翻涌着,带着腥臭的呕吐物一同被冲进下水道里。

  我踩着酒箱,大喊我还能喝。

  但没人回答,因为家里就我一人,孤独的我连喝酒都没人陪。

  我越来越醉,也越来越困顿,我十分不解,到底是谁让这一切变成这样,多么浓重的画笔才能让一个这么美好的女孩变成现在这样,不,我不相信!

  我告诉自己,错的不是梦雪,是趁虚而入的每一个人!

  我用拳一遍又一遍的捶打沙发,发泄怒火,发泄不甘。

  就在这时,家里来了电话,我停顿了一会后决定接通,那短暂的几秒钟,我想到了很多,最主要的一点是,我庆幸此时此刻家里人会给我打来电话,哪怕只是一句问候,也足以拯救我。

  我揉着太阳穴,尽量让自己清醒,但还是在开口的一瞬间暴露了自己喝酒的事实。

  “你怎么又喝酒了?找到工作没就天天喝酒?下个月再找不到工作给我滚回家里来!”

  后半段是穿过酒精传到空气里的,我呆滞的看着浸泡在酒杯里的手机,有时候,手机能防水也不是好事,这不,扔到酒杯里还是这么聒噪。

  聒噪的声音,杂乱的情绪。

  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我的意识在晕眩之后进行了一场天旋地转,紧接着一路狂奔到厕所,富有黄金的膝盖跪在地上狂按冲水键。

  水流哗啦啦的声音无比美妙,让我的耳朵逐渐清净下来,我多按了几次,直到耳边再没有那些聒噪的声音,才推开门从厕所走出。

  还未喝下一杯酒,又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好在是家中老人充满关怀的问候,只言片语就拯救了我濒临破碎的心。

  我开始找回活人的样子,在挂断电话后沉默了许久,回忆了许久,然后不知多久后进入了梦乡。

  梦里,我和梦雪抱在了一起,那是另一个会说话的梦雪,她在我的耳边轻语“我爱你”,但正是这句“我爱你”,让我从梦中惊醒。

  我知道,那不是梦雪,即便她在梦里属于我。

  天仍未亮,我是在一片漆黑中睁开眼的,一片漆黑中我凝视着天花板。

  我想,我或许不该在此时醒来。

  该是一个明媚的清晨,我从美好的梦中醒来,拉开窗帘,柔和的日光落在我的脸上,我揉着眼睛打开窗户,扑面而来的是清晨的干净空气。

  于此平静下,我一脸轻松的对自己说:“开始新的一天吧。”

  这才该是正确的剧本,而不是在一片漆黑中,瞪着不知为何的黑暗,然后苦哈哈的寻找再次入眠的契机。

  再苦哈哈的发现,找不到这个契机。

  我耳边起伏着夜里各种各样的轻微噪音,这让我无法平躺,难以入睡,翻来覆去的我不知第几次猛然睁眼,然后翻身下床,走到阳台,打算体会一番夜的忧愁。

  我壮志满满,怀着通宵的心和夜抗争,说来也可笑,不久后我竟在一片寒冷中入睡了,再之后在仍旧寒冷的风中醒来。清晨的风掀起我的薄款睡衣,我睁开没有焦点的双眼,沉默了数秒以回忆一整夜的往事。

  “呵。”

  不知是否有空气传递了我这道微不可察的“笑声”,它是那么的真实,蕴藏了我所有的情感,在这一分这一秒如此应景。

  我趴在阳台上,聆听风的声音。

  自由而奔放,完全是我最羡慕的模样,和我完全相反的另一个模样。

  渐渐的,风停了下来,期待的阳光终于落下,只是不知是阳光太过刺目还是我等的太过于久,就在阳光触及我的一瞬间,我转身离去,回归阴影中。

  躺在沙发上的我无比轻松,心沉沉的,依旧忧伤,只是并不复杂。

  叮~

  手机收到了消息,我划开屏幕,是一条杀人的短信。

  “我们在一起吧。”

