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路向前
时近清明,南方的天气阴雨连绵,潮气如蛛丝般缠缚心头。我打开手机电台,关注新冠疫情的最新消息。
尽管国内新冠肺炎的疫情已告缓,但新冠病毒正火速席卷全球。身为医务人员,本以为可以松口气,但鉴于境外输入病例的出现,我们依然不能放松警惕。
全力抗疫的这段时日,医务人员的光辉形象,在人们眼前再度绚烂夺目。“感恩你们,世界因为你们而精彩!”一位朋友给我发来暖心的鼓励。我诚切道谢,并回他一句:“其实不用多精彩,我只想过普通平凡的安稳日子。”这让我想起一位已经离职转行的老同事说过的话:在医疗行业里,能坚持下来的,都不是普通人。
也许是吧,现在想来,我差点就成为普通人了。回想起一年前,在院长办公室里,我双肩低垂,坐在岑院长对面,茫然地提出了辞职的申请。我别无选择,因为我已经不止一次地质疑自己成为医生的初衷。
岑院长长叹一口气,默不作声,室内的空气沉寂得可怕,甚至随时都可能让我窒息。
我当时并不知此举是否不合时宜,毕竟那时候,几乎全院上下都沉湎在邵主任不幸离世的悲痛之中。
邵主任是为数不多的值得我由衷敬佩的前辈,正如岑院长在他葬礼中评价过的:身为大内科的管理者,心血管内科学科带头人,他是我们医院的好专家,是医生护士们的好同事,是病友们的好医生。
在我们医院,他不仅仅是优秀的专业技术人才,更是医院救死扶伤精神的一面鲜明旗帜,也是医院妙手回春口碑的一个独特标志。他凭借高尚的医德和精湛的医术,深得广大病友的爱戴。
我永远不会忘记两年前,在邵主任请辞前夕,发生在医院的那一幕。那年盛夏,邵主任的一众病人和家属,在得知他要离开后,集聚在行政办公楼下,齐声请求邵主任不要离开医院,继续留下给他们治病;人群前方更有一位佝着腰杆的老妇人哭喊着:“他要是走了,谁管我们的病啊?求求领导们行行好啊!”
从院长办公室的窗外目睹了这一切,邵主任神色黯淡,毅然选择留下,取消了辞职的决定。为此,医院还特意给他增发额外的补贴,作为他继续留任的补偿。然而,不久之后,一些不堪入耳的流言竟在院内外不胫而走,有人说,他是为了高薪而另谋高就,也有人说,他不满薪酬,以辞职为借口,联合病众,要挟医院给他提升待遇。
“不,他绝不是这样的人!绝对不是!”我忍无可忍,对那些传谣者发出强烈的愤慨。实在难以想象,假如这些谣言传到邵主任耳中,他会发生何种程度的心绞痛——至少我无法用心电图的曲线描绘出来。
尽管邵主任平安留任了两年多,可是终究好景不长,病友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邵主任永远离开了他们——在病区值班室里,他突发心脏骤停,由于事发凌晨,被发现时已经错过了救治时机。他生命中最后一刻的能量,仍然温暖在他毕生奉献的工作岗位上;他坚毅的敬业精神,让流言不攻自破。
岑院长在他的葬礼上,公开了他无奈离职的缘由。原来他曾经在病房工作时发生过心肌梗死,为了避免他人多心,他不许其他人向外透露半点。不过,他深知这个病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为了保证科室正常运作,同时也为了养病,他不得不辞职到其他工作相对缓和的单位。
对他而言,这确是迫不得已的选择。记得我刚毕业,在心血管内科轮训的一个晚班,在办公室病例讨论结束后,邵主任问我们几位当班的年轻医生:“你们为什么要当医生?”
不同人竟然有不同的回答:为了多挣点钱,成为受人尊敬的人,还有为了光宗耀祖。当邵主任的眼光落在我身上时,我尴尬地笑了:“我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当初选择这个行业,是因为我奶奶得了冠心病,在我初三那年突发心力衰竭,没机会及时救治,就这样离开了,所以,我只是想,能在这个行业里,尽可能避免发生类似的事情。”
邵主任对我点点头,喝了一口茶,“当医生啊,别想着能赚多少钱,否则你会心理不平衡,要想赚大钱就做生意去;受人尊敬倒有点靠谱,但这不是一位医者该常有的心态,万一哪天没人重视你了,你还治人不治?光宗耀祖的话,你应该建功立业吧。我认为,身为医生,你的态度就应该端正。”
“不过没关系,边做边调整吧。”他靠在椅背上,“我当初也没想过要当主任,只是做的时间长了,积累的经验多了,别人认可你,就让你上去。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相反,这压力大得很啊!但是,我还是乐意,我享受治病救人的成就感,大家为了救人齐心协力的状态非常动人。”
我双目含泪,双掌不禁对拍,其他人也跟着一起鼓掌。
他立刻制止我们,“这是病区,别得意忘形,这掌声是给你们自己的。如果将来有一天,我没有能力了,我不会拖累我们科,也不会耽误医院,那时候就靠你们了,知道吗?”
