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怎么一步步走向末路的

很多年以后,我长跪在师父墓前,历数往事,过往种种如走马灯般从脑海中闪过,我想起万青山上成伞成荫的桑树,想起一个个死于我剑下的亡魂,想起我黑白颠倒、浮浮沉沉的一生,忍不住失声痛哭。
1.
那年万青山上的桑果刚刚从鲜红变成了紫红,挂满枝头。蝉厌倦了世代不变的居住地叫个没完。而我像往常一样在树下练剑,心中却起伏不定。
夕阳西下,浅红色的光辉打在树上,照亮了那数万道密密麻麻,整体划一的剑痕。我收了木剑,咬咬牙对师父说:“我要下山,天下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令我没想到的是,师父并没有很惊讶,仿佛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他只是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眯着眼看了天外的夕阳许久。
落日余晖下,师父的身影依旧挺拔,像不倒的万青山,只是不再年轻,隐约透着股苍凉。
临行时师父给了我一袋盘缠,里面只有少许铜钱,但我知道这几乎是他全部的积蓄。
他对我说,你性情不稳,容易被乱世左右。今后切记八个字,诸恶莫作,谨守本心。
我鼻子一酸,跪在师父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提剑下山。
2.
入了姑苏城后,我发现这个世道好像并不太平。稍稍偏僻一点的街道上便可看见诸多衣衫褴褛的乞丐,还有凶神恶煞的大汉。
一路上我打跑了一些强盗,也救济了一些百姓,从他们口中我了解到了现况。
当今天子醉心于修仙炼药,搬空国库,强征赋税,致使民生疾苦,饿殍遍地。
一个乞丐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一个强盗说,我本佳人,被迫成为了贼。
听了他们的话,我心情复杂,想这乱世,何时是个头呢?
几天后在客栈外,我碰到了一个白衣书生,他笃定地给了我一个模糊的答案。
那天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被一伙披坚执锐的人团团围住,想必是遇到了大麻烦。
恃强凌弱、以多欺少是我最看不惯的,于是我出手了,只用一柄木剑,将那伙人打得落荒而逃。
书生始终镇定自若,负手而立。他笑吟吟地看着我说:“你救了我,以后我们就朋友了。”
我摆摆手说:“路见不罢了。”
在我准备离开时,他忽然喊住我说,刚刚那伙人是官兵,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我说,那又如何?他们打不过我。
他哈哈一笑,拉住我接着问道:“朋友,你准备去哪儿。”
其实我并不知道要去哪儿,但我想出门闯荡总归还是要有个拉风的理由。
于是我说:“去天下各个角落,救生民于水火。”
“好抱负,但你救不了所有人。” 他陡然加重了语调,意气风发,目光如炬,“跟我去金陵吧,和我一起终结这个乱世,平定天下。”
那时的我不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将会引导我一生的轨迹。这条轨迹蜿蜒盘旋,迂回绵长,最终通往不赦的冥都。
于是我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他许久后,还是跟他走了。我欣赏他身上那股气魄以及游走于刀尖之上的从容。
事实证明,我没有看错人。那天他被官兵围困是因为他违抗了皇上召见他的旨意。这个看似是书生的年轻人并不是书生,他有着一整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军队,以及一个特殊的身份——藩王,通俗的说就是皇上的亲戚。
手下的将士都叫他王爷,而我就叫他老朱,因为我们是朋友。
一天夜里老朱喝得大醉,颤抖地指向北方,皇城的方向,然后扯着脖子喊道,大厦将倾,时日无多;生此乱世,吾辈当歌。
星月幽幽,夜风如水。酒香从营帐里飘出很远,融进无边夜色。他勾着我的肩红着脸说,朋友,我们终将改写历史,新的王朝马上就要来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我点点头说,我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
3.
当老朱打下第一座城的时候,他把守城的主将绑了起来丢在我的面前,然后递来一把锋利的剑。
“杀了他,功劳就是你的。”老朱意味深长地望着我,那是我无法读懂的眼神。
我没有杀过人,也没想过要杀人。于是我说既然已经打赢了,就把他放了吧。
老朱忽地笑了起来,晃了晃手中的剑。
“放了? 你想过城外死去的将士和城中死去的百姓吗?”