  备注:最爱的梦雪。

  那是我第一次死去,丢失的第一份情感是名为尊严的物品,它被死死的扔在地上,被随意践踏,被梦雪践踏,也被我自己践踏。

  每一脚,都那么的沉重,我能感觉到它无声的哀嚎,因为那亦是我自己在哭泣。

  所以你猜到了,我恬不知耻的拉住了梦雪的手,然后色欲熏天的将她抱在怀里,做了一些一直想做但不舍得做的事。

  她是不会说话的,但仍能呻吟,我亦能从中听到梦寐以求的声音,即便……如此虚假。

  不知是第几夜之后,我习惯了抽烟,床边的烟总是复杂的,每一片烟灰落在白色的地板上,都带着一些似有似无的情感,它们在流失,随着时间,随着火星一点点侵蚀烟卷。

  “呐,我们分手吧。”

  我小声的自言自语,这句话我排练了无数次,但仍旧不忍说出口,我不得不承认,我已经在一次次虚假的声音中,迷失了自我,即便是这样的梦雪,也足以让我沉沦其中,不可自拔。

  “好啊。”

  梦雪没有说话,但她已经醒来了,她挂着被褥从身后抱住我,熟悉的气息萦绕在我鼻间,一张白色的纸条落在地上。

  我瞥了一眼,然后在下一秒被猛烈的攻势压倒,我麻木的看着梦雪,尽管身体已有反应,但脑海里全是那张写着“好啊”的纸条。

  时钟的行走声此起彼伏,但更美妙的是另一种声音,我终究是个意志不够坚定的人,很快便抛却了脑海里的胡思乱想,一头扎进最温柔的海洋里,在蔚蓝色的大海里自由遨游。

  像风一样,自由而奔放。

  事后,我们分手了。

  梦雪在穿衣服的时候递给了我一张纸条,纸条上的意思大概是,那个男人回来找她了。

  我没有说话,挥挥手把纸条扔在地上,低着头不停的抽烟,烟灰不停的落在地上,情感不停的流失,尊严不停的遭受践踏。

  三个人一起践踏,更清晰,更沉重的践踏。

  我喉间沙哑,即便未曾开口大骂我仍旧知道,一旦开口,这张喉咙绝对会发出可怜巴巴的声音,像个无能的流浪狗一样,沙哑的狂吠着,好像所有人都是它的敌人,而它也只能乞望有人能给予它微乎其微的施舍。

  所以我不能开口,不能辱骂,只能沉默。

  梦雪自然是走了,她临走前或许回头看了我一眼,含着泪深表愧疚的那种,也或许走得很决然,连脚步都未曾停过,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并未抬头,连耳朵都未曾接听到任何声音。

  我放空了自己,隔离了自己,独自一人望着地板,我并不知自己为何伤感,亦不知地板上的烟灰是何时堆积成一座小山,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该是这番模样,我应该狠狠的辱骂梦雪和那个渣男,然后找到另一个更美更优秀会说诸多甜言蜜语的女人,将她甩在床上,告诉她,去他妈的爱情!

  当然,我做不到这一切,不仅仅是因为我没有这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财力,连自身条件也是远不能及的,真实的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尚且没有那么优秀的梦雪,在前男友的回心转意下毅然决然的离我远去,然后悲惨的像个狗一样不停的抽着二手烟。

