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荣的前半生
1
阿荣生于七六年。她有三个母亲,生母因生她难产而死,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为了让阿荣能喝到奶水活下去,生父把她送给邻村一户姓程的人家。最初也是最蒙昧的时候,老天爷没有体谅她,径自做主改变了影响她一生的命运底盘,只要她活着,此后种种,都逃不开这件事衍生的刻痕。
程母是她的第二个母亲。程家在阿荣之前有三个儿子,阿荣来后两年,程母又生了个女儿。阿荣七岁那年的一天,和她一起放牛的伙伴大清早把牛牵到山上,让阿荣帮忙照看着,自己下山上学去了。程家是最普通的农民家庭,程父靠种地挣的钱养活这一大家子都够呛,更别提有供小辈读书上学的闲钱。
那时阿荣没觉得有什么,那个年代的人,一年学都没上过的不在少数,还有一些只上了几年小学,很少一部分能念完初中,上过高中的更是廖廖。阿荣还是像以前一样,把牛牵到山上之后便开始拾柴、割猪草,都弄好之后,就回家帮程母照顾妹妹。程父没有刻意隐瞒阿荣的身世,还告诉阿荣,她的生父以后会来看她。也是后来阿荣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那时竟是镇政府的书记。但抛开物质条件,这边的大人对阿荣和程家其他孩子都是同等对待,甚至程父对她比对自己的亲儿女还要好。因此即使后来阿荣又和生父恢复了联系,她始终还是对这边抱有更深的感情。依靠血缘建立起的最原始的关系,可轻可重。
阿荣本以为她不会再有机会进学校,谁曾想第二年,长她十岁的大哥用他第一年打工攒的钱给她交了学费。八岁读一年级,还不算晚。阿荣成绩不错,期末考试每门功课都能考八十几分,大哥见状,也有了一直供她念下去的打算。
2
阿荣第一次见到生父,是在她九岁那年。程父带她去镇上办事,两方在路上打了个照面,生父带阿荣回自己家住了一晚。血缘其实没有什么神奇的超自然作用,即使她身体里流着这个男人的血,可在阿荣看来,这个半路出现的亲生父亲和陌生人并无区别。他们在她毫无意识的时候送走她,如今再见,她内心没有丝毫波澜,更遑论爱恨。
阿荣的生父在她生母去世之后再婚,这是阿荣的第三个母亲,也是如今唯一还在世的母亲。当时她见到这个素未谋面的继母时,只觉得她长得很好看,是阿荣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那天阿荣还见到了自己的亲哥哥姐姐和继母生的两个女孩。
继母见到阿荣,热情地招呼她,晚上烧了一桌子的好菜。第二天她走时,继母还送了她一双鞋,她脚上的鞋穿了好几年,大脚趾处破了一个洞,想必是被她注意到了。
阿荣对继母最初的印象便是温柔漂亮,后来阿荣的女儿出生,继母还让阿荣的生父劝她们到城里来安家,这样能让女儿接受更好的教育。她让他们不要像其他年轻人一样,父母出去打工,让孩子在老家变成留守儿童。阿荣听从他们的建议,之后在城里买了房子,也算是扎下了根,这之中他们帮了不少忙。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想不通,为什么这样一个人会越老越刻薄,为了钱不惜和丈夫前任妻子的儿女撕破脸皮,好好的一个家被她折腾得鸡飞狗跳。
3
除了见到生父这一个小小的插曲,阿荣那几年的生活是她活过的这么多年里最平静的了。可这如温开水般平平的日子在阿荣十岁那年被添了一把猛火,烫得让人想跳出来,可四处皆茫茫,哪里找得到出口。
程母被查出胃癌,为了给她治病,家里的日子越来越拮据,阿荣为了照顾程母和妹妹,读完三年级便辍学回家。她看到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程母,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被拧在了一起,揪着疼。那段日子里,这家里每个人心里的煎熬都能做成一盅苦到人心里的药。
变故总是让人措手不及,程母没能挺过第二年的冬天。很多老人都是在冬天走的,他们见不到初春长出的第一簇新芽,听不到堂前第一声燕子叫,生命便被吞进岁末萧索的寒风中。明年还会有风从远处刮来,人世却没有轮回。
程父因丧妻之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阿荣不想再回学校读书,想帮着照看家里,程父不依,让她开学就继续回学校上学。十三岁上四年级,阿荣已经成了班里年纪最大的几个人之一。跟着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小毛孩在同一个教室上课,阿荣觉得不好意思,再加上不想给家里增加负担,读完第一个学期,她怎么也不肯再继续念下去,程父无法,只好随她。
4
九一年,阿荣十六岁,到邻村跟着一个师傅学做裁缝,那年冬天正赶上百年不遇的特大寒潮,她每根手指上都长了冻疮,干活的时候又疼又痒,可为了生计,她必须坚持下去。
学成之后,阿荣和同村的几个女孩结伴去了杭州打工,随后又辗转到北京待了一些时候。
就这样在外面漂了几年,阿荣二十一岁时通过相亲和同村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小伙子结婚了。二十三岁,阿荣的女儿出生。如前所说,女儿不到一岁时,他们便带着女儿进城打拼。那时,阿荣的生父被调到了市里的政府部门,她和生父这边的来往也比从前多。
