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治疗
一
男子
医生，我就是想知道，催眠到底能不能让我回到过去的某个场景，让我回忆起当时所有的细节？
医生
通过深度催眠，应该是可以做到的。但是，这非常耗时耗力，而且……
男子
钱不是问题。
医生
不，我的重点是说，即使你回忆到了过去，那些细节里也是掺杂着很多想象的。你根本分辨不出来何为真，何为假。最关键的是，你想让思想回溯到过去，究竟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是你这么迫切地想回忆起来的？
男子
九年前，我见我妹妹最后一面的时候。然后，她妈妈就带着她离开我们家了。
医生
最后一面是什么意思？她妈妈？她不是你亲妹妹吗？
男子
我爸妈离婚了，然后，她是我继母。她是她的女儿……我来是想做深度催眠的，不是来回答这些琐碎的傻问题的！
医生
但是，深度催眠是需要这些细节的，不然，我怎么能把你带回当时那个情境？而且，你必须信任你的催眠师，催眠才可能成功。你不能瞒着什么都不告诉我。
男子
好吧……我读初中时，我父母离婚了，我跟着我妈妈住。但我爸爸和我依然在这座城市，他也经常来看我。后来我高中时，我爸爸再娶了，然后我就有了个继母和一个妹妹，她比我小十岁。当时她只有六、七岁的样子。
我当时是和我妈妈住在一起的，而且高中学业繁忙，我去我爸爸家的时候也不多。再以后，在我大一暑假，我爸爸又离婚了。就是那时，我见了我妹妹最后一面。那年她九岁，那是九年前。然后，她就从我生活中消失了。
医生
那她今年是十八岁了。你为什么说是“最后一面”？你后来没见过她了？
男子
没有。
医生
为什么？我感觉你挺关心她的。
男子
你是心理医生，你猜猜看啊。
医生
你是觉得你和她的生活已经没有交集了吧。而且，小孩子变化很快，她也不可能是你记忆中的她了。所以，你觉得还不如不见得好。
男子
还可以啊，你。说得也八九不离十了。
医生
谢谢夸奖。
男子
但现在不是这个原因了。
医生
怎么？
男子
因为她死了，这个夏天。
医生
啊，怎么回事？我很抱歉。
男子
我前天才从她母亲的QQ动态上看到的。我已经很少看好友动态了，现在大部分人已经用微信朋友圈了吧。然后，我就看到她母亲最新的说说。刚看到她的名字，我完全没反应过来，因为那是个陌生的名字——后来我才知道，她高中时改名字了。
当时，我只是想，这是谁啊？然后我查了下她母亲的账号，确定了那就是她的母亲。而她是她母亲唯一的孩子。然后，我就看那张遗照，她比九年前胖了很多，但眉眼间还依稀有我回忆中的样子。然后，我整个人就彻底懵了。
她母亲是上午九点发的动态，我是晚上九点看到的。一开始，我不知道这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还挣扎着继续写了两个小时的长篇小说。我怎么也进入不了小说里的情境，我只好把自己的小说丢开，开始从后往前一条条翻看她母亲的日志和“说说”。里面的内容杂七杂八的，我只挑和她女儿有关的来看。
到了半夜两点，我还没看完。我准备按照固定的生活习惯，上床睡觉。但我翻来覆去得怎么也睡不着，直到清晨五点，我才模模糊糊地入睡。我做了个梦，梦到我去了法庭，在法庭上得知了她的死因，她是在去看心理医生的途中，被一个专害女人的疯子砍死的。就在凶手正要被带进来时，我醒了。
当然，梦中她的死因是我瞎想的。我醒来后，开始翻来覆去地琢磨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她母亲根本没有在动态中说清楚。我开始研究她母亲的措辞:她母亲也没有料到她的死亡会突然降临，所以不是疾病；她母亲的语气中没有怨恨，所以也没有凶手。看来，那就多半是意外了。
我想来想去，觉得多半是车祸。纠结了很久，我还是给她母亲发了条QQ信息过去，想知道她是因何而亡。正如我前面说的，我这九年来都没有联系过她们。我写好信息后，在那个界面停留了很久，然后才点了“发送信息”。
医生
所以，死因是什么？
男子
她母亲回复我：“一氧化碳中毒。”
医生
这个……你没有继续问了吗？
男子
人家只愿意回答到这个程度，难道我还要继续追问：“是意外还是自杀？”我总不能这样纠缠一位悲痛的母亲吧。然后，我就发信息表示了哀悼，就没有再联系她了。
医生
我觉得你这样做也是很得体的。我能理解你震惊悲痛的心情。有时候，死亡就是会这样没有任何预兆的突然降临，让被这件事牵连到的人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男子
不，我不觉得她是意外身亡。我觉得她是自杀的。
医生
为什么？
男子
一氧化碳中毒？现在又不是冬天，又不需要烧暖气。
医生
还是有很多一氧化碳中毒的事件是发生在夏天的。你可以去搜下网上的相关新闻。
男子
不不不，最关键是她去世的时间点太巧了。
医生
怎么了？
男子
九年前，我大一暑假时，她和我道别了；现在，她大一暑假时，她和这个世界道别了。而且，虽然我记不清那一年她们离开的具体时间，但我总觉得这和她今年出事的时间点很接近，都是八月初。这难道不是有意为之吗？
医生
说实话，我觉得这完全可能只是巧合啊。我觉得，你有点把她童年时的事情和她现在的事情过度联系了起来。要知道，她的童年对她而言，已经是记忆中很遥远的事了。她可能对你也只有很模糊的印象了。
如果像你说的，九年前的离别对如今的她有如此重大的影响，为什么这些年她没有尝试联系过你？她有联系过你吗？
男子
据我所知，似乎没有……但我记得，她离开我们家后，寄住在她姨妈家里，然后，有一天她和自己的表姐还是什么的发生了口角，她就跑到楼顶上去说自己要跳楼自杀。她母亲就打电话给我爸爸，我爸爸在电话里把她训了一顿。那就在她从我们家搬走后没几天。
医生
小孩子突然和她熟悉的环境分别后，确实容易出现情绪不稳定的情况。恕我直言，你这个例子不能说明什么问题。那她后来呢？她后来有联系过你们没有？
男子
没有，当时，我加了她母亲的QQ，但我没有她的QQ，我又不想从她母亲那里去打听。我和她的联系就彻底断了。我当时以为，就像我们踏上了不同的船，从此就不得不分道扬镳。她也会慢慢长大，会在没有我的世界里过得很好。既然这样，我去联系她干嘛呢？
直到今天……
医生
我始终觉得，你把她的死亡事件，当成了对你们过去生活的一种延伸，对你们关系的一种重新揭示。但最可能的是，她的死亡就是一次意外，和你们九年前的过去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为什么不这样看这个问题呢？这样你才会心安的。而且，很可能这样也更贴近事实。
男子
不不不，像你那么想，我可能的确会感到更加心安，但绝不会更贴近事实。我的直觉告诉我，她的死亡就是和九年前的过去有关系。我会找到更多的证据来证明这点的。医生，我们下次再聊吧！