  二手的,连烟灰都落得如此之快,令人……

  我咬牙切齿,却仍旧说不出厌恶二字,即便遭遇背叛,我仍旧不知廉耻的留恋着她,甚至不忍对她恶语相向。

  真可怜啊,丑陋的狗。

  我把最后一根香烟踩灭,面无表情的起身,面无表情的洗脸刷牙洗澡吃饭,然后再面无表情的出门。

  走在大街上,有流浪狗冲我大喊大叫,我没搭理它。

  也有熊孩子冲我做鬼脸,我没搭理他。

  甚至有人在碰到我之后对我开口大骂“没长眼啊”,但我仍旧没有搭理它。

  但我看着迎面走来的一男一女,沉默了,驻足了,然后……被忽视了。

  她,没搭理我。

  我甚至能看到她目光中的着急与哀求,她躲避着我,但同时又希望我能理解她的处境,聪明如我自然知道她身处何地,毕竟那个地方我刚刚离开。

  我远离了她,她远离了我,早上还在欢愉的两人就这样在沉默中做最后的告别,连路边行人丢弃垃圾时都会发出垃圾入桶的声响,两个人的告别竟能比丢弃垃圾还要平静。

  我昂着头,靠在转角的墙面上,下水道的污水在我脚跟流淌,但我丝毫没有察觉,只是在腥臭恶心的环境中,沉默着,死去着,重生着。

  叮铃铃……叮铃铃……

  我掏出手机,看着备注上规规矩矩写着的“爸”,停顿了几秒,然后将手机熄灭,不接通也不挂断,就让它如此孤独的响着,声音回荡在小巷和街道的交接处,让我不至于死在窒息的压抑中。

  叮~叮~叮~……

  手机的铃声落下,一连串的短信提示音响起,我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僵硬的翻看着每一条短信,然后脚底的土越来越高,坟头的碗越来越旧。

  短信的内容大抵是,回家,找工作,相亲,结婚生子,以及一连串“不要在外面厮混”的提示语。

  我把备注改了,然后拉进黑名单,删除联系方式,还自己一片清净。

  回到家中,我躺在尚未来得及清洗的床上,被褥和床单上残留着难闻的气息,我皱着眉头把它们扯落在地上,然后心安理得的继续躺着。

  没过多久,下一条短信就来了。

  “今天谢谢你。”

  备注:是你最爱的梦雪啦

  我看着她亲自输入的备注,每一个字都那么扎眼,让人难堪,让我难以呼吸,我急忙将这个陌生人拉黑、删除,然后将头扎进并不柔软的床垫里。

  僵硬,咯头,但仍旧能睡。

  就像我说过的,不管怎么样,日子总会一天天的过。

  后面不知经历了多久浑浑噩噩的日子,爱情带来的伤害逐渐降低,工作和婚姻带来的压力反而成为压垮我生命线的主力军。

  好在有一些狐朋狗友愿意硬拉着我出来。

  某个平凡的一天,我喝着酒,满是胡渣的脸摆放在ktv的玻璃桌上,耳边是好友们或好或坏的歌声。

  “喂,唱一个?”

  好友在一旁喊我。

  “怎么不说话,有心事?”

  另一个好友细心询问。

  “还在为那个女人伤心难过?不值得,放手吧。”

  这位好友直接发现问题,然后试图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但其实我的情况要复杂的多。

  我抬起头,用极难描述的目光看着他们,没有说话,但接过了话筒。

  我唱了一首歌,并不怎么好听,但仍充满感情,这首歌叫《其实》,但其实我并不像这首歌里的主人公一样,有值得遗憾的过往。

  我的其实,是其实一切都命中注定,其实一切都是不可能改变的事实。

  这种其实,没有遗憾,只有悲哀,狗一样的悲哀。

  其实我仍旧羡慕着风,自由而奔放。

  后来,我勉勉强强的算是活了下来,在这个拥挤的世界整天摸爬滚打,坚持以活人的身份活着睡觉,活着醒来,活着生活。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噩运传来,公司破产了,我失业了。

  我走在大街上,刚买的公文包仍旧崭新,里面一张文件都没有,装的是一笔不算少的遣散款。

  我本该开心的,因为这笔钱足够我潇洒一阵子,但本来已经有所发展的相亲对象在刚刚打来了安慰的电话,她告诉我不用着急,订婚仪式可以延期,让我先用心找工作,别为了订婚分心。

  我直夸她善解人意,要能娶回家真是攒了八辈子的运气。

  她笑的更开心,直对我说:“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我用没有明确意思的笑声结束了这段浪费人生的谈话。

  在她之后,家里的电话也一个接一个,问的问题千头万绪,即便爱因斯坦也剖析不了这些复杂的问题,因为广义、狭义相对论的内容并不包括人的情感。

  若只是如此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但该说祸不单行吗?更难的事情发生了。

  “我们要结婚了,你会来的,对吗?”