他把剑放到我的手上,帮我扣上手掌。
“乱世的纷争,没有堪堪罢手的仁慈,有人生,有人死,这就是命。”
铁剑闪着凌厉的寒光,倒映着我早已布满冷汗的脸。
闭上眼,我死死地捏着手中的剑,半晌,剑起,人头落。
生平第一次杀人,温热的血溅在我的脸上,带着一股死老鼠的腥臭,我狼狈地躬着身子,在所有的将士面前狂呕不止。
老朱大笑着拍了拍我的背,留下一句话后扬长而去。
“欲谋大业,不拘小节。”
之后,我成了队伍里的先锋,穿着灰黑色的盔甲,一把滴血的剑在战场上杀敌无数。
大概所有守城的将领都知道,叛军中有一位武艺精湛的头领,从来没人能挡下他的剑。
那句话说得不错,人心是会越来越硬的。渐渐地我杀人像吃肉喝酒一般平常,内心很少再有波动起伏。
这是为了我们,为了更好的明天,为了大义,我常这样安慰自己。
4.
大军逐步逼近皇城,我们一路顺遂,屡战屡胜,可没想到还是碰上了铁壁。
雁门关。天下第一关隘。那一战持续了几天几夜,我们折损了大半的兵力,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沿缝隙渗入大地,宛如修罗炼狱。
破关而入后 ,老朱下了一道命令——屠城。
无论男女老少,统统杀尽。
我在中军大帐里找到了老朱,他独自一人在喝酒。
我盯着他问,为什么? 那些人都是无辜的。
他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粮草快不够了。”
他很平静,一直很平静,语气淡淡地,却尖锐如刀。
“皇城近在眼前。”
走出帐外,我抬头看见天边繁星闪烁,鬼影绰绰,血红色的月亮如明镜高悬,照人间婆娑,照人心腐堕。
绝望笼罩着黑夜,夜里我梦见,上百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无数血淋淋的断臂残肢,一寸一寸地爬上肌肤,两只形同枯槁的手狠狠扣下了双目,然后塞进了我的嘴巴。
我猛然惊醒,满头大汗。
这个夜晚,刽子手杀了数万平民百姓,而我就是那个递刀的人。
原来老朱说得没错,我救不了所有人。而今自己也不过只剩下模糊的面目,和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暮春三月,正是一年最好的时节。
我们终于打进了皇城,那些忠心耿耿的护卫,没能挡住我的剑,天子在龙椅前横刀自刎,这位一生沉迷修仙的皇帝终于去到了他该去的地方。
不久后老朱登基,改朝换代,金碧辉煌的大殿中文武百官齐齐朝新天子叩首,高呼万岁。我望着龙椅上那个不怒自威、君临天下的年轻人,忽然感觉十分陌生,好像大梦一场,从未相识。可他曾经喝得烂醉,对我说“朋友,我们终将改变历史。一切都会好的。”
5.
当上皇帝后,老朱给我赏赐了无数的珠宝美人,还给我封了个名义上的大将军,但没有兵权。
这都无所谓了,战争已经结束。可我仍然觉得迷茫,明明拥有了很多,但又好似一无所有。
黑夜总纠缠不休,像是巨大的梦魇,残忍而又粗暴,吞噬着我心底的光亮。我常常失眠,有时一闭眼便是满目猩红,鬼怪妖魔。所以我总是独自在夜里饮酒,一杯接一杯地灌,直至失去理智,醉生梦死。
喝多时,我偶尔会想起师父,想起他说过的那些话 :诸恶莫作,谨守本心。
可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又是本心?以前的我很清楚,现在我好像又不知道了。
所以我回了一趟万青山,两年多过去,那里景色依旧如常,莺飞草长,老桑树还在,木屋还在,可师父却不知去向。
再次见到师父是在金銮殿上。那时距离我下山过了五年,距离老朱登基过了三年。
彼时的我已经忘却了很多事,记忆就像那柄遗失在红尘中的木剑,越来越模糊。
老朱当上皇帝后,造了很多新宫殿,杀了很多人,颁新法,执新政,将皇权一步步地稳固了起来。但官场还是一样的腐败,赋税并没有减少,百姓的日子也并没有变好。
历史被改写了,一切却没有变好。
我不怪他,时代的车轮滚滚轧过,每个痕迹其实都揭示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无论兴亡,百姓皆苦。这是底层百姓的悲哀,他们握不住命运,亦怨不得别人。
谁都不是佛,渡不了所有人。
这样想透彻了后,很多事我都不在乎了。
可师父好像很在乎。他拿着木剑,身后站着数万名揭竿而起的百姓。就是这样的一支杂牌军,喊着“为生民,除暴君”的口号,血战不止,星夜奔袭,在朝廷还未来得及调兵之时,打进了皇宫。
这简直可笑。