医生
好，我也希望你节哀顺变，因为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她都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下一次，我更想和你谈谈你的问题，一些更深入的问题。
二
女孩
你这里怎么这么冷，又这么暗，跟阴间似的！
医生
那我把空调温度调高点。需要我开灯吗？
女孩
不用了，就这样也挺好，再说了，我应该呆不了多长时间吧？我只是来做心理评估，又不是心理治疗。
医生
我看了你的焦虑评估量表，是可以判断为轻度焦虑。我认为，早点进行治疗，对你有好处。
女孩
不，我只想拿到我的评估报告。
医生
这个评估报告对你这么重要？为什么？
女孩
这样我就有理由不去参加期末考试了。
医生
你就这么怕参加期末考试？
女孩
你不知道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有多烦。一旦考差了，那些大人就会仿佛世界末日一样，说些什么“这都要高三了啊，可得加把劲啊……”即便考好了，也没什么好高兴的，谁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样呢？
医生
我感觉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你还挺喜欢你的焦虑症。
女孩
你是说，我的焦虑症是装的？
医生
不，我是说，你可能挺喜欢焦虑症带给你的结果，所以不愿意进行积极的治疗。
女孩
治疗？那还要来多少次，要花多少钱啊？你知道他们在我妈妈的空间留言里是怎么说的吗？“她就是畏惧考试，学习压力太大，多开导开导她”，“让她去农村过下苦日子，她就会觉得学校里的生活还挺不错了”，“不要随便去找什么心理医生”……就是这种话。
医生
那你觉得他们说的话有道理吗？
女孩
我可不觉得我那些心慌失眠、头晕出汗的症状是靠“开导开导”就可以立刻消失的。那些人又没体验过这些，他们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医生
那你为什么还不愿意进行治疗呢？
女孩
因为我不想被其他人看成怪胎！我的成绩一直就不算好，现在还添上了“有精神病”的名声，那些人背地里又不知道会怎样笑我了！医生，我只需要你给我开出焦虑症的评估报告，好让我有理由不去参加这次的期末考试，因为我肯定考不好。然后我这段时间自己在家多调养调养，我还找了几本自己治疗焦虑症的书，像是什么……嗯……《精神焦虑症的自救》，维克斯写的。
医生
那本书上的方法……还是有一些局限。自救办法不能完全替代心理医生和病人的交谈。这样吧，我会给你开出轻度焦虑的证明。但你现在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女孩
你说吧。
医生
你觉得，你的焦虑源是什么？
女孩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想参加考试，不想每天做堆成山的作业，不想被别人指着分数评判，反正我只要在学校里，我就浑身不自在。在学校的宿舍里，晚上我也要很久才能入睡。
医生
那你在家里就会好点了吧？
女孩
是会好点，但也挺烦的，在家又要听我妈妈的唠叨啦，唉！我真想早点独立，自己挣钱。
医生
你一直在说你妈妈，你爸爸呢，他对你放弃期末考试的事情怎么看？
女孩
我有个继父，但关于我的事基本都是我妈妈做主。生父嘛，他在挺远的地方。
医生
那你现在和你妈妈的关系怎么样？
女孩
她很爱我，我知道这个。但这让我感觉很烦。从小我就是个很独立的人，我不喜欢被束缚的感觉。
医生
你是说，你并不期待你母亲对你的爱？
女孩
至少说，我不希望她给我太多的爱。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我已经十五岁了。而且，她还把她对我的爱写成了文字，别人来一看，都说，“看，你妈妈是多么爱你。”
医生
你觉得这不是好事？
女孩
我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生活，不被别人关注，不受别人打搅……好了，你的问题问完了没有？
医生
好，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看法，甚至连母亲的爱都觉得太多的话，你又在焦虑什么呢？每个高中生都在面对巨大的学业压力，但不是每个人都会焦虑啊。你焦虑的并不是考试本身，而是考试背后的一些东西。那你真正焦虑的，究竟是什么？
女孩
我怎么能知道得这么清楚？所以我才会焦虑啊！我最近在家会好好想想。我可以拿我的评估报告了吗？
医生
你下次还会来吗？这个问题为什么不我们一起想想？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
女孩
我不知道，看情况吧。我回去会给我妈妈说一下。再见！
三
男子
医生，我查清楚了，她是自杀的！
医生
怎么？
男子
你知道，我并没有她的QQ号。然后，我去翻遍了她母亲的QQ动态，终于找到了她的评论。她很少评论她母亲发布的说说，我找了好一阵，才终于找到了她的QQ号。
医生
其实……关于她的QQ号，你也可以直接问她母亲啊。
男子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个时候不应该去打扰她母亲。总之，我终于进入了她的QQ空间——还好她的空间没有设定什么只允许好友浏览。然后我就看到了……她空间动态中的评论。
原来，她在去世前的三个月，无偿献血六次，一个人去签订了骨髓、器官、遗体的捐赠协议……她不但是自杀，而且不是因为一时冲动而自杀。她在去世前的几个月到底在想些什么啊？我不知道她是承受着怎样的绝望和孤独……
看到这些后，我整个人都崩溃了，没注意就泪流满面了。
医生
这确实是很悲哀的一件事，我很抱歉。但你说你崩溃了？我是说，我作为你的心理医生说一句，你是不是反应过度了一点？毕竟，她虽然曾经是你的妹妹，但你们已经有九年没有联系了。你们之间可以说，本身已经没什么交集了。
男子
不，你不明白。我本来是可以拯救她的啊。你知道她在去世前的最后一条“说说”是什么吗？是日语写的几个字，我只看得懂里面的汉字“天气”和“自杀”，然后我去问我别的群里懂日语的朋友，原来那句话的意思是“今天天气好，我们自杀吧”。那条“说说”在她的空间里挂了一个多月。没有人评论，只有四个人点赞。
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她是在隐晦地和这个世界道别呢？如果有人看到她的说说，能关心她一下，也许她就不会自杀了。
