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馆江湖 （五）

在结束南美微型领馆，确切说是私人乐园的愉快体验后，我又成功加入了一家北美国家的领事馆。离开的原因也是出于不得已。领事大人离任，继任者对员工语言的要求使得不懂得西班牙语的我前路茫茫。

这个领事馆很大，有上百号人。一个顺天命流转的国家，气氛与他们国家的臣民一样，风烟俱静，永无波澜。相对应的是老套、过度制度化的工作模式以及拘谨的环境，虽然结构和管理与其他领馆没有区别，同样“佛系”，但这里的人们实在刻板无趣，他们努力成为别人眼中的样子。每天一到办公室，他们便不自觉变成了一摸一样的人，说着陈腔滥调，无惊无动，无悲无喜，像一滩死水中漂浮的枯木。

我无比怀念从前，无论是任性自恋的欧洲人，或是狂热不驯的南美人，那份从容唱叹之自由感，多少好过这毫无人味的日子，只看得这渺渺韶光贱。

我在这里工作了好几年，竟然想不起什么值得写的人和事，除了唯一的亮点----我们的厨房女王。

每个领事馆都配备中国籍司机和家政人员（也称阿姨）。他们基本都是本地政府安派的，自建馆以来就在，工作稳定且待遇尚可，极少人员流动，是铁饭碗。因此，我见过的这一类员工，个个都不言不语，勤恳朴实。

但我们的女王同学不一样。

刚去的时候，我毫不知情。老板带我转圈，逐个介绍同事。进到厨房的时候，我主动与她打了招呼。然而------她并没有理会我，只抬了一抬眼。老板非常尴尬，我也吃惊不已。从前几位阿姨是多么热情地回应新人，好歹也是同一屋檐下的同胞，日后要天天见面的。

好在我从来不耻下问，立刻从邻座前辈处得到了答案。所谓女王，绝非浪得虚名。她可以称得上开馆元老，加上个性里自带的强悍，多年来已荣登资历和威望之光明顶，连总领事也要敬她三分。因此，无论来者何人，第一件必须做的事，就是向女王“拜山”。

拜山的含义，就是去表达你的尊重，具体说，就是让女王觉得你需要她。这并不难，很快，我用真诚打动了她。之后，就像先来的那些中国同事一样，我成了女王的死忠。

这绝对是我做的最正确的事了。

冷酷女王其实集众优点于一身：生命力旺盛，乐于助人，有正义感，还幽默。她帮我们买菜，教我们做菜，隔三岔五给我们做好吃的，还为我们的生活问题当参谋。偶尔身体不适，她立刻将药送到眼前。我们在洋人那里受了委屈，她给予安慰，甚至还帮我们出头。

而我对女王同学的喜欢，不仅是性格，更多是因为她活得太有激情，太令人羡慕。

她属于被特殊年代耽误的一代，但气质实在高出那一代人太多。虽失去了对命运的自主，只得随浪浮沉，但她从未妥协于烟火。在这个地位不高的岗位上，她比一般人更注重仪表：常年保持染发，化淡妆，服饰精致，始终有着得体的自我。且在这样的环境中做到不堕威，不自弃，硬是让一段粗鄙的人生尘尽而生光，段位多么高！

不但如此，幸运的我还见证了女王的爆种。有一天，领馆突然爆发了大新闻：女王辞职了！在离退休不到两年的时候，她毅然决定远赴非洲投奔亲戚，去工作，去开拓新的人生。。。

那一刻我在心里欢呼。女王同学，我为你自豪，为你祝福！早就知道，你的心怎可能被钉死在这三尺厨房！ 这才是你，一个活脱脱的女性，从未被命运打倒，也从不曾被岁月和荷尔蒙击退，与生活缠斗，至死方休。

夏有凉风冬有雪，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后来，我终于也离开了领馆。 然而，我不会忘记那位从不屑于迎来送往，斜着眼睛看人，一言不合就怼人，永远气壮山河的-------女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