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诗歌日常生活写作的思考
关于诗歌日常生活写作的思考
苗雨时
当前,个人化的日常生活写作,几乎成了覆盖性的诗歌潮流。不论什么风格、流派,大都立足于现实日常生活。那么,什么是日常生活呢?
日常生活,按通常的理解,无非是人的吃穿住行,男女嫁娶,以及生老病死。它既是一个社会范畴,也是一个历史范畴。如果从哲学人类学的角度加以考察,马克思、恩格斯认为日常生活在社会历史发展中,具有本体性的地位,而现象学家胡塞尔和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则认为日常生活对人类的存在与绵延来说,具有“原初性”。总之,日常生活,相对于人类历史进程而言,它不是无足轻重的“碎片”和理性美学所摒弃的“垃圾”,而是历史进化的基础和动力,也是人类个体再生产的重要场域。真实的日常生活的具体特征是:俗常的,重复性思维与实践,传统和习惯性,模仿和类比的规范性,相互依存的安全感,以及容易满足的幸福感……。一般情况下,它是保守的,但并不停滞,也有震荡和更美好的追求。
日常生活与非日常生活相对应。非日常生活是指人的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社会变革等各种活动。日常生活与非日常生活,两者之间,有着纠缠不清又相互制衡与促动的复杂关联。
诗歌的日常生活写作,是以日常生活为基本题材和抒写对象的。它坚持的是生活美学、身体美学,是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其要旨是尊重日常生活、享受日常生活,致力于感性与身体的解放,以使每个人的生活都成为艺术品。
日常生活的审美,是生活美学的历史前提,也是身体美学的内在根基。生活美学主张,“美即生活”,或“真实即美”,强调美的活动回归事物本身的本质直观。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身体美学,又有历史的原始性。中国古代巫术礼仪活动中的“诗乐舞”一体,三者都与身体攸关。古希腊、罗马的雕塑与绘画,也都着力展示身体美。一切文学和艺术,从终极上看,都是从身体发出的。因为只有通过身体感知,外部世界才能进入内心世界,而作家和诗人也才能在两个世界的旋转对应中进行独特、自由的二度创造。然而长期以来,传统美学,却把灵与肉、理性与感性二分而尊崇前者贬抑后者。灵魂和精神成了唯一的审美主体,致使理性主义美学过于高蹈和玄秘。进入新世纪前后,在后现代文化历史语境下,美学实现了“跨界”和转型,致力于人在日常实践中感受世界和丰富自身,从而使美学指归从飘忽不定的云端降落在“生活世界”,并在人生存的大地上找到了坚实的合理的支撑点。诗歌的日常生活写作,就是在此种日常生活审美化情势下,急剧兴起并大面积漫延开来的……
然而,诗歌面对日常生活,应该有怎样的审美维度?日常生活被纳入市场经济的无形之网,人的生存欲望就在原有的基础上被更大的激发出来。因而在日常生活审美化进到审美日常生活化的途程中,就出现了两种向度:“表层审美化”和“深度审美化”。表层审美化,主要是一种物质审美化。它在消费与广告、影像的合谋中,使人们的日常生活被表面美化,无论是居所还是衣着,都追求一种风格化的时尚和趣味。其极端,是人变成商品的奴隶。而“深度审美化”,则主要是一种精神审美化,在俗雅之间,更侧重雅,探求一种日常生活的超越和人之为人的价值和尊严。诗人对日常生活的切入点,应该是两者的过渡地带。肯定世俗享受,又拒绝异化;张扬精神确认,又不过于凌空蹈虚;而是把物质享用与精神超拨结合起来,构建一种真正属于人的生存方式。
诗歌的日常写作,是以诗人的个性化为出发点和以日常口语为主要的文化符码的。三者在“现实生存——人——语言”的相互关联中,完成诗歌的创造。个人化写作趋向是与世纪之交“重新做一个诗人”命题的提出并行、并从中衍生出来的。在这里,诗人已不再是时代的代言人、文化英雄、先知和预言家,也不再是生活的导师和百科全书,他从这些方面退守了,还原为一个普通人。他秉持普通人的身份和立场,独自介入人们灵肉分裂的生存困境,写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存在和命运。在集体意志和宏大叙事之外,发出个体独立的声音、语感、风格和个人间的话语差异。面对现实生存,诗人往往低势进入,运用平行视角,为了抵达某种“真实”,他广泛占有当代鲜活的、日常交流的、能激活此在语境的语言,经过抉择、洞彻而上升为本质的、根源性的诗性言说。