医生
现在的年轻人，经常会发一些很“丧”的信息，你不能说每一个调侃自杀的人都是想自杀吧，这种谁注意得过来呢？
男子
但她的QQ号，十多年时间，之前一共只发过六条说说，这是第七条。难道这还不说明问题吗？
医生
所以你的意思是什么？如果你看到这条“说说”，你就能拯救她了吗？
男子
是啊，为什么不能？可惜我没有关注她，这几年来我很少想到她，我就这样让她从我生命中消失了……
医生
我觉得，这种事情你有什么好内疚的呢？你总不能对每个有过交集的人都保持密切关注吧？你和她曾经有过一段缘分，但那缘分已经消失了，你和她也没有血缘关系。你和她的感情也谈不上很亲密吧？否则你也不会整整九年都不联系她了。
为什么现在知道她自杀的消息后，你却要这么内疚自责呢？
男子
为什么你总是反着我的意思说？
医生
因为你是我的病人，我需要对你的心理健康负责。我认为，你的这种不必要的内疚心理对你的心理健康没有好处。
男子
你是做医生的，救死扶伤不是你的天职吗？难道当你意识到，自己转一个念头、打一个电话、发一个信息就可能挽救一个人，而你却没有那样做时，难道你没有感到后悔吗？
医生
对，正因为我是做心理医生的，我告诉你想挽救一个想要自杀的人有多么难！可能在你给他讲了无数次道理、对他做了无数次精神分析、费尽千辛万苦替他找到他心理疾病的根源、然后治疗他并且感觉卓有成效时，结果他可能会好一段时间，然后最终还是自杀了！你为什么觉得，你可以比心理医生还要高明，可以这么轻易地就拯救一个人呢？
男子
因为她是我妹妹，直到现在当我通过她母亲的日志和说说收集她的点点滴滴时，我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那种联接。而这么些年来，我都忽视了她。我完全把她忘了。就好像她在我生命中从没出现过！
医生
你说联接？是怎样的联接？
男子
我可以完全理解她！让我原原本本告诉你，我对她的理解。
我和她都是外冷内热的性格，很多人都说她性格不好，叛逆异常，其实说白了，主要是因为她成绩不好。她一直有一颗善良柔软的心，我给你念一段她小时候写的作文，应该是她八、九岁写的吧，我在她妈妈的日志里看到，我截图在手机里面了，题目叫《你的人生有哪些目标》：
“我希望能在电视台、剧组或报社、出版社工作，我想开一家书店、咖啡店，我希望能坐火车去很多地方旅行，我想养一只狗从出生到老死，我想收养一个自闭症儿童，我想收养贫困山区的孩子，我想以后能定期去孤儿院、养老院。我想去非洲，看动物大迁徙。我想我妈妈过得幸福快乐，我想……”
图片的内容就到这里了。好吧，我知道她在记流水账，但你难道没看出这是个多么善良的孩子吗？这样的作文也许只能得低分，但那又怎么样呢？
她的独立能力很强。小小年纪，就会自己做简单的早餐。我住他们家时，有时候，早餐都是她给我准备好的。
我爸说，哪个男人以后娶了她，就是那人的福气。当然，这件事永远不会发生了。
我才从她母亲的QQ空间相册中截取了几张她的照片，看，这就是那个时候的她，是不是非常活泼可爱？说实话，我那时候喜欢安静，还有点嫌她太吵了。
后来她从我们家搬走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我对她的印象，就是这样一个活泼可爱、有时候还吵得让人烦的小女孩。我想，以她这样乐观开朗的性格，即使成绩不好，长大后也可以过得很快乐吧……然后我再也没联系她……
医生
那她后来变成了一个什么人呢？我是说，你通过翻阅她母亲的QQ日志了解到的？
男子
我只知道，12岁以后，她忽然不喜欢照相了。在我记忆中，她小时候是很喜欢照相的，她本来也长得很可爱，又会熟练地摆各种pose。但12岁以后，她忽然就拒绝任何形式的生活照了，所以，她此后的照片非常稀少，不多的几张生活照都是家人偷拍的侧面。当然，去照证件照的时候除外。所以最后她的遗照，也只能选用证件照。
她母亲说，这孩子到了青春期，变得率性、叛逆。但我总觉得，这样的改变背后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至少肯定有一个触发事件。可这个事件是什么，我想不出来了。
总之，12岁以后，她就从她母亲的所有聚会照片上消失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她和这个世界告别的前兆。
然后，初中时——她和我读的是同一所中学——她开始追星，还跑到另一座城市的大学去听偶像的演唱会。对了，那所大学是我读过的大学，但我当时已经没在那里了。这段时间，她成绩似乎一直也不怎么好。而且和她母亲的关系越来越僵。在我记忆中，她小时候是很黏她的母亲的。
她开始和一些成绩差的学生混在一起玩，用她母亲日志中的话来说，是因为“和差生一起比较没有压力”。
她也努力学习过一段时间，但成绩顶多算中等。
总之，她初中时似乎完全是一个问题少女。
高中时，她忽然喜欢上了阅读，经常躺着长时间看书，她的成绩也变好了一点，至少语文成绩是这样。在这段时间，她变得越来越内向，用她母亲在日志中的描述“静若淑女，叛逆无常”。可以说，这个时候的她，和我记忆中那个活泼可爱、吵吵闹闹的小女孩已经判若两人了。要知道，小时候的她，是完全不能静下心来看书的。
高三时，她厌学情绪高涨，然后因病有大半年没有去上课，但最后的高考成绩还算不错。
她读大学时，和我来到了同一座城市，坐车只有一小时的距离。当然，我没见过她，因为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她和我已经在同一座城市。
从她母亲最近一年的“说说”来看，她在大学似乎过得挺好，性格也比初中高中时活泼开朗了。也变得更加勤奋好学、努力上进，似乎她还打算以后去日本留学。
好像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了……然后，就是她的死讯……
医生
她的突然离世确实是让人痛心的。但是，我看不住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她的生命中早就没有你了。
男子
我总觉得，她冥冥中在遵循着我的轨迹。
我也不喜欢照相，当然我没有到她那样激烈的程度；她高中时开始变得喜欢看书，我是一直都喜欢看书；我高中时也休学过一段时间，不过我不是因为生病，我就是不想去；最后，正如我之前已经提到过的，九年前，我大一暑假时，我彻底离开了她的世界，而今年她大一暑假时，她彻底离开了所有人的世界。
我还得补充一句，九年前发生了汶川大地震，而就在前几天，四川又发生了该死的地震。
你不觉得，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吗？
医生
所以……因为这些相似和巧合，你觉得你和她存在某种羁绊，而你是可以拯救她的人？