“知道!”我怀着满腔热血,与其他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不过时至今日,齐说这个“知道”的医生,只有我仍留在医院里,其他人都离开了——有转单位的,有转行业的,也有出国的。
在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结束后,我定在神经内科。在我看来,神经内科和心血管科就是兄弟科室,因为神经内科所遇到的病例,血管问题比例颇大。
这里住院的病人,大部分都是躺在床上,手足难动,口目不正,言语不畅,吞咽不灵,半身不遂,更甚是神志不清。脑出血、脑梗死,占了半数以上。当然,会有痊愈的,但是为数不多,不少人是躺着躺着,就送去太平间了。
从泪睹几位熟悉的病人死亡,到冷眼处之,我深刻地体会到某位同行曾说过的话:“当医生最好去成就感强的科室,那些没什么成就感的科室,千万别去,否则会很压抑。”他所说的这些科室,除了肿瘤科,还有我现在所处的专科。
可是,这些专科总得有人去的,不然谁来救治这些苦难的病人?为此,我申请到重点专科医院进修,对神经内科疾病的诊疗进展开拓了崭新的视野。
当我踌躇满志地回到单位时,我发现重点医院的那套管理和疗法,在我们这里根本没有足够的条件推广,因为医院设备有限,医疗资源配备不足,还有专技人员素质参差不齐。我意难平,与瘫痪无异。
我们科的主任也许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深有同感地安慰了我。而这时,另一位同科的医生竟然语出惊人:“大多数人都是该死的。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我们千叮嘱万嘱咐,要少吃咸的,少吃油腻的,注意情绪不要激动,可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他们只当耳旁风!”
他说的不无道理,确实有不少病人如此,可是,也有迎难而上,为了信念顽强抗争的人——正如邵主任,他明知心疾难愈,却为了病人义无反顾地留下。
“世事难料啊,他一位心血管科的专家,自己却载在心血管疾病上。”葬礼上,一位送行的亲友哽咽着说。
我好想冲上去和她理论一番,为邵主任争回一点颜面,或者为医生们重拾一丝尊严,可是悲痛遏止了我,或许更是我心虚了,难道事实不正是如此吗?
纵观我十多年的行医生涯,我所做的一切,有减少过病人走进医院的概率吗?有为他们改善过救治机会吗?跟奶奶一样,邵主任也是得不到及时救治而离世的。检查、药物、手术、器械……一切诊疗手段,对他们而言,只是减轻痛苦,延缓生命,并没有根除厄运对他们的纠缠,无法阻止他们在苟且的安乐中逐步走向死亡的深渊。
“为什么要辞职?”岑院长终于打破了沉默。
“因为我没有动力做下去了,甚至找不到自己的价值。”我在他面前坦白了我大体的想法。
“我们都无法阻止死亡的,只能在各自的岗位上,和病人一起,与疾病死亡作斗争。”
“斗不过的……到最后,我们还是难逃一死。”
“最起码,我们能让病人活得长久一点,哪怕是一点点。”
“就像我们科病人那样吗?老实说,那真是生不如死。”我的眼睛已经没有泪水。
“生命是可贵的,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他稳若泰山地回答——也许这就是他的信念。
“所以,我要趁自己还活着,到外面找找希望。”我意识到这脱口而出的话,将自己的无礼和愚蠢表露无遗,便补充纠正,“我意思是,我本人,看不到希望了。”
“你不妨换个角度看吧,如果在这个科厌倦了,你可以去其他岗位,在医疗行业中继续发光发热。”
“无论去哪里,都一样。”我的脑筋仿佛已经出现钙化病变,僵固难化。
他从身旁的文件夹中抽取一份文件递给我,是一份岗位调整的计划。他说:“上工治未病,中工治欲病,下工治已病。医院营养科需要人,如果你愿意,这就是你的希望。”
图 / 燃星(原创)我顿时醍醐灌顶,思维犹如注射了血栓通,气血通畅。他说的那句话,源自《黄帝内经》,意思是上好的医者,能预知疾病的潜在危机,在疾病发生之前就断绝其发展;中等的,能在症状不明显的时候,控制疾病;而在病症凸显的时候再去治理,那就相对不够高明了。
倘若我能通过营养与临床相结合,在“治未病”的方向发展,预防或者延缓疾病的发生,那就可以最大限度地实现我行医的初衷了。
最后,我坦然地接受营养科这个岗位留下来,成为那位离职同事口中的“不是普通人”。经过刻苦的研习,我发现营养专科的工作看似简单,实则任重道远,最基本的是要建立百姓们保健防病的观念,越早越好。
自此,我带着一份富有传承意义的希望,在营养专业领域开疆拓土。
新冠疫情的势态之下,我无法亲临邵主任的灵前,表达我的思念与敬意,不过,我会以焕然一新的面目,再接再厉的干劲,勇往直前的热情,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我揉揉眼睛,听到电台报道的天气预报:“预计明日晴朗回暖,最高气温26℃,相对湿度最大55%,白天风力和缓,阵风二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