  我看着伸手要份子钱的短信,心中忍不住想再次将她拉黑删除。

  “当然。”

  但仍旧回复了这两个像我一身一样的字,虚假而笼统,就像路边的一张纸一样,随处可见。

  我继续走着,麻木的走着。

  时间也在走,日子怎么也不会停下,随着日历一页一页的撕下,很快就到了梦雪结婚的日子,新郎不是原来那个男人,是另一位很普通的老实人,他举杯向我走来的时候,我险些看成了自己。

  但我知道,我尚且不如他有“福气”。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成年人的酒杯里全是人情世故,即便心中有所不甘,我仍得挂着真诚的笑脸和这位老实人碰杯,在喜庆的灯光下一饮而尽。

  我不知是在敬他还是在敬自己,他也不知在敬我还是在敬另一个人,总之情感都在酒中,分别下各自的肚。

  婚礼的高潮环节在扔捧花,洁白的捧花高高抛起,在最高点时美得让人心惊,就像许多女子最惊艳的时刻一样,承受着众多男性期盼的目光。

  然后捧花迅速坠落,由某个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夺得捧花,然后高高举起,证明他是最终的胜者。只是他自己或许也知道,手中的捧花已是过了最美瞬间的捧花,是处在下落中的捧花,即便它握在手里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引人侧目。

  婚礼之后陷入了长久的闹腾与各自的酒桌谈话中。

  婚礼结束后,我挥着满是酒精的手,婉拒了不知真假的相送,凭借马路旁的电线杆支撑自己,一步步往某个方向前行,一个人,在风中,不知方向。

  尽管已经取消订婚,相亲对象还是打电话问我有没有回到家,我知道她的意思,我告诉她婚礼已经结束了,正在往回赶,她语气平静的告诉我她已经知道了。

  可我并没有往家的方向走,我是如此的虚假,从人到话都掺着肮脏的颜色,令我自己作呕,另我的胃作呕。

  可马路是无辜的,它本不该忍受我无缘无故的呕吐物,打扫卫生的阿姨也是无辜的,她们不该在一大清早就面对马路上的一摊污秽物体,然后替我这个始作俑者打扫干净。

  所以说,这个世上最不无辜的就是无辜的人,因为你站在那里,出现在那里,麻烦不找你找谁?

  吐了一地的我清醒了不少,更清晰的脑海和视线让我迷迷糊糊的来到曾经的图书馆,门面甚至都没有翻新过,还是那副模样,只是门口的盆栽略微泛黄。

  我坐到门口的楼梯上,将自己这张败者的脸低垂到阴影中,头发倒垂着,脑袋里的千思万绪翻涌着。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想干什么,在遗憾什么,贪图什么,后悔什么,埋怨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和当年高考现场做最后一道解答题时的状态一模一样,拼了命的想知道,然后发现有些答案即便你拼了命、喝了酒、走到一个熟悉的地方,然后思考一整夜,你也还是无法得出,因为那是你这辈子就不该知道的秘密,是让此时此刻的你得以出现于此情此景的秘密,若你知道了这个秘密,那此时此刻的你也即将死去。

  但我尚且知道一点,手机……响了。

  是家里发来的视频,我没有接,但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论是发来视频的人,还是让发视频的人,以及不接视频的人,都从这条未接通的视频上得知了很多。

  我知道,等待着我的是一番子虚乌有的问候,但我不仅要耐心作答,还要将自己代入一个犯错的人,低头认错,哀求原谅。

  我也知道,明天一早我就会收到家里连番的“关心”,他们关心我喝了多少,关心我安全到家没,关心我有没有……做出格的事。

  所以我提前累了,替明天的自己提前承受这种疲惫,因为明天的疲惫实在太多太重,我怕那个我承受不住,他要奔溃,要疯要死,所以交给我吧,我喝醉了,我不怕。

  是啊,喝了酒怎么会怕呢,连站在马路中央大摇大摆的事都能做出来,还有什么是喝了酒之后做不到的?