但……我的意思是，这些可能只是因为你的臆想。你刻意去寻找这些联系，然后你就找到了联系。你是先有了一个结论，然后去寻找支持这个结论的证据，而那些不利于这个结论的事实就都被你忽视了。如果你真的接触到现实中的她，你会发现她和你其实没什么相似之处，她可能早就把你忘了。你还记得多少自己九岁时候的事情？
男子
我不是说，这些相似和联系是因为她思念我，我还没这么自恋。我的意思是说，她的潜意识指引着她，让她想要弥补童年时的遗憾，让她想要去追寻童年时看到过的微光，而这个追寻过程可能是她自己也没有明确意识到的。你们做精神分析的，难道还不明白这一点吗？
医生
我当然知道，人的心理疾病往往都可以追溯到童年时的创伤。但是，童年时的事情有很多件，并不一定就是你说的这一件啊！
我始终觉得，在她去世的事情上，你的感情过于强烈了一点。我一直在想这是为什么。
男子
难道哥哥不应该爱护自己的妹妹吗？尽管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在她去世后感到痛苦不是很正常的吗？
医生
但别人介入的程度不会像你这么深，不会去把别人空间里过去九年里的日志和说说一条条看完。
那你为什么会这样？
在上一次咨询的结尾，我已经说了，我更想谈谈你的事情。那我现在想问你这样一个问题：假如你知道了她考上大学后，和你在同一个城市，你会联系她吗？
男子
……不会。
医生
为什么？
男子
如果她的大学生活真像她母亲所说的那样过得那么好，我还联系她干嘛呢？我们早就分道扬镳了，为什么我要去打扰她呢？
医生
即使她生日的时候，也不给她发一句祝福？
男子
那有什么意义？我对这种虚伪的客套烦死了！再说了，她需要吗？至少在她去世之前，我一直觉得，我只是她的一段童年回忆。当一切都已经沉淀在心湖里面，再把这种湖底的泥浆翻搅出来做什么呢？
医生
那在她去世以后，你为何又开始发疯的寻找她过去的点点滴滴，然后一个劲儿的内疚，觉得自己可以拯救她的死亡？
男子
因为我本来想和这些过去道别，但现在，过去又回来了！
医生
……我想谈谈我对这些事的理解。九年前，你和你这位妹妹分开了，但其实在这之前你和她相处的时间也并不长，因为你大部分时间是和你母亲住一起的。我记得没错吧？
然后，随着你父亲和她母亲的感情破裂，你和她分开了，你当时也没有特别留恋，是不是？因为那时候，你是个喜欢安静和看书的大学生，而她是个活泼吵闹的九岁小女孩，你们之间并没有太多共同语言——我不是说你们之间没有感情——但应该是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的，是不是？
随后九年的时间里你并没有怎么想念过她，你过着自己的生活。直到你知道了她的死讯。久远的往事开始向你袭来，通过她母亲的日志，你才了解到，她后来过得并不开心，以前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内向而叛逆的姑娘。你发现，你可以理解她的痛苦，你甚至觉得自己原本可以把她从痛苦中拯救出来。这让你非常内疚，你觉得你原本可以帮她却没有帮。而最后她死了，你的内疚和痛苦开始达到顶点。
但我想说的是，你感受到的东西可能并不是真的。你了解的所有关于她后来的事情都是通过间接的方式，你都没有直接接触过她。可能只是她母亲没有把她这几年快乐的事情写进去呢？可能其他人对她的看法又不一样呢？甚至，就连她自杀的说法也不确切。
她的亲人证实了她是自杀吗？没有吧。一切都只是你在推测。是的，“三个月献血……六次，一个人去签订了骨髓、器官、遗体的捐赠协议”——这是我从你刚才的口述中记录下来的——这看上去的确很不寻常，但这并不必然代表着她一个多月后的死亡是自杀啊，除非有遗书或者别的确凿证据，否则，这些都只是你的推测。
我更感兴趣的是，你为什么会表现得这么伤心，感情会介入得这么深？以下是我的看法：
你和她一样，都是经历了父母离异的孩子。当你遇到她时，她是个活泼开朗、不喜欢读书的小孩，你觉得她和你没什么相似之处，你也并没有特别关心她。
然后，你们的父母组成的家庭经历了第二次破裂，那时候，你已经是个成年大学生，而她还是个九岁的小孩。这一次变故对你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因为大部分时候你都在外地过自己的大学生活，你满以为以那个小女孩活泼开朗的性格，这件事情对她应该也没有太大影响，毕竟，你并不是她的亲哥哥，你父亲也不是她的亲爸爸。
但是，九年以后，你得知她的死讯，然后发现她这九年过得并不快乐，而她变得越发文静内向后，你开始把她的不幸和九年前你们家庭的离异联系起来，你开始觉得，后者是前者的源头，但是，在我看来，这两件事之间很可能其实并没有因果关系！
你是在那个变得内向而忧郁的孩子身上，看到了你自己小时候的影子！于是你的自我开始投射到她的身上，你开始觉得她的痛苦和你息息相关，而她的死亡你责无旁贷！你觉得你可以挽救她的生命，因为在你看来你们是同一类人，而曾经共同的记忆让你们的联系更加紧密，但真正的事实可能完全不是这样，她可能是和你完全不同的人，你也并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得了她！
总之一句话，你这是自我投射后的过度介入。
男子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她的痛苦是我夸大了的？她的死亡纯属一个意外？不不不，我分明感到冥冥中存在一种联系……还有她的痛苦，如果你说她没有痛苦，那她高二时的焦虑症是怎么回事？因为这个事，她都没有参加期末考试！
医生
焦虑症？高二的时候？
男子
对啊，我前面不是已经说了吗，她高三也有大半年没去读书。
医生
你并没有提到焦虑症。
男子
我并不确定她是否是因为焦虑症而休学在家。
医生
这事情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男子
怎么啦？
医生
没什么……这事情我需要好好想想。我看这一次的咨询时间也快到了，你可以下次再来吗？
男子
你不要忘了，我来这里的初始目的，是想进行一次催眠回忆，结果你绕来绕去，最后开始分析我的问题。我下一次能够进行催眠回忆了吗？
医生
让我想想，也许可以。下次再谈，好吗？
男子
好吧，再见。
四
医生
你好，很高兴你又来了。
女孩
再来看看吧，毕竟你上次帮了我一个忙，是不是？
医生
那么，你上次提到你不想参加期末考试，后来你去了吗？
女孩
当然没有了。我都拿到了焦虑症的证明了，我为什么还要去呢？我最近都呆在家里的。
医生
你期末考试是哪一天？
女孩
6月30日。
医生
……你今年高二是吧？那就是说，你明年……2016年就要参加高考了是吧？
女孩
是的，这不是显然的吗？
医生
……好吧……不闲聊了。你最近呆在家，焦虑症有所缓解了吗？