5
阿荣刚到城里,先是开了个杂货店,一家三口借住在亲戚家。就这么过了两年多,阿荣和丈夫用攒下的积蓄,再向生父借了几万元,凑齐五万元买了一套商品房。阿荣后来说,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时的复杂心情,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稳之感,但还憋着一口气,买下这套房的同时也意味着她背上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债务,而在付完款之后,她身上的钱连买菜都不够。
那时阿荣的丈夫还是个漆匠,靠接给别人家在装修的房子刷漆的散活赚钱。阿荣经常抱怨丈夫做什么不好,当初学徒怎么偏偏就选择做漆匠,这样长久地做下去,对身体的伤害肯定不小。然而阿荣在人前虽然是用抱怨的语气说,可每天早上她洗衣服时,看见丈夫衣服上一小点一小点风干了的油漆痕迹,心就像浸在水里一样,凉凉的,一上一下轻悄地浮动着。
阿荣的丈夫老实内向,和她火爆的脾气一样,都是两个极端。不论是最开始做漆匠的营生,还是后来做生意,阿荣的丈夫因为这老实巴交的性格没少吃过亏,阿荣没法不操心。她要顾的事太多了,家里的外面的,单纯地当个家庭主妇对她来说都是奢侈。
阿荣还有一个亲哥哥和亲姐姐,她和姐姐长得十分相像,都继承了去世的生母大部分外貌特征。阿荣的姐姐在城里念完高中后被分配到事业单位上班,嫁给了一个中学老师,家里大小事情都不用她管,唯一的一个儿子上大学之后,日子更加清闲,白天上几小时班,晚上去广场跳舞,见谁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有和年龄不相称的天真。
阿荣和她的亲生姐姐,一个历尽沧桑,一个事事顺遂,本是同根而生,只因最初她无法控制的转圜,从此命运便刹不住车地急转直下,造成了如今二人之间的天壤之别。
岁月侵蚀了阿荣的内心,表现在表面,就是阿荣和年龄不符的老态。阿荣会在见到她姐姐之后对我说:“你看我们站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比她大五岁。”
听到阿荣这样说,我心酸得不知如何回答。阿荣心里一定很羡慕姐姐,也一定会问为什么,为什么要由她承受这些,都不是她的错,她自己连选择的余地也不曾有。
6
阿荣是我的母亲。
我从小就很怕她,不光因为她脾气不好,更因为犯了错会挨她的揍。阿荣下手从来不轻。小时候,我只是怕挨揍,再大一些,便觉得伤自尊。阿荣和我的关系一度剑拔弩张,她永远以严厉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对待我,我也倔强地站在她的对立面。而那时我不知道,阿荣每打我一次,她心里的痛比我所受的皮肉之苦难忍千倍。
是我上高二的某天傍晚,阿荣骑小电驴送我去上晚自习。我在问她一件事,她很严肃地对我说最坏的结果。透过后视镜,我能看见阿荣眉间两道竖着的深深的皱纹,她总是不自觉地皱眉,每当这个时候,眉间的由皱纹引出的凹陷就更加明显。
太阳已经完全没入地平线,天将暗未暗,我心里没来由得一紧,问阿荣:“妈,过去的这么多年,你有没有什么时刻,不为别人,只为自己,是你真正觉得特别快乐的?”
阿荣沉默了十几秒,我以为她会说结婚的时候,或者不管怎样,哪怕一个也好,至少也都有过。而阿荣在沉默之后的回答是:“不算你出生的时候的话,那就没有了。”
我一直觉得人的性格,七分是生来便注定了的,所谓宿命,也并不是毫无根据的胡诌。阿荣生来就是个悲观的人,再加上她后来的经历,更是把这种悲观刻进了骨子里。
阿荣太苦了,苦到习惯什么事都先想到最坏的结果。她不是不知道会有好的一面,但她的生活就像这灰沉沉的天空,被罩了一层半透明的纱,知道外面有光,但怎么也触不到。自己已经陷在泥淖中,光鲜都是别人的,不能奢想,也不敢奢想。
阿荣说完之后,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便是长久地沉默,连带着周遭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
我始终记得阿荣那天和我一问一答的场景,即便在那之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变,我们依旧会吵翻天,她依旧会埋怨丈夫的窝囊,也依旧在为这个家操碎了心。但也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理解她,理解她对我的严厉是因为不想让我像她一样,只能被动地在命运中挣扎而无转圜之力,理解她深入骨髓的悲观与无奈。
阿荣的生命荒芜贫瘠,她无法大气到以歌回应命运,她被折磨,被洗练,被蹉跎,只一点,便是无论多难也从未放弃。即使习惯看不到希望,即使越陷越深,终归是与既定的命运交融在一起,带着满身伤痕走向自己的终点。
我知道,阿荣内里九分是黑暗,一早就被造就好了,任何人和事都无法改变。但最后那一分,我要带给她光,哪怕只能给她带来一丝慰藉,也要让她知道,幸福也好爱也好,那些美好的东西,纵然碎成渣滓,也都有迹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