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人生不易
惊天的噩耗一下子降临到杜家头上，陈学军的离开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杜思珍在看到加急电报后直接晕倒，醒来后便一直高烧不退，人烧的浑浑噩噩的，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可怜陈学军的老家无人，身边的亲戚也多年没有联系，竟然在一时之间找不到人来主持大局。身后事必须有人来操办，杜家二老当机立断，派小儿子杜思全先行回去农场，配合农场处理一切事宜，计划待女儿身体好一些，再由老大陪同回去参加葬礼。至于外孙女陈娟，考虑到孩子年龄太小，决定先隐瞒下去，等孩子大一些再慢慢告知。
就这样，在收到电报的当天，杜思全就向医院告假，坐上了西去的列车。还记得当年离开农场时，那时候的农场还没有改制，还是建设兵团，一转眼，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之久，曾经的兵团带给自己很多刻骨铭心的回忆：有奉献自己支援边疆的豪情万丈；有少年时挥汗如雨的辛劳；有在雪山上死里逃生的深刻记忆；还有在动荡期被人冤枉当众批斗的屈辱；这一切的记忆混在在一起，瞬间全部涌向了杜思全，让他顿时充满了矛盾的心情，又仿佛这层级的回忆就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直到这次回来是为自己的姐夫办后事，看到姐姐痛不欲生的样子，才又把杜思全拉回到那个曾经最为熟悉的圈子，让他不自觉的对这个地方又增加了一丝恨意。下了火车，杜思全一直阴沉着脸，回到了农场，这个让他爱恨交织的地方。
陈学军的骤然离世在农场引起了轩然大波，所有的人都议论纷纷。因为陈学军断腿就是因公负伤，而这次也是在工作途中见义勇为献出了生命。这次救上来的两个孩子，一个活着，一个救上来就已经死了，都是农场职工的孩子。农场上下几千职工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农场领导如何处理。后来经过农场党支部开会研究决定，授予陈学军先进个人、学雷锋标兵的荣誉称号，并且由农场出面给陈学军家人一份抚恤金，承担陈学军孩子从幼儿园到高中的所有学杂费。最后由工会牵头，举办一场大型的遗体告别仪式，所有丧事费用，均由农场垫付。
杜思全来到了太平间，看到了姐夫静静的躺在那里，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走到姐夫身边，轻轻的拉开了他盖在头上的被子，看到姐夫那紧闭的双眼，来之前，姐姐在清醒的时候拜托他再看陈学军最后一眼，告诉他和他在一起的这几年是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杜思全本来就是医生，对尸体早已习以为常，他亲自为姐夫擦拭了身体，换上了衣服和鞋袜，陈学军腿上的假肢早已不知去向，一条腿空荡荡的。
“姐夫，连长、你就这么走了，我姐夫和两个孩子以后怎么办？”杜思全一边为逝者换着衣服一边自言自语。
“以前那么苦的日子你都撑过来了，这日子眼看着就要好起来了，你却突然走了，我还没报答你当年的恩情呢，你却……”
“姐姐让我对你说，和你在一起的这几年是她最开心的日子，她……”
陈学军哽咽的说不出话来，想起了当年在兵团的那一幕幕，想起了自己被关在牛棚时身不如死的样子，是陈学军悄悄的在背后帮助他，照顾他，给他送饭，安排姐姐进来与他见面，帮他扛过了一生中最灰暗屈辱的日子，要不是有姐姐姐夫的支持，估计当年的自己可能会选择用死亡来证明自己的冤屈。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视线也变得模糊，杜思全想放声大哭、大喊，可是却只能抑制自己，低声抽泣。悲从心来，他替姐夫不值，替姐姐委屈，为什么好人都这么命短，上天真的是不公平啊。
遗体告别仪式在第二天如期举行，早晨九点，天灰蒙蒙的，农场的员工几乎全来了，花圈摆满了告别大厅的四周，中间摆放的照片还是陈学军在兵团时穿军装带军帽的样子。妻子杜思珍并没有赶到来送自己的丈夫最后一程，只有杜思全一个人代表陈学军的家人向前来观礼的人一一鞠躬，致谢。在葬礼上杜思全看到了那个姐夫救上来的男孩，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了紧张、害怕、还有一些恐慌，他得母亲紧紧的把他搂在怀里，他和母亲向遗体深深的鞠了一躬后就匆匆离开，并未和杜思全有所交流，另外一个救上来就已经死去的小男孩家人并没有出现的葬礼上。
“没良心。”杜思全心里暗暗的唾弃到。