  我在书店门口想了很久,但并非一夜,因为时间是流淌的,不是手机屏幕上一点,两个字一个瞬间一晚就过去了。当然,我并不是说夜晚不会过去,夜晚当然会过去,世界从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埋怨而驻足停下聆听一段无趣的故事,我在夜足够深的时分起身离去,在看不见的影子陪伴下一步步走到家里。

  被褥的颜色,沙发的摆布,阳台的盆栽,厨房的空间……这些乱七八糟的埋怨在这个夜晚全都消失不见,我坐在地板上,在镜子对面环抱住自己,努力埋头,做着不可描述的懦弱之事。

  不知过了多久,我抬起头,眼中仍旧是不可描述的懦弱液体。 

  我看着镜子里的男人,他苦苦的哀嚎着,久久的哭泣着,眼泪模糊了他睫毛下的阴影,让如此精致的黑色也变得如此浑浊。

  他恨自己,如此脆弱,不争气得像只流浪狗。

  他捶打自己,一次次的将头砸在桌子上,血迹自额头分裂数行,流经丑陋的脸。可即便如此,眼中的泪水仍旧混杂在血液中,用力的流出,怎么也阻挡不住。

  他鲜血淋漓的面容虔诚的凝视着我,像是在期待什么。

  我不知他在期待什么,但我替他想了个不错的人来拯救他。

  我对他说,天使总爱在这样悲伤的夜晚降临,虽不知达不达标准,但我有限的大脑实在无法想象比此时此刻的他更痛苦,更悲哀,更无助的人。

  于是我告诉他:张开双臂,等待天使吧。

  可他竟不听劝,脚底不知不觉往阳台走去,站在了十九层高的围墙上。

  风,是凉的。

  警车的速度,也是极快的。

  很快,楼下的大喇叭就警告他,不许往下跳。

  一旁的邻居在劝解他,为了家人,为了自己,别跳。

  大半夜的,闹的人心惶惶,搞得他连吹个风都不得安生。

  我无语的看着这些大惊小怪以为他要跳楼的人,然后告诉他:回屋吧,让大家睡个安稳觉。

  他还未来得及动,就被警察一把拽了下来,我也被拽了下来,因为他就是我,我并没有出现幻觉。

  我说成他,是因为这个人不该是我,他是酒精催发出的另一个不存在的人,所作所为都如此不堪,绝非我自己。

  “小伙子,年纪轻轻别想这么多,好好活着!”

  警察叔叔不厌其烦的对我说。

  “麻烦你们了,不好意思。”

  大人们不厌其烦的赔礼道歉。

  啪!

  名为“爸”的陌生人不厌其烦的打我,一巴掌下去还要再来一巴掌。

  我低着头,忍受着打骂,即便流着血依旧不吭不响。

  名为“妈”的女人则在一旁默默哭泣,她一边哭一边擦拭泪水。

  我偷偷看了她一眼,暗道她太过软弱。

  名为“爷爷”“奶奶”的老人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大抵是尚未从惊吓中走出,双目迷茫无措。

  我的心也紧了一下,不敢呼吸。

  名为“叔叔”“婶婶”的成年人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我看着他们,亦一言不发。

  名为“兄弟姐妹”的同龄人,欲言又止。

  我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

  后来大家都走了,来了一个女人,她不算美丽,也不算难看,不算苗条也不算肥胖,她就是个普通的相亲对象。

  她坐在我身旁,为我端茶倒水,向我提出疑惑。

  “为了她?”

  我不敢说话,也不敢看她。

  她笑了笑,告诉我再不喝茶就凉了。

  我喝着她倒得茶,茶里有我自己的眼泪,咸咸的,不苦也不涩。

  “我们……”

  “我们分手吧。”

  房间安静的太过分,连蚊子飞过的声音都如此的刺耳,我又一次低下头,努力压制着自己。

  她很温柔,即便现在这种时候也没有对我说过分的话。

  “别想太多,分手嘛,谁都会有。”

  我依旧没说话,头低的仿佛再也无法抬起。

  “呐,你忘不了她,我也不强迫你,好聚好散,挺好的不是吗?”