以这样的话语刻画生命的细节和心灵的纹路,使人及其存在在语言中出场。真正日常生活的诗写,应该既是灵魂的,也是肉体的。正如谢有顺在《文学身体学》中所说:“要把诗歌写成一个灵魂事件,似乎并不太难,而要把诗歌写成一个含示人性尊严的身体事件,就显得相当不容易。身体意味着具体、活力、此在、真实,……有了它,诗歌将不再空洞,泛指,不再对当下的生活缄默。我喜欢灵魂节律和身体节律相谐调的诗歌,它是真正意义的面对存在,这种存在……,坚实而有力”。这是他对诗歌的理想企求,也是日常生活写作的诗歌所应追求的艺术极致。
当下,个人化日常生活诗歌写作,大致有两种趋向:一种是纯个人日常生活叙事。它不大关注历史和时代的重大事件,只是小心翼翼地丈量自己生命的长度,从个人命运中,感悟出自己活着的价值和意义。正如法国作家加缪所说:“人不只属于历史”,“人们可能拒绝整个历史,而又与繁星和大海相协调”,“谁献身于每个人自己的生命时间,献身于他保卫着的家园,活着的人的尊严,那他就是献身于大地并且从大地取得收获”(周国平《人不只属于历史----读加缪<反抗者>》)。历史不是一切,历史之外还有个体生命的轨迹和心灵的空间,大地之上,阳光之下,还横亘着存在的广阔领地,有人生简朴的幸福。例如,余秀华的诗歌。她说:“写诗是很个人的事情”。又说:“诗歌是什么?……不过是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仗”。她的诗写她独特的生命状态包括特有疾病和爱情的痛苦,即使写父亲、写白雪、写月光,也是很自我的。“渴望一场没有预谋,比死亡更厚的大雪/它突如其来,要如倾如注,把所有的仇恨都往下砸/……我要这被我厌恶的白堆在我身上!在这无垠的荒原里/我要它为我竖起不杇的墓碑”(《渴望一场大雪》)。此种悲苦感受,是别人无法复制的。她不属历史,但她自成历史。这是诗人写自己的,也有诗人写他人的。比如,清荷铃子的《不知深浅》,写人到老年时对自己一生的回顾和省思。“两个人坐着,坐着,就老了”,连“月光也老了,晃动着,像烛泪滴在枯草上”,月光见证了他们的一生,记下了一个个“往事、片段、背影”,如今,把这一切安放在“风轻云淡中”,探不出深浅。接着写道:
我们坐着,被历史忽略,被万物忽略
仿佛我们就是历史,就是万物
人不献身于抽象的历史,他的个体生命自身就是历史。人被自然万物所忽略,但却在与自然的物我两忘中安身立命。这就是一个普通人的生命生存的深度。
另一种个人日常生活写作,是以日常生活现象和事件为基础,吸纳一起非日常生活因素,形成一种内外浑成的个人日常叙事。由于有时代背景的映衬和历史渊流的融入,此种叙事,可以为日常生活扩容,也可以反思日常生活,或提升日常生活的高度。诗人从个体的日常生命体验中传达出一类人的共同心声。例如,郑茂明的《一只胃的诊断书》。诊断书这样写道:
医生说这胃,活得不容易
三岁之前,奶水艰难
吃了太多的糨糊
七岁时,胃有了三年饥荒
此后,吃过树皮、野菜和谷糠
八零年,这只贫苦的胃着实富裕了一把
吃上了大把大把喜悦的粮食
九零年,这只年近五十的胃走上工地
成了一家老小真正的口粮
胃是人体的一个消化器官,在日常生活中,它会有饥饿感、饱涨感和病时疼痛等生命感觉。胃的书写应属于身体写作。但此种身体描写,到了诗人的笔下,却以一份医生的诊断书,在冷静地分析一只胃患病的过程中,影射和展示了中国农民置身其中的历史年代从穷到富的起伏变迁。这种个人化日常生活叙事,就间接地表达了某种人们的历史境遇和某些时代情绪。
又如,孟醒石的《颈椎病》:
蛇有七寸,终生软骨病
我有颈椎,时常不舒服
即使是在头把金交椅上正襟危坐
也不如在自家硬板床上侧身平躺
此时,再没有比一个合适的枕头更重要的了
不能大软,又不能太硬
枕在上面,像种子埋进土壤
不能太高,又不能太低,
梦境恰好被野草遮蔽,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要平躺在硬板床上,睡个安稳觉
让每个骨节充分舒展,不再相互抵触
让恩怨稍歇,予头随北斗指向虚无
正如这静谧的黑夜,平躺在祖国之上
与民生息
她没有闪电,我不打呼噜
颈椎病是一种人的颈骨由于磨损或增生而导致的身体病,需要牵引或静卧来治疗,严重时要动手术。诗人采取的方法,是找一个合适的枕头,不软不硬,不高不矮,然后在硬板床上侧身平躺,这样就可以安稳入睡,而避开人事纷争、恩怨情仇。躺下后,舒服之际,他却突然想到:他“正如这静谧的黑夜,平躺祖国之上/与民生息”。从个人病痛后的身体感觉,出人意料地生发出了一个化解社会矛盾而构建和谐中国的重大主题。