女孩
好些了吧，有时候还是会一阵心慌，然后就只能四肢无力地躺在床上。但至少在家里我可以想躺就躺，不用像在学校里一样浑身不自在。
医生
你最近，印象中最严重的一次焦虑症是因为什么？
女孩
我想想……我妈妈，她嫌我的布娃娃太破旧了，想给我扔了。
医生
那个布娃娃对你很重要？
女孩
它陪伴了我十六年，当然我本来也只有十六岁，嘻嘻。
医生
后来那个布娃娃被扔掉了吗？
女孩
没有，我妈妈又把那布娃娃拿回来了，还用针线把它身上的破洞缝补好了。
医生
听上去你妈妈对你挺好的。
女孩
是……但我其实根本不在乎我的布娃娃是否破旧，我又不拿它出去见人。我倒是更喜欢它原来的样子。
医生
你似乎挺恋旧？
女孩
也许吧，我想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恋旧。
医生
关于你的过去，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在你九岁那年，你是否经历了你妈妈的第二次离婚？
女孩
是九岁那年吗，我都记不清了。好像是吧。你怎么知道的？
医生
我查了一些关于你的资料……希望你不要介意。你当时还有个哥哥？
女孩
是吧，我都不大记得清他的样子了。说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呢？
医生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上一次我们提到了焦虑源的问题，你现在对这个问题是怎么想的呢？
女孩
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太紧张了吧，把一些事情看得太重，太害怕失败，我以后会尽量把心态放平和些的。事实上，我这一次心理咨询都不太想来的，但既然答应了你，就还是来最后一次吧。
医生
别！
女孩
怎么啦？
医生
原谅我，我今天有点心神不安。那今天你既然还是来了，我们能讨论一些更深入的问题吗？
女孩
说吧。
医生
你是否在12岁以后就开始拒绝照相？我发现，你12岁以后的照片就没有几张。
女孩
长得丑还照那么多相干嘛？
医生
你长得不丑啊。
女孩
你少说这种虚伪的话了。
医生
我说实话，你小时候的照片很可爱，而你现在顶多就是有点胖而已。
女孩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反正我现在就是不喜欢照相了而已，难道我还没有拒绝照相的自由吗？
医生
那么，比如一大群人出去游玩时，她们热火朝天地拍照的时候——我想现在的女孩子一般都是挺喜欢拍照的——这个时候你又在做什么呢，你就在一边远远地看着吗？
女孩
就算是这样，那又有什么问题？
医生
这会让你更不合群，和别人的关系更加疏离。你会变成热闹场合下的局外人。当然，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有些人就是更加喜欢孤独一些。但你的孤独却带有惩罚和逃避的意味。
女孩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们才谈过多久的天，你又能了解我多少？
医生
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我最近遇见了你哥哥，你们应该是九年前——不，七年前见了最后一面，他也在我这里做心理咨询，我们谈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女孩
我哥哥？早就说了，我都快对他没印象了！你们谈论我做什么？心理医生不是应该保护病人的隐私吗？
医生
因为对他的治疗和你有关，我也是今天才确认，我的两个病人之间存在这种联系。我并没有向他透露我治疗你的事情。我只是想说明一点，我对你已经有不少的了解了。
女孩
好吧，那你对我又有了什么了解？我这个曾经的哥哥对我的印象也只停留在七年之前，你又能从他口中知道些什么？我现在早就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了。
医生
我想先和你探讨一下你小时候写的一篇作文。让我念其中的一个段落给你：
“我希望能在电视台、剧组或报社、出版社工作，我想开一家书店、咖啡店，我希望能坐火车去很多地方旅行，我想养一只狗从出生到老死，我想收养一个自闭症儿童，我想收养贫困山区的孩子，我想以后能定期去孤儿院、养老院。我想去非洲，看动物大迁徙。我想我妈妈过得幸福快乐……”
对于以上的文字，你自己还有印象吗？
女孩
我不记得我写过这样的东西……好吧，也许是我写的吧，那只是我很小的时候写的流水账作文，你想说明什么？
医生
你这篇作文中，有些话很引起我的注意。比如这一句“我想养一只狗从出生到老死”，特别是这个“从出生到老死”，如果我说，这一句中有对长久陪伴的渴望和不离不弃的信仰，你应该没有意见吧？还有这一句“我想收养一个自闭症儿童”，你当时还那么小，怎么就知道自闭症这个词了，你是在这些孩子身上和自己身上看到了一种关联吗？还有你最后说“我想我妈妈过得幸福快乐”，你不希望自己也过得幸福快乐吗？
你这整段话，基本都在谈要怎么帮助别人，而关于自己的享受则很少。难道你觉得自己不值得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吗？
女孩
如果我喜欢帮助别人，那又有什么不对？
医生
但我觉得，你的帮助别人，已经到了看轻自己需求的程度。现在我想知道，这篇作文是在什么时候写的？是在你的母亲第二次离婚之后吗？
女孩
我哪里还记得清时间，我连这篇作文本身都不大记得清了！你老提这些过去的破事做什么？
医生
回忆过去有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如果不这样做，我们又怎么能找到你心结的根源呢？请你坚持下来。现在我想问你，七年前，你继父和你哥哥从你生命中消失了。对此你怎么看？
女孩
我还能怎么看？这种事情是我控制得了的吗？他们和我本来也没有血缘关系！
医生
你有没有把你妈妈的第二次离婚，怪罪到自己头上？你有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如果我表现好一点，他们也许就不会离婚了”？
女孩
没有！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傻念头？
医生
我听你哥哥说，他这些年从来没有过问你，你的生日他也没给过你礼物和祝福，他现在很为此感到内疚。对此你怎么看？
女孩
他这样说的？虚伪！他这些年都对我不闻不问，现在却跑来这样一句话。其实他又不是我亲哥哥，我又不怪他，他不用这么矫情的。
