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的维度是被撑大的
“生活是最好的教育”，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句话。但是要做到“把生活变成教育”，真不容易。最自然的方式就是成年人对问题的思考不从唯一的角度出发，能灵活地根据生活中发生的事，让孩子体会同一个问题的不同解决方法。
孩子们会遇到各种事情或者突发事件，大人如果能在这些事件面前表达自己的想法，更多角度地看待问题，这样的经验多了，孩子们的思考维度也就多样了。
2015 年，我和孩子们一起在美国待了 20 天，发生了一件让我们惊心动魄但最终得到妥善处理的“事件”。
当时我好不容易有空开始整理营地相片，微信就响了：“成顺（注：营员）跳游泳池了。”我眉头皱了一下 , 看了下老师们的微信记录，成顺所在队的营地会议才结束还不到 10 分钟，他居然有时间去跳游泳池？
我们在洛杉矶住的地方是 U 字形的两层建筑，24 间房连在一起，中间是一个开放的游泳池。在去成顺房间的路上，经过梓屹（注：营员）房间时，老远就听到房间里有人大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行了，行了，让他赶快洗澡吧。”
我在门口停了下来，看到房间里有不少人，几乎所有球员工会（注：由营员民主选举出来的营员组成的自治机构）的人都在呢，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用眼睛一扫：“你们怎么都在这个房间，谁在洗澡呢？”梓屹回答：“成顺在洗澡。”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不是他的房间。”我话音未落，翛然（注：营员）
拿着一堆衣服、裤子进来了：“成顺，你的睡衣睡裤我给你拿过来了，一会儿你换啊。”
我脸色发黑，房间里鸦雀无声，只听见洗澡水的声音。终于，沉默被房姑娘（注：营员）打破了：“兰海，是这样的，刚才成顺跳水了，然后衣服湿了，现在在这里洗澡。”
“为什么跳水？”
“这个，这个……”房姑娘把头埋下去，几秒之后，抬头回答：“因为今天他和我打赌，说谁输了谁跳游泳池。然后他输了，他就跳了。”她几乎像知识抢答一样快速回答了问题。
“你们这些人当时在哪里？”我接着问。
“幸好我们在旁边。原来成顺不会游泳，是我们把他拉上来的。”有人答道。
此时，我心里的怒火已经在燃烧。一帮人竟然在旁边看着成顺跳游泳池，而成顺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游泳居然还跳了，这简直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开玩笑。我心里怒不可遏，但脸上不动声色。
“通知所有人 10 分钟后在我们下车的空地上集合，所有人，10 分钟。话音刚落，卫生间门打开了，成顺穿着灰色绸缎的睡衣出来了，一副洗完澡满足的样子。
“注意，小声通知，现在已经很晚了。”我离开了他们房间，通知老师们也要准时集合。
孩子们纷纷赶到集合地，有的知道了集合原因，有的是从床上被拉出来的，还有的怕迟到，光着脚就跑了出来，居然还有几个背着双肩包出来的。这帮孩子，还真有几个有忧患意识的。
晚上 22：20，所有人集合完毕。我把成顺叫到前面，站在我旁边。
我：今晚叫大家紧急集合的原因会由成顺向大家说明，因为就在刚才发生了一件必须让所有人知道的事情。下面让成顺来说吧。
成顺：我……我……下午在车上和房怡辰打赌输了，然后我就遵守承诺，跳游泳池了。
下面传来哇哇的叫声。
我：你会游泳吗？
成顺：不会
我：你身高多少？
成顺：一米七五。
我：你从多深的地方跳下去的？
成顺：一米六。
我：跳之前知道那里有多深吗？
成顺：大概知道。
我：当时都有谁在场？
几个孩子回答说自己在场。
我：在场的队员，你们是在旁边看热闹呢，还是在起哄呢？
孩子们：我们都不知道他不会游泳。我们以为大连人生活在海边，怎么可能不会游泳呢？
回答完这个问题之后，一片沉默，就连天上的星星似乎都突然亮了。也许星星此时也睁大眼睛，想知道接下来我会怎么做。
我：好了，现在所有人都已经知道这件事发生的经过。我还算满意，因为我听到的是一个诚实的描述，没有隐瞒。成顺，这件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虽然你已经 13 岁了，个子也有一米七五了，看上去像个大人，但是你仍然未成年，所以，你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你的团队、你的顾问老师也需要对你的行为负责。这件事最大的错误不是你跳游泳池，而是你明知道自己不会游泳还那么莽撞地跳下去。你对自己太不负责任。如果岸上的人没办法拉你上来呢？那么，你会因为打一个赌而伤害自己以及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另外，在旁边围观的人，你们不知道成顺是否有能力跳水，也许你们当时还起哄，或者赞扬他的勇气，你们也促成了这件事的发生。
现在我宣布对这件事的处理决定：
取消成顺所有参加个人评选的资格；
取消成顺所在雄狮队参与总冠军评选的资格，并扣除总分 20 分；
取消所有在旁观看的球员工会的成员资格——显然你们做不到对每一个球员负责。现在解散，15 分钟后查房。孩子们三三两两回到房间，我避开了成顺的眼神从他身边走过，同时也拒绝了球员工会要找我谈话的请求。
