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密晕眩的华丽是文本的双面间谍——读《鳄鱼街 ( 肉桂色铺子 )
图书馆闲步,我一眼见到它,东欧文学的那排书架古旧而黯淡,它洁白无暇崭新如斯,简直是昏暗云翳中的月亮。
平心而论,太频繁的戏法是容易露馅的,甚嚣尘上的烟雾里那些闪烁其词,其实是暴露感。
意象,一旦被过度地堆叠渲染,它反而不再是秘密,它成了一个告密者。
我们不妨把它称作文本的双面间谍。游走于笔者和读者之间,心照不宣的风筒。
以下是我印象深刻的 被反复提及的意象,幸好有这个重复,它是一种风向,我们能嗅到潜藏在水面下的暗流。
——
晕厥的窗框,纵列房间,气喘吁吁,不健康的苍白与不自然的红润,浪潮,闪烁不定,哈欠,正在生成的意念和蓄势待发的力量,视觉嗅觉听觉触觉上的 轮番而肆意的通感,如典籍一般翻动着的书页质感的生活,罂粟 ( 顺便一提,没有一个巴洛克/哥特风的作者不喜爱罂粟) ,野生的鲜活生命,夜晚的突然降临,面具,阿拉伯花纹,琥珀,珐琅,扩张,弥散,收缩,发酵。
舒尔茨说,光影在做白日梦窗格映照如深色的蜂巢。
说那人像圣饼一样苍白,又像失去了手套的手掌一样安静。
说教堂前大树枝桠上的乌鸦如黑色的叶子,它们闪烁不定的叫声染黑了浑浊昏黄的清晨光线。
说日子因为寒冷无聊而变得坚硬,像是一块去年的面包。
说,被梦魇压迫着,床上的被褥宛如一艘沉船。
说,我们把脸埋在黑暗那毛茸茸的肚子上,乘着它规律的呼吸飘向没有星光的虚无。
院子里最偏僻的角落,他说那是最遥远的海岬,是院子的直布罗陀。
“那些山丘的轮廓因为光秃的树枝而显得毛茸茸的,像是天空中一个愉快的叹息。我在这些令人愉悦的山坡上看到一大群漫游的人,他们正在青苔和灌木之间拾掉下来的被雪打湿的星星。”
舒尔茨还描写了一个魔法之夜,天空如银色的浑天仪,扩张的穹顶绘制着闪闪发光的银线,“刻画出星辰的漩涡和激流,构成了大陆和海洋”。
我便想起《哈扎尔辞典》(不少人买来用它美丽的古铜色书封来点缀书架) 里——
他的每一次出刀都用黄道十二宫图的一个不同的符号来标明,这个星座图上的每颗星代表一个死于他刀下的人。……基拉著作《最佳刀法标注》的最后一张示意图上,作者置身在白羊星座符号下面,置身于一个刀影飞舞的弧线形成的笼子里,其中有条弧线呈蛇形逶迤前去,划出一道能从笼子或网里朝外窜出的曲线。阿韦尔基·斯基拉在其著作的最后一页示意图上亮相了,他正准备循着那道曲线,摆脱由刀影的弧线组成的笼子,一如跨过一道门坎,重新找回自由。他欲循这条宛如伤口般的曲线逃遁,离开星宿的牢狱,获得新生。在他内外各两片沉默的嘴唇中间,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这样蓊郁的比拟,这样奢华的铺排,有人说,就像浓缩的糖浆,是啊。
文字间的气氛甚至有些让人窒息,我不得不时歇时读......根本没办法提速,唯有循着文字,按图索骥。
就像一片汪洋的热带雨林。
(看,就像这样,我们也可以用形容大海的词形容森林)
在这样的窒息华丽里,书写者向他隐秘的内核中心发起突围。
其实很简单。
本书风格过于迥异,如果不看介绍,我们也能意识到,这个人一定和一站二战那段压抑着全欧洲的时光有关。
一查资料,布鲁诺·舒尔茨,1892~1942,波兰籍犹太作家,死于纳粹枪杀。生前职业是一个中学图画教师,波兰犹太人,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影响巨大。