当师父越过侍卫,执剑迈入大殿时,老朱还是端坐在龙椅上,目光如水,波澜不惊,像是在看一场久违了的戏。我惊讶于他为什么总是那么平静,好似世间万物都握在手掌之中。
风从堂外吹入大殿,透着刺骨的凉意。
看着师父徐徐逼近高台,我终于还是出手了,一人一剑,挡在他面前。
师父看着我,眼神冰冷,如数九寒天,霜雪千年。
“你要与我为敌吗。”
“一切都没有意义。”我无比痛心地说,“罢手吧师父,你救不了所有人。”
“我的剑,不为救人,只是要给那些枉死的人讨回公道。”
“生死有命,公道在天,非你所能改变。”
“虽曰天命,事在人为。”
师父不再争论,抬剑示意我出招。
这是我与师父的第一次交锋,亦是最后一次。
面对眼前这位年愈五十的老师,我丝毫不敢大意,陡然朝前一跃,拔剑直刺他的面门,剑气在空气刮出一阵凌乱的风,从耳旁呼啸掠过。
师父面不改色,身子一斜,木剑抬至半空,剑锋轻轻一碰,轻而易举地拨开了我的剑。
我心下一凛,还没待我站定,师父的剑如闪电般已向我袭来,他的一招一式密不透风,虽使木剑,但力道和锋利程度不输任何兵器,直压得我喘不过气,这几年疏于练剑,倒退步不少。
我几乎找不到任何的破绽和机会,可最后师父还是输了。
他的剑够快,够稳,但不够狠。
在剑将要刺入我的喉咙时,他停顿了。刹那间,一把剑洞穿了他的腹部。
生死,不过一念之间。
“你的剑,慢了。”师父垂下手,咧着渗血的嘴角笑道。
我说 : “师父,你何必这样做呢。”
“盼你早日回头。”
这是师父说的最后一句话。
鲜血如将落的夕阳洒在金砖上,无比炽热,无比滚烫。我看着师父倒在我的面前,无限恍惚,久久没回过神来,直到外面传来震天的喊声,才把我思绪拉回当场。
援兵到了,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皇宫的,脑子像有千百根弦同时在拨动,一片混乱,只记得后来老朱微眯着眼,似笑非笑地对我说,你又救了朕一次。
十月金秋,百花在这个时节一片沉寂,像是人的一生,终要经历灿烂、枯萎、凋谢。
我把师父埋在了万青山上,木剑立于坟前,倒上了一壶青稞酒。以前他总说自己离不开那儿,如今也无需再离开了。
魂归故土,梦安九霄,也算一个勉强过得去的结局吧。
6.
这场动乱结束后,日子并没有想象的太平,命运就像是壶里沸腾的水,不断地蓄势、潜伏,随时准备爆发。
夜里,禁卫军包围了我的府邸。他们杀光了府上的随从和婢女,对我拔刀相向。
我问领头的将军,是谁派你们来的,我是开国功臣,陛下的救命恩人,谁敢杀我。
我想不明白,有谁非要致我于死地。可他接下来的话让我如临深渊。
“要杀你的人,就是陛下。”
我怒不可遏:“我犯了什么错? 他为什么要杀我? 我为他杀了这么多人,连自己的师父都杀了。”
“你本没有错”将军冷笑道 : “可既然你师父可以杀进皇宫剑指陛下,想必你也可以。”
“所以陛下,留不得你。”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我哑然失笑,笑这人间荒唐,笑我这半生肮脏,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
刀在我身上划出道道纹痕,像是山上常年受伤的老桑树。我眼里除了疯狂,只剩下一片血红。脚下是一具又一具温热尸体,我想我的梦里大概又要多出几百双手,几百只眼睛了,但那又如何呢。
我满身是血杀出重围,一路向南跑去。
其实我没想逃,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能逃到哪里去?
我不过是想回万青山,再见师父一面。
逃亡的第四天,我终于回到了山上。天边大片的云朵烧得旺盛,画眉鸟的叫声穿过幽谷清脆响亮,夕阳无限美好......
我跪在师父的墓前,痛哭不已。
原来我的宿命不过是一场注定无解的棋局,不论向哪儿落子,结局皆是一败涂地,通往万丈深渊。
与其说我是执棋的人,不如说是棋盘中随时等待牺牲的棋子。而今这颗棋子,终于迎来了属于他的结局。
夕阳将落,仿佛宣判着死亡的降临。
我把剑横在脖颈,骤然划出一道鲜艳的红线,然后周遭的那些光景,慢慢地、慢慢地都消逝不见。最后我的意识里只剩下昏昏欲睡的朦胧。
闭眼之前,我看见了百花盛开,枯木逢春,一名青衣男子挥舞起木剑,如戏法一般,卷起地上落叶阵阵。
在他身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满脸崇拜地说:师父,我要学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