这个时候，孩子需要自己来消化情绪。他们需要让自己难受一会儿、88 兰海说成长痛苦一会儿、悔恨一下，甚至被队友埋怨，这是他们应该承受的，不能那么容易就让他们心情平复。这时，需要痛一会儿。
我和老师们交谈了一会儿才回房间。再次经过成顺的房间，见他和七八个男孩子坐在房间门口，大家都在安慰他，而成顺在默默流泪。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没有看，没有管，没有安慰。此时，是见证他们友情的时候。个人荣誉、团队荣誉重要，但是彼此之间的感情不能因为荣誉的丢失就磨灭，这个时候也给了他们彼此更好地理解、互相沟通的机会。很多时候，我们难以面对孩子犯错后的痛苦。看见他们认错、流泪，我们总是迫不及待地去安慰，但这减少了他们自己独自面对错误的机会，或者说让他们自己不够“痛”。我不能让这件事如此容易就过去，成顺内心的煎熬越久，越能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认识。
此时，我的选择就是离开，而作为他所在团队的老师需要及时给予温暖。这就是在一个团队中不同角色的配合。
第二天，我仍然没有和成顺提及此事。直到回国的前一天，我在做本次营地的大总结，孩子们坐在草坪上，我站在楼梯上，和他们面对面，做了如下陈述：青春，是你们现在拥有的最值得骄傲的珍宝。我喜欢你们放肆，放肆地奔跑，放肆地开玩笑，放肆地想象。同时，在这些放肆的背后需要用理性的内心来控制，或者说尽可能理性的内心。成顺，那一天的事件，如果我还能认可你一点，那就是你还遵守承诺。
下面，我来告诉你，假若我是你会怎么做。
首先，我打赌，一定要看看自己有什么底牌。如果我用自己都不会而且会有生命危险的事情去打赌，那还没有开始，我就已经输了。这就是你不够聪明的地方。赌本不合适，你必输无疑。其次，如果我输了，我会认。我一直给你们强调的一点就是“认赌服输”。就像我们每一次比赛，只要站在赛场上，就有可能输也有可能赢。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得接受。但是，你不会游泳，遇到那天的状况，怎样才能既让自己遵守承诺又没有生命危险呢？你应该来找我，或者任何一个会游泳能把你救上来的老师。你可以大大方方地来告诉我：“兰海，我需要你帮助我来完成这个承诺，我更需要你让我对自己负责。”成顺，我一定会陪着你走到泳池边，看着你跳下去，再把你拉上来。这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你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可能你没有想到能有这样的方式，可能你还不够信任我。我现在告诉你们每一个人，如果有一天，你们没办法保护自己去做履行承诺的责任，来找我。你们跳，我来拉。事情的处理方式不仅仅只有一个，重要的是你们思考问题的角度，你们是否有思考的默认值。
在你们这个年龄，青春洋溢，会做一些不顾后果的事情，好，我愿意和你们一起收拾烂摊子。前提是，你们在做事之前必须思考。我不允许你们用青春期做借口，肆无忌惮地闯祸。我需要你们在无数次的错误中学会思考和面对。
从五月份开始筹备的美国之行就要结束了，我们终归会忘掉每天发生的事情，但我希望这些思考的结果能留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想忘都忘不掉。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不同年龄阶段的孩子需要的陪伴不同，对于这些十几岁正值青春期的孩子来说，他们需要独立处理事件的机会，同时90 兰海说成长也需要成年人精神上的陪伴。既让他们独自承受结果，也要让他们不孤单，重要的是思考方式的启发。
假设这件事发生之后，只是单独处理了这件事情或者某个孩子，那么就错失了让所有人思考的机会；如果只想着成顺安全就好，那么下一次他还会因为自己的冲动而继续犯错；如果不让团队失去评奖的机会、球员工会人员被开除的惩罚，他们就错失了一个理解个人和团队关系的机会；如果我在第一时间去安慰去劝解，成顺自己冷静反思的机会就会被剥夺，并且会减轻自己对错误的认识；如果最后没有表达这件事正确处理的几种可能性，那么孩子们学到的只是在原有思维上的墨守成规，而不是进行延伸思考。更重要的是，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系。
每一年和孩子们一起游走，最重要的收获不是关于这个国家的一切，不是每一个年代久远的建筑物背后的点滴，而是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事件。这更像是我们生活在一起，摩擦矛盾随时可见，这是再厚再细致的策划书都无法预料的，而这也恰恰是它的魅力所在。当我们给了孩子自由的空间、犯错的空间，才有可能产生成长。这对每个老师都充满了挑战，同样也很刺激。经历了这一切的我们，都收获了成长。类似这样的故事每年在国际游走营地里都会发生，也非常考验教育者的能力。这个能力有时候是“本能反应”——这样的本能就是教育者自己的思考方式，看待问题的角度。我们需要时刻反省，作为教育者，我们要满足的是自己的需要、孩子的需要，还是孩子成长的需要。思考的维度是被孩子的成长需求撑大的。你是能和孩子一起成长的成年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