医生
那么，从你九岁时你母亲的第二次婚姻破裂，到你十二岁变得不喜欢照相，这段时间又发生了什么？
女孩
我不记得了！反正我后来长胖了，也越长越丑，就不愿意照相了。我觉得，你是在把明明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医生
但我真的觉得，你的心结，你焦虑症的根源，就在这些童年经历里面。嫌弃自己长得丑，这只是个表面原因，这背后的潜台词是觉得自己不值得被别人爱。
女孩
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我长得丑，成绩也差，行为习惯也不好，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几个人真正疼我！
医生
那你觉得你妈妈是真正爱你的吗？
女孩
她是真的爱我，但那是因为我是她唯一的亲生女儿，如果我不是她的女儿呢？即使是她的爱，有时也让我烦躁不安。其实，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淡漠，我宁愿就这样一个人静悄悄地生活。你认为，是孤独导致我的焦虑了吗？我可不这样觉得。
医生
我不认为是孤独导致你的焦虑，但我也不认为你喜欢一个人静悄悄地生活。你只是害怕被再次抛弃，于是选择了退回自己一个人的城堡！
女孩
我被什么抛弃啊？我妈妈一直带着我的啊。只不过在我九岁那年，我妈妈离了第二次婚而已。
医生
你现在可以这样冷静地叙述这个事实，是因为你已经十五岁了。但对当时九岁的你而言，那是一种非常困惑的体验。
在你哥哥向我叙述了你们的往事后，我反复思考着2008年的那一次家庭破裂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你遭遇的事件和亲生父母的离异还并不相同。亲生父母离异后，至少他们对孩子还是关心的，毕竟有血缘关系存在；但是，在你九岁那年，你的继父和哥哥突然间和你形同陌路。难道你当时没有感到困惑吗？难道你心中没有闪过这样的念头：“怎么他们突然就不爱我了呢？他们以前的爱是否也都是装的呢？”
于是，你开始不相信别人对你的爱，你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没有办法赢得别人真正的爱。
我并不是说，这是导致你自我厌恶的唯一事件，但这绝对是很关键的一个事件。然后，我感到在你九岁和十二岁之间还有一个事件，那个事件导致你否定自身的念头变得根深蒂固，从此再也不愿意主动拍任何生活照。
我现在想问你，我想请你回忆一下，那个事件是什么？只有找到问题的根源，我们才能治疗。
女孩
没有什么事件，这些都是你的主观推测而已！再说了，你说我不相信别人对我的爱，但我母亲不是一直爱着我的吗？
医生
是的……但我想说的是，你在接受着你母亲的爱的同时，是否也在暗暗地恨着你的母亲？因为她，你童年经历了几次三番大的家庭变故，被迫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而她的爱有时候也同样让你不高兴，因为她的爱是和你童年时的苦难相伴相随的，你开始感到这种爱变成了一种束缚。难道你不是处处和你母亲反着干，表现得一点不像你母亲？
女孩
……就算你说的这些有几分道理在，但那有什么作用呢？一切都已经是事实。我就是一个成绩不好、性格也不好的丑女生，我现在唯一可以期待的是，再过两年我就高中毕业了，我会尽快独立的，然后过上不一样的生活！
医生
但尽管你高中毕业后可以换一个新环境，但你的心结还依然存在，如果你不解决的话，它依然会困扰你的。
女孩
那请问该怎样解决？我没有几个亲密朋友，没有几个人真的爱我，这不是问题，这是个事实！我只能带着这个事实活下去罢了。但就算这样，我以后尽量独立，尽量多帮助别人，我的人生不是一样很精彩吗？难道一定要爱来爱去的？
医生
但你值得更好的啊，小妹妹！难道你不应该拥有自己的幸福吗？你一直说没有人爱你，但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愿意与别人接近，正如我之前对你说过的，你害怕再一次尝到被抛弃的滋味。但我想说的是，你哥哥其实内心深处是很在乎你的，他现在很为这些年没有多关心你而愧疚。
女孩
……我不信！他为什么突然又来关心我了？
医生
这个……我也不清楚。你愿意见他一面吗？
女孩
不！
医生
我觉得，如果你们能见一面，对你们彼此都有好处。
女孩
有这个必要吗？他早也不是当年的他，我也已经不是当年的我。见面不过徒增尴尬。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医生
你下次还会来吗？无论如何，请你至少再来一次。
女孩
再见！
五
医生
你准备好做催眠回忆了吗？
男子
我觉得可能没这个必要了。
医生
怎么了？
男子
在她母亲最新的“说说”里面，已经明确声明了她的死亡纯属意外，绝非自杀。我想，她母亲还不至于伪造她的死亡原因吧？她还买了九月的话剧票呢，如果她打算自杀的话，应该不会对未来做这样的打算吧？还有她的焦虑症，她的焦虑症似乎经历了高二的治疗后，也已经好了。她高三休学并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她任性地跑去穷游了全国。这是我最新了解到的情况。
医生
那这给你的感受是什么？为什么因此你就觉得没有做催眠回忆的必要了呢？
男子
我以前想，如果她是自杀的话，我总应该知道她为何自杀，我总不能让她就这样默默走了。如果她用一种隐晦的方式给世界留下了信息，那我应该把它解读出来。但现在……既然她是意外身亡，那这就是上帝掷了次骰子，然后开了个残酷的玩笑。我还能说什么呢？
医生
但不管她是不是意外身亡，你和她的心结都还依然存在啊。
男子
我有什么心结？她又有什么心结？你话说清楚一点。
医生
你的心结是你为自己九年来没有关心过她而愧疚，虽然你心中一直留有她的位置；她的心结是她觉得自己不值得被别人爱，但这也不是事实。难道这些问题你不打算解决了吗？
男子
还能怎么解决？无论如何，她已经死了！我也只能让时间慢慢淡化一切。
医生
时间可以抹平湖面泛起的涟漪，但石头毕竟已经确确实实地留在了湖底。你的伤痛当然会随着时间淡化，但创伤却始终存在。你不要想着借助遗忘，就能够摆脱往事的幽灵。我是你的心理医生，我当然希望你能够彻底打开这个心结。
男子
那怎么能够弥补我的内疚？她已经死了，我还能做什么呢？
医生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男子
你说吧。
医生
我遇到了你妹妹。她也在我这里做心理咨询。
男子
什么时候的事？
医生
就你每次来见我之后。
男子
……你开什么玩笑！
