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淬火蓝布18
第九章 诀别(上)

董栋小衰败的速度,却远比他能追赶的要快得多。
草原带来的最后一点生气,像沙漏里的流沙,在北京干燥的空气里迅速消散。董栋小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更多时候是昏睡,呼吸微弱得像游丝,枯瘦的身体在薄被下几乎看不出起伏。偶尔醒来,眼神也是空洞的,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或是费力地转向那扇小小的窗户,望着外面被高楼切割成条块的、灰蒙蒙的天空。那目光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被连根拔起的茫然和疲惫。
他不再问“这是哪儿”,也不再念叨草原和羊群,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经提前回到了那片他熟悉的、风沙弥漫的土地。
一个深秋的午后,阳光异常稀薄而惨淡,如同稀释了的金粉,无力地透过明净的玻璃窗,在病房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几块模糊、摇曳的光斑。
董永在给父亲喂了几勺温水,用棉签蘸湿他干裂的嘴唇。他在兑好的温水里,浸透干净的毛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老人枯槁如老树皮般的手背,感受着那皮肤下几乎消失的、细微如蛛丝的脉动。

病房里死寂一片,只有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冷漠的“嘀——嘀——”声,像精确的秒表,丈量着所剩无几的时间沙粒。这声音敲打在董永在心坎上,每一下都重若千钧。
突然,董栋小紧闭的眼皮剧烈地、无规律地抖动起来,仿佛在与沉重的、无形的枷锁做最后的殊死抗争。枯瘦的脖颈上,松弛的皮肤下,青筋因用力而微微凸起。
他极其艰难地,仿佛用尽了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力气,掀开了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浑浊的眼珠在眼皮下茫然地转动着,没有焦距。视线虚浮地穿透了病房雪白的墙壁,穿透了时空的阻隔,仿佛落回了四十年前那个风雪肆虐、天地混沌的村口,落在了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落在了那块刺骨的、裹着冰疙瘩的旧蓝布上。
干裂起皮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嚅动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发出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声音,如同梦呓,模糊得几乎被监护仪那催命般的“嘀嘀”声彻底淹没:
“…那…那年…雪真大啊…”
董永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成了冰坨!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猛地屏住呼吸,像扑向炸点的士兵,以惊人的速度俯下身,将耳朵死死地、紧紧地贴在父亲冰凉的、毫无血色的唇边。全身的神经末梢都绷紧在耳廓,高度凝聚的听力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那随时会消散在空气里的、生命尽头的最后游丝。
“…冻…冻坏了吧…?”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深秋最后一片枯叶,在凛冽寒风中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落尘埃,却带着一种跨越了四十载冰霜岁月、迟到了整整一生的、深不见底的疼惜,和一种未能护他周全、任他受冻的、剜心刺骨的歉疚。那叹息般的尾音,带着无尽的疲惫,悄然消散。
窗外的光线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此刻,病房里只剩下那象征着生命倒计时的“嘀嘀”声,如同冰冷的丧钟在敲响。董永在僵在那里,如同一尊被万载玄冰瞬间封冻的石像,连思维都彻底停滞。父亲浑浊的目光依旧茫然地投向虚空的某一点,仿佛只是在旧梦的碎片中呓语。但这破碎的、飘忽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句子,每一个音节都像烧红的、带着倒刺的钢钎,带着毁灭性的剧痛,狠狠凿穿了他自以为早已坚不可摧的铠甲,直捣灵魂最深处,将那颗心捅得千疮百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