  我的头几乎低到了茶几底下,我很想告诉她不要再说了,但她仍旧在一遍遍的“安慰”我。

  “放心啦,你值得更好的。”

  “以后大家继续做朋友。”

  “有空请你吃饭。”

  “我走了。”

  “嗯。”

  我开口了,声音果然沙哑得像条狗,但她没有嘲笑我,反而流泪了,突如其来的泪让我不知所措。

  “再见。”

  她急忙走了,我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心里空荡荡的,觉得少了一些什么。

  我从茶几里取出烟,点燃。

  吸了两口,用不再那么沙哑的声音自言自语。

  “我们结婚吧。”

  房间里回荡着这句可笑的话。

  当然,再怎么可笑我也已经没机会说出口,因为我唯一的结婚对象已经离我而去,空荡荡的房间里真的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连争吵的声音都没有,安静得令人恐慌。

  我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真正的死了,一丝灵魂都不剩,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我还活在这世上。

  我沉默着,这个过程中有很多东西离我远去,很多东西悄悄走进这具身体,他在逐渐成为另一个人,他还是我,但不是上一秒的我。

  我知道,我正在改变,正在死去,然后重新以另一个样子活着。

  那是一个压抑的过程,我不知该怎么描述,只知道这段颇为夸张的文字比较适合当时的情景:

  “无形的力量撕扯着我,吞灭着我,然后又拼接着我,把我吐出,我在这个过程中拼命寻找,寻找下一个我,但我不知哪一个缝补出的模样是会被喜爱的我,是这一个,亦或是下一个?

  莫大的痛苦萦绕在看不见的心头,我的眼泪含在眼眶,但它不会跑出,因为那只眼睛平静得甚至不会再有情感。

  那一刻,我不知该怎么用语言来形容,或许黑与红这两种颜色能抽象的言明我心中的所思所想。

  或许该有这样一幅画面,我躺在一片漆黑之中,血液从眼中流出,平静的眼,然后我的身体每一片肌肤都像是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颜色,和血腥的红色融为一体,美得另心脏停止跳动。

  我想该是这样的,我在不可能存在的世界,以不可能存在的形式死去,那是我如今最后的愿望,可它注定不会被实现。

  因为这世上并不存在我所期盼的这一切,就像她不会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时间点回心转意一般。”

  我躺在沙发上,像个死人一样,但仍旧活着,今后的某一天,某一刻,或许另一个我又会以另一种形式死去,然后继续下一次死亡。

  这个过程不知会持续多久。

  至于开始……或许是从我第一次否认自己,第一次违背自我,或许是从答应梦雪任性的请求开始,我就已经开始死亡了,只是这个死亡很漫长,漫长到一直持续到今天,持续到此时此刻,这一分这一秒。

  呵,好可怕的慢性毒药啊。

  沙发上的死人冷笑着。

  可哪怕是冷笑连连的死人,也不得不“好好”“活着”。

  可不,我仍得努力的活在这个世上,以另一个我,另一种活法,在不断死去的过程中好好活着。

  然后一次又一次的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是多久以后的我,又不知在何种场景下写下了一段我如此喜爱的文字,然后被你我看到:

  “是的,昨天我已经死了。

  但今天我还活着,赤裸裸的活在这个世上,灰色的世界,人们紧凑而拥挤,我用力的在可怕的潮流里保持方向,不知通往哪里的方向。

  我并不知自己为何而活,因何还留着这身躯壳爬行在这个世界,除了阻碍另一个人越过我时的脚步外,有任何其他的意义吗?

  我不知道,但我假装知道。

  或许是为了父母一句“你死了我们可怎么办啊”,我强迫自己活着。

  或许是为了朋友一句“不值得”,我假装自己活着。

  或许是为了避免周围人的议论纷纷,我不得不让自己活着。

  “你看,就是那个人为了一个女人,不顾自己的父母选择了跳楼自杀,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自私啊。”

  我耳边响起刺耳的声音,不止一人,密密麻麻的声音接连响起,刺激着我,恶心着我,警醒着我。

  我提醒自己:“去恨他们。”

  然后拍着自己的胸脯,泄气道:“我已经死了啊,现在的我,该如此这般活着。”

  然后面对亲朋好友慈爱的笑容,我假装沉浸在美满的氛围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或许等到哪天我真正即将死去,那短暂的片刻,我便能真正的活着吧。”

  看到这段文字的我顿时惊醒,原来在这个世上,我尚且未曾拥有死亡的权利。

  我唯一要去努力做的一件事,竟是好好活着。

  可笑吗?确实很可笑,但更可悲,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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