医生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我确确实实遇到了你正在读高二的妹妹，她的焦虑症就是在我这里医治的。
男子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医生
听着，我们总是把时间看成一条自上往下流逝的河流，但时间也许只是个维度，它把世界切割成了一个个互相平行的平面，这里并没有什么过去、现在、未来可言。一个个平面原本互不干涉，但现在，你2015年的妹妹被投影到了这个世界。
男子
你在编科幻小说吗？
医生
不管你信不信，你就在这里等着，很快她就要来了。
男子
我不想听你鬼扯了，我要走了，反正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我觉得我已经没有做催眠回忆的必要了。
医生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你以前说，你觉得你妹妹在没有你的世界里也可以过得很好，所以你感到没有联系她的必要；而现在你知道了她过得并没有那么好，你依然不敢见她。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男子
我不是不敢见她，只是你给我说的事情太荒谬了，这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医生
你为什么就不愿意相信一次奇迹，这对你又没有什么损失？还是你心中有一些卑怯和懦弱，让你不敢去面对？
男子
……好，那我等着。
六
女孩
唉，我还是来了。就来这最后一次吧。……你面色怎么这么古怪？
医生
（对男子）你看不到她？
男子
哪有什么人？
女孩
喂，你神色古怪地盯着一边干嘛？
医生
（对男子）原来你们互相看不到对方，也听不到对方的说话，这可如何是好？
男子
……医生，我怀疑你自己得了心理疾病。这个是不是该叫妄想症？
女孩
你不是说我以前的哥哥也在这里做心理治疗吗？你还说他想见我一面……他人呢？
医生
（对女孩）他可能等会就来。
（对男子）看来我只能做你们之间的传话人了，你有什么想对你妹妹说的？
男子
说了根本没有人！医生我建议你回家好好睡一觉，我要走了。
医生
（对男子）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你和你妹妹九年前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在哪？
男子
我以前的家，但后来我爸把房子卖了，我们也搬走了。
医生
（对男子）我们到那个地方去，也许在那里你可以看到你妹妹。
男子
……好吧，我就最后陪你疯一次。
医生
（对女孩）你哥哥想在你们以前住过的地方见你。
女孩
还去那里干嘛？我听说那一片区都要被拆迁了。
医生
（对女孩）就去一次吧，至少这种见面方式还挺浪漫。
女孩
无聊，我都瞌睡了。
医生
（对女孩）我马上开车送你过去，你可以在车的后座睡一觉。走吧！
七
看门大爷
你们两人还上去干嘛？这栋楼已经是危房了！前几天才搬走了最后一家钉子户！
男子
我们以前是住这里的，想上去最后感受一下。
看门大爷
这种老房子有什么好感受的，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奇怪！
（男子、医生、女孩三人上楼）
医生
（对男子）原来这栋楼还没有电梯。
男子
是的，但我还挺怀念以前那段爬楼梯的时光。
医生
（对男子）你家是几楼？
男子
顶楼。
医生
……
女孩
怎么一路上人都没一个？鬼气森森的。
医生
（对女孩）夏天天气太热，大部分人都呆在家里吧。
女孩
我始终感觉怪怪的，就好像我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但其实，我还挺喜欢一个人在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城市游荡的感觉。
（三人来到顶楼。屋门洞开，凉风穿堂而过。）
男子
还好这里已经没人住了，不然还要来一番麻烦的交涉。
女孩
这里已经破败成这个样子了！
医生
（对男子）你现在看到她了吗？
男子
没有！哪有什么人？
女孩
（开始在房间中若有所思地踱着步）后来的房主把房屋的格局都变了啊……靠近阳台的这一边就是我以前的卧室了……
男子
（对着空荡荡的房屋和地上散落的垃圾出神）以前这里有个隔间，就是我的卧室。后来的人把它拆掉了啊……
女孩
（对医生急躁地说道）你说他约的在这里见面，他人呢？
医生
（对男子）她已经急躁不安了。快说点什么，给你的不在场编个借口。
男子
你这出戏还要编到什么时候？
女孩
刚才是谁在说话？什么这出戏？
医生
（对男子）她似乎可以听到你的声音了。快说点什么，你不是有话要对她说的吗？
男子
可我听不到她的声音啊！你要让我对着一个看不见的鬼魂说什么？
女孩
为什么我感觉这么奇怪？医生你到底在捣什么鬼？
（女孩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
医生
（对男子）她快要消失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先听到她的声音？你就不能自己先开口吗？
男子
……
女孩
我看这根本就是你自己编的一出戏吧。他怎么可能在乎我？他只是嫌我吵而已！并不只是我搬走后他对我不闻不问，我在这里的时候他一样对我冷冷淡淡。医生，如果这不是你自己导演的一出戏，我也不管他在哪里，你让他说一件我和他之间的往事，只要一件，我就相信你说的不是谎言。
医生
（对男子）说一件你和她之间的往事！
男子
……
女孩
九年前，就在我搬离这里的前几天，他和他爸爸在楼上房间玩电脑游戏，我妈妈在自己房间发闷，我就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视。谁又来关心过我的感受？他们只知道催着我写作业！
然后他中午从楼上房间下来睡午觉，我故意把电视声音调得很大声，好让他睡不成午觉。结果他从自己房间出来说我几句，然后又回自己屋中去了！我其实只是希望他多陪我一会儿。
然后我就抢他的手机玩，他就把手机给我了。其实谁稀罕玩他的破手机！
一直到我搬走，他都没有和我正式道过别。你觉得，这算是在乎我的表现？
我说过，没几个人是真心关心我的，这难道不是事实？医生，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反正我不想奉陪了！
（女孩消失）
男子
我第一次到她家里，那时候还不是这里……
医生
你不用说了，她已经消失了。
男子
怎么回事？
医生