当今时代,市场经济的潮涌漫溢,经济神话代替了政治神话,中国社会呈现了一种迷茫的历史景观:人的生存现场是物化媚俗,喧器浮燥,时尚弥漫,广告覆盖;而其底里所潜伏的却是人文沦落,价值失范,灵肉分裂,人性异化,生存压力。人的尊严,变为物的价值,人成了商品,自我消费或被消费……置于这样的文化历史语境下,人的生存处于极为尴尬的境地。面对如此的历史节点,现代诗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也是社会文化转型的历史困境。但对诗歌本身来说,则是写作的“哲学贫困”。当现代诗歌传统越来越远离普通人的实际生存的时候,个人化日常的诗歌写作,借助高科技网络急速兴起,新媒体为诗人们提供广阔、自由的书写空间。于是,诗歌的日常生活写作,便形成了多样、多元的发展态势。然而,无论什么风格、流派,总体观照,大多数现代性的个人日常生活写作,一般都以最基本的人性为词根,写日常生活中的爱情、亲情和友情、写一年四季轮替中的生命感应和远离乡土后的或浓或淡的乡情,对城市的某些生活往往带有一定的拒斥性。他们的精神价值的多维取向是:或退回内心,或魂归乡土,或亲近自然,或满足日常享受,这些聚焦于一点,就是珍惜生命,抗拒异化,维护做人最起码的尊严和生存权利,守望人性中最根本的真善美。这一切,在今天以金钱为中心旋转的物质挤压精神的历史情势下,在化解灵肉分裂的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中,无疑具有一定的反拨性的积极意义。但仔细辩析,我们会发现,它们仍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那就是在处理物质享受和精神超拨、身体感知和灵魂升腾、现实关怀和终级存在的关系上所面临的哲学困境。其表现是:有的诗,写了很多日常生活,似乎也很鲜活,枝枝叶叶,根根脉脉,但只是表象,缺乏穿透力,显得琐碎而无味。即使有的折返内心,但内心不够强大,有的亲和自然,但自然渐行渐远,有的梦回乡土,但多村已经陷落,有的享受生活,但又有点只看眼前的浅薄。给人的感觉是,无奈而无力。与些相反,也有另一种,有的诗过于高迈,强调言志,道德,神性,拔着头发想上天,只在天堂漫游,而不识人间烟火。除这两种诗的内质困顿外,而写作本身的弊病是:不断地自我重复,缺乏原创和创新,安于既往,不思进取,甚或仿写、抄袭,严重败坏了诗歌风气……
为了破除日常生活写作的哲学困局,克服写作中的一些不足,促使个人化日常诗写更健康的生长和延续,我们在此,提出诗人们应该警剔和着力的几点,以供大家参考:
其一,锐化日常生活中的感觉,尊重敏识。这不仅是由于日常生活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常易导致感觉迟钝、麻痹,缺乏新鲜的生机和活力。同时,还因为感觉容易被外在的文明所裹挟,所以还应剔除一切意识观念和旧有的诗歌仪轨的负累,发现和珍视自己日常生活中的原初的感觉、感受、体验和感悟,保持其原生性、个性、特异性,甚至是唯一性,不让它轻易被人为所污染,所遮蔽,所改写,所替代。这是日常诗歌写作原创性、独特性的前提和关键。诗歌,永远是感觉的艺术花朵。
其二,日常生活的书写,要有灵魂的在场。现代生活的特点之一,是物欲的澎胀和灵魂的缺席。费西诺有一种说法,认为灵魂是连接精神与肉身的中介。表现日常生活,不仅要有身体的感知,使其生动,鲜活,具象,而且还要有超越性的精神欲求。在日常生活感受和享用中,有灵魂在场和飞扬,既可以指引日常生活的价值构建和对更好生活的向往,同时,也可以使自己周围的一切,花草树木或家居物件,都有自己的生命和故事。正是由于有了灵魂在场的日常生活,人才可能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
其三,在语言中创造语言,使口语诗化。语言是存在的筑居。日常口语是普通人存在的家园。诗化的口语,是与诗人的感觉同步发生的,并注入了诗人生命个体的体验。它一方面负载着诗人的天赋、智慧、秩序感和形体感;另一方面它自身也是一个会发声的、说话的、独立自足的生命体。它传导了诗人的日常的生命经验,具有原创性,独特性,陌生感。一首诗是一次生命的觉醒,也是一次语言的自觉。诗性的口语,使生命的本真绽放出熠熠的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