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风筝
文/沈周霄
那一年的梦境中,飞过无数只风筝。
我在好几篇文章里,都提到了那艰难的一年。那一年,我的事业一下跌到了谷底,妻挺着大肚子还要照顾我,倔强的母亲和不善言辞的父亲决定把我送去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苍白的墙壁,到点要吃的药和要打的针,我俨然如同一位患有重度抑郁症的精神病人。看不见希望的黑夜,无数个黄昏和凌晨,我躺在病床上,无眠、恍惚。
偶尔浅睡的几段时间里,风筝便会入梦。
有一个凌晨,昏黄的路灯光零星地透进沉沉的窗帘。朦胧间,我仿佛看见无数的光点,看见别人的孩子在风筝下奔跑、欢呼、大笑。那风筝倔强地穿过无风的夜空,拖着长长的稻草的尾巴,高高地飞着,如一只浴火的凤凰。
有一个深夜,几只风筝飘进漆黑的夜空,没有星星,它们扇动褐色的翅膀,如同电影中浴血冲锋的号角,扑腾的野性把夜色擦得雪亮,一群男子在下面粗暴地吼着,叫着,把寂静变为狂欢,忽的,又一下子安静下来,风筝如同蝙蝠那样钻入我的发际,不断地缠绕,窒息得发狂。
还有一个晚上,妻子强做欢笑地和我视频,告诉我她肚中的孩子如何地懂事,有时闹腾,有时安静。那一晚我睡得较沉,春草在梦境中一下子长到半人多高,我和妻在草地上飞跑着,似乎后面还跟着个小人儿,我们将风筝送入云端,看到它确实是飞到了太阳的边上,偌大的金色光晕如同巨钟一般把世界拢住,天地一片安详。风筝越飞越高,越来越小,金光渐强,正当我回头想拉住妻儿的手时,一阵大风刮过,风筝挣脱了手掌,刹那间向天边划去,一切沉寂下来,只剩下沉沉的夜和无措的我。
即便是儿时,我也从来没有成功地放飞过一次风筝。
七岁那年,天空寂寞地发疯,大地上除了偶尔的虫鸣,就是升起炉火的炊烟,偶然间在蓝色天际一闪而过的轰鸣飞机,能让我追过好几道街衢。忽然,有一天,我黑色的眼瞳里盘旋起一只大鸟,它翅如巨轮,扇动着我的心湖。
那一年的早春,桑葚花开了,杨柳发芽了,早桃也大多吐蕾了,我坐在空旷的镇委大院,看着一位老人放风筝,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在背后拉着线,转轴在老人长满老茧的手中滚动着,如同翻阅着童年时的梦想。一只巨鹰飘飞在不高的远处,两只翅膀在晚风中扑动着,底下的树坛里倒着几棵不知名的杂木,风筝线斜斜的影子随着夕阳延伸到我的脚下,我用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风把巨鹰送上很高很远的天际,一点点地高去了,老人静静地,孩子笑着,我睁大眼一眨也不眨地凝望着,直到夕阳落幕。
那以后,我试过很多次,做一只自己的风筝。去江南水边的湿地里扳来两根芦苇儿,交叉着捆上一圈,端点间用竹签固定,然后用一张旧报纸涂上绚丽的颜色,剪成菱形,往骨架上一贴,尾端再接上两根长长的纸条儿,用鱼线或棉绳系上,迎着风放飞。这种菱形的风筝,我们那叫做“屁帘儿”,因为形状像小孩子的开档小裤后的垂帘。除了“屁帘儿”,我还自制过蜈蚣条、幸福鸟、花蝴蝶、沙雁儿,可惜的是,这些风筝往往被我兴冲冲地拉出门,迎着风一阵猛跑,接着,就像受伤的鸟雀一般在身后跳跃几下,就一头扎在地上或钻进树丛里了。
记得有一次,沙雁儿折头掉在了树梢里,棉线在枝杈间缠缠绕绕,费了好半天的力气,才把一段段线剪清,把风筝从树枝间拽了下来。风筝支离破碎,线头千千结结,拧在我的心头,再也解不开。
沙沙的风轮声,把我拉回了今年的春天。早春二月的时候,东风撕开冰雪做的白色糖纸,把红的、黄的、紫的、绿的风筝都散满了蓝天。在我最困难的那段时间里,妻坚强地生下了小宝,毫无怨言地照顾着我和得了癌症的母亲。那一年的艰难,被命运击打得一败涂地,众叛亲离,唯有父母、妻儿与几个知心朋友相慰。我陆陆续续读了近百本名人传记,看了几十本成功学和心理学的书籍,当我重新拾起我的笔时,我不仅把丰厚挥洒进我的课堂,还把美好重塑进我的灵魂。
上帝在把黑暗撒入我的命运时,他没有忘记给我埋下一颗坚韧的种子。我玩笑地和妻说:“我就是那绛珠仙草,你就是那神瑛侍者。”妻笑着,把我从书堆中拖拽出来,带着我们四岁的小儿,走入虞山公园。儿子看着满天飞舞的风筝,笑着、嚷着,妻默默地给他买了一只苍青色的老鹰,鹰尾上还有进风就呼呼作响的芦管。
那一天,天气也不响晴,刮起些料峭的风。我和妻,教儿子放着风筝:一个人先用手托着,一个人就牵了线儿远远地站着,等到说声“放”字,那线儿便一紧一松,鹰,眼见得迎风而上,凌空而去了,儿子欢呼地参与了进来,拉着风筝飞跑,极快极快地。
看着风筝左摇右晃地飞上了蓝天,我悄悄地走开了,远远地看着妻儿欢笑,也许这风筝只能飞过一棵树的高度,也许它有时会被狂风吹落,但当它有一天发现自己是一只雄鹰的时候,再次凌霄的高度,足以让人仰望。在妻儿的欢笑声中,天高了,云淡了,各式各样的风筝在天际交互,世界在蓝白的背景上被撒上了跃动的花火,如同平静的湖面,跳跃出无数的游鱼,和无边无际高远的心魂。
许多年后,我终于成全了自己,像一个孩子,仰望天空,看到了属于我的风筝飞在碧蓝的高处,倔强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