她说，你从来就没有关心过她，然后就消失了。
男子
我看这一切都是你编的吧？
医生
她刚刚说，在你们相处的最后几天，她故意在你睡午觉时把电视声音调得很大声，还一个劲儿地抢你的手机玩，都是希望你多陪一下她。这是不是事实？这个我可编不出来。
男子
是这样的吗？她把电视声音调那么大声时，我只是觉得这孩子太不体贴了；我睡午觉时她把我手机抢过去，然后我睡了午觉起来后又没见她玩，我当时以为，她不过是想偷看我和我朋友的短信……
那最后几天，房间中的气氛太压抑了，我只希望一切快点结束，如果她们要搬走就快点搬走。我并没怎么考虑她的感受……（开始哭泣）
医生
那种压抑的气氛是让你联想到自己童年时相似的经历了吧，你没想到在自己大一的时候还要再经历一次，这让你非常不舒服，只想早点摆脱，这也是人之常情。
好了，你不用自责了。我们离开这里吧，反正，她已经不见了。
男子
怎么可以就这样结束？你不是要进行跨越生死的治疗吗？
医生
她人都不在了，我有什么办法？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回来。你的童年经历让你成为了疏离型依恋人格，她的童年经历让她成为了恐惧型依恋人格。就算你内心深处其实很在乎她，她也很难从你这里得到温暖的关怀。这种人格特征很难改变。
反正，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你还是节哀顺变，多关注下自己的未来吧。我们走吧。
男子
不，我还要到楼上看看。
医生
这已经是一栋危房了，小心楼梯垮了。
男子
（男子不答，开始踩着木质楼梯拾级而上。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数年没有被踩动过的灰尘开始在空中飞扬。楼上的房间里，地上堆放着一些破损的木头家具。房间外的天台上，有一个花坛，花坛中已经没有什么花，只剩下荒草凄迷。男子沉默着，环视了一下这废墟般的景象，然后开始对无尽的虚空说话。）
妹妹，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听到我的声音，也许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然，但我还是想在这里倾吐我的话语。
你说我早已忘掉我和你之间的往事，这是不对的。我曾经想通过催眠来找回这些回忆，但现在我发现，我并不需要，因为这些回忆都在我心中。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到你，那还是你六七岁的时候，那时夜色已深，你睡在你母亲的怀中。你睡意朦胧地喊了一声“哥哥”，但没有抬眼看我。我当时想：“好可爱的小女孩”，我很高兴有你这样一位妹妹，虽然我表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后来我去了你家里，隔天我在屋子里玩《NBA Live 2005》——是的，我连游戏的名字都记得很清楚——你在我背后的床上跳来跳去，然后突然跳到我腿上，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这么久远的回忆，但我愿意永远保留着这一幕记忆，我把它当成我们之间的第一次打招呼，你用你孩子气的方式表达对我的喜爱和欢迎。
我在你家里住的那几天，我听你妈妈说，你以前洗完澡后都是赤条条地跑出来，但自从我来后，你每次都是裹好浴巾后再出来，你妈妈问你为什么会这样，你悄悄地指指我所在的房间门。当时，我听到你妈妈说起这件事，忍不住被你小姑娘的羞涩可爱逗笑了。
你开始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当然，当时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我回忆起来，才发现这是我忽略掉了的幸福。
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毕竟，你还是个小孩子，而我大你十岁。但我们可以用一些简单的游戏也玩得不亦乐乎。每次一家人开车出去时，你和我坐在后座，我把拳头捏紧，你就来使劲掰我的拳头，可以从上车一直掰到下车。
我记得你妈妈说过，等你长大了，比如你二十岁我三十岁时，我们就会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了。我当然相信那是真的。但我没想到你的生命会永远定格在十八岁。
我大一时，有一次我回家时，你妈妈对我说：“我问妹妹，如果哥哥这一次带了女朋友回来，你打算送他们什么礼物？你猜她怎么回答的。”我不假思索地说：“伞。”你妈妈有些惊讶，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也说不出为什么，但我和你之间已经有一种精神默契。
但这种默契终结在了我大一的暑假。
我还记得那最后的道别。你背着小书包，两手拿着要带走的东西，说：“哥哥再见。”我说：“再见。”我们都没有哭，就好像那是次再寻常不过的道别，谁知那一别就是永别。
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那时候没有找个时间单独和你一起，搂着你对你说：“不管他们怎么样，我永远是你的哥哥。你有什么为难的事，都可以给我说。”
但我什么都没有做，我甚至没有加你的QQ号，我就那样漠然地看着你走出我的生命。
那时候我心比天高，觉得自己必将大有作为，根本没有在意你这个小女孩的感受。现在我才知道，人这一生守护不了几个人，我本来可以陪伴着你成长，但我却眼睁睁地看着回忆化雪，往事成灰。
我不知道你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让你变得如此畏惧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但世间的真爱并不是不存在，只不过我们都不够勇敢罢了。
你从小经历的苦难就比大部分人都多，但某种意义上来说，苦难并非一件坏事，是它划下了生命的纵深。浮浅的欢乐并非生活的真谛。
也许我这些话语，终将湮没于无尽的虚无。我还是世间过客，而你已步入静寂幽冥。我们之间的界限已是如此难以跨越，你还能够穿越过去与未来，来和我进行这一次生与死的治疗吗？
（男子开始蹲下，捂着脸，泣不成声。他四周的景物快速变幻着，当他再次抬眼时，屋子里整洁干净，屋外的花坛鲜花盛开。他茫然地走到花坛前，惊起了一只黑色蝴蝶。在他身边，一个女孩的身影开始浮现。）
（完）
"W���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