果不其然。
在所有的生命的面庞上,都弥漫着『荒废』。
——“叔叔那荒废得看不出性别的脸” , “无人看管的夏天 肆无忌惮”,连牛蒡都长得很“淫荡”......一切都是放任自流的模样,这样无法无天的,对,这就是他常常在字里行间简直拿来当秤砣押注的词——“堕落”。
这既与文章的调调完全吻合( 嘿,“吻合”这个词有一种轻巧和帖恰的稳妥感~ ),又似乎在向读者倾诉着什么。
这是一种『生长』。
毋宁说是在“城市那送葬般的灰暗”里、在这样的死寂里——还浮动着生命的力量。
小狗宁录,“它会采取某些行动和决定——这些东西已在它体内成熟(连它自己都不知道),就等着在适当的时刻一跃而出。”
他经由一只小狗,如此热切地歌颂“生命盛宴”,那“不可思议的刺激、战栗和高潮”。
这是人类被沉淀和围堵太久,才会有的应激式反应啊。
书中,核心人物『父亲』总是在强调『物质』,“物质 假装自己有生命” “......它们(物质)的慵懒,像熊一样甜蜜的笨重......” 他强调生命被禁锢在物质里(P47),痴人说梦的一段疯话。
“生命中有多少受苦、残废、破碎的人?他们就像那些被随便拼凑出来、暴力地用钉子钉起来的衣柜和桌子。那些被钉成十字的树木是人类残忍的创造天分下沉默的殉道者。人们以可怕的手段把彼此陌生,甚至彼此憎恨的树木结合在一起,把它们弄成一个个忧郁的角色。”(P55)
而孩子们呢——
“那时候,我们还不明白这些古怪举止那令人难过的根源,不明白那些在他内心深处酝酿累积的情结。”
冰冷、虚假物质的彼岸是真正的生命。
父亲说,“......少一点内容!多一点形式!啊如果这世界能少一点内容,它会变得多么轻松啊。”
这句话起码两个意思。
先是对环境的反抗。无力的吼叫,是否那时阴森森的世界过于强调意义?二点,无妨看作是作者的自嘲呢,带着有点爱怜似的——对自己的爱怜。
“谋杀不是一种罪恶,它往往是必要的暴力,为了改变那顽固石化、不再引人入胜的生命。”
如果说战争前,这是对新秩序的呼唤,但是在童年的溽暑和严冬早已成为昨日星辰,这样为“谋杀”辩解是否已经是一种嘲讽。
所以,书封上才这样介绍吧: 神秘感人。
神秘已经很神秘,这个感人,就应该是打这儿来的。
读完这本波兰人中篇幅的小说,我却忽然有点明白了该怎样把握卡夫卡。
多年义务教育下的粗暴解读的熏陶后,我实在称不上是喜爱马克思,但他所说的人的“异化”,我是认同的。
文学里的“异化”更加夸张。
从最为明显的 女孩们为一个“偶像”服务(P36) 到人潮拥挤、密集,描写却给人默片般的效果——很多时候,舒尔茨的镜头是黑白的,无声的。
奇异的幻想肆意蔓延,霎时间缩小的亲人、在时间的边缘垂缩的个体、仿佛坐在自己命运的阴影里的人们,还有迷宫般的永远找不到路的城市。
这些都是表征。
父亲遁世,逃避人群,而人群的噪音无时不刻地迫近他。
万物虚幻,历经了一场浩大的还魂,寂静隐秘的狂喜(甚而无声地尖叫),以及战栗。他追随羽毛阵而去了。按照某种阐释,在不断消失的“父亲”身上,可能契合了犹太人的在现实中无法安身的处境。
而大地上,余波后,不管是否有所觉察,生命行进依旧,“繁殖”的力量或许会因此而温和些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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