可是逝者已矣，除了心里的愤恨，还能怎么样呢？
陈学军被埋在农场后边的墓园里，那里白杨树环抱，曾经是农场开垦出来的一个园子，兵团死去的人多了，都埋在了那里，渐渐的就变成了墓园，后面的人陆陆续续在那里又种上了一些树，这里平时没什么人，阳光透过树叶照射在墓碑上，透出些淡淡的忧伤和孤独。
陈学军在这里并不孤单，农场自兵团时期开始开荒造田，几十年风风雨雨，其中有不少人都已经长眠于地下。陈皓（李念）的亲生母亲李慧敏同样也埋在这里，远离自己的家人和孩子。
墓园远远望去，寂静苍凉，墓碑上除了刻着一个个名字和生卒日期之外，再也看不到任何有关逝者的信息，谁也无法仅凭墓碑上的名字了解到这个人的一生。不过埋在这里的人们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他们无一例外的，都是那个在那个特殊的岁月里，为了自己崇高的理想千里跋涉扎根于此，献出了青春、热血、家庭、甚至生命。远离自己的故土，远离自己的父母，永远留在祖国的边疆。用一生书写了一个梦想。谁来见证那个曾经激情四射的年代，唯有这一排排无声的墓碑而已。
杜思全站在陈学军的墓碑前，向姐夫告别：
“姐夫，我走了，姐姐这次病的很重，没有回来送你，你不要怪她，下次我会亲自陪她回来看你。你放心，有我杜思全一天，燕云和虎子就是我自己的孩子，我一定会把他们供到大学，我一定会让他们知道，他们有一个多么伟大的爸爸。”
“你安心的歇着吧，这些年你也累了，这下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说完，杜思全深深的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墓园。
杜思珍这次的病来得急，却迟迟不能痊愈，这几天高烧慢慢的褪下来了，可是手脚发软，根本无法下地。
大哥杜思辉最近住在家里每天照顾妹妹，杜贵详专门请了一个中医大夫上门问诊，说是杜思珍急火攻心，忧思过重，导致肝气郁结，五脏失调，需要静心调养。奈何杜思珍每当清醒时哭泣不止，折腾要返回农场，反反复复，病情总是不见好转。
这天杜思珍自己想从床上爬起来，可是浑身无劲，噗通一声跌落在床下，杜思辉听到响声连忙跑了进来，一看到自己妹妹狼狈的样子，连忙把妹妹抱起来放在床上，又是心疼又是生气的说到：“小珍，你不要再折腾了，这些日子，爸妈和我轮流照顾你，你就不能好好听医生的话吗？我知道你心里苦，心里难过，可是你得管管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吧？”杜思辉不自觉的提高了声音。
“哥，我只想回去看学军最后一面。”“来不及了，小全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那边估计人都下葬了。”
“什么？我还没回去呢？呜呜呜……”杜思珍掩面哭泣。
杜思辉坐在床边，看着哭泣的妹妹，低声说到：
“当年我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我恨不得自己去死，来换取他们活着的机会。他们的血浸透了衣服，很多人的胳膊、腿都被炸飞了，还在顽强的战斗着，因为我们有信念，我们哪怕全死了，也要守住属于我们自己的每一寸土地，决不后退。这就是军人的信念，军人的使命。学军我虽然没见过，可是他的事情我还是了解一些的，他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也扛过枪，也是一名连长，只是战斗的战场不同罢了。这次为了救人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这是死得其所，死的光荣。在这个时候，你要坚强起来，你虽然失去了他，你身后还有父母，还有孩子，还有我们，在这个时候，你一定不能倒下来，因为你是军人的家属。”
“哥，我的心好疼啊，就像好多针同时扎着我的心一样。我觉得自己太自私，当初怎么能一个人带着孩子就回来了，把他一个人扔在农场，现在，还是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埋在那里，一想到这，我好难过。”
杜思珍扑到哥哥的肩头放声大哭。
“我答应你，只要你好起来了，我陪你回去看他。”杜思辉拍着妹妹的后背。
哭声惊动了父母，杜贵详和闫秀兰站在门外，听着女儿和儿子的对话，默默的擦拭着眼泪。
在姥姥房间睡下午觉的陈娟和陈皓也被妈妈的哭声惊醒了，陈娟自己从床上下来，看着姥姥和姥爷站在妈妈房间门口，怯怯的问了一句：“妈妈怎么了，她为什么哭啊？”
老两口赶快擦了擦眼泪，把陈娟抱在怀里，安抚道：“妈妈心情不好，哭出来就好了，燕云乖，陪弟弟去姥姥床上玩，姥爷等出去给你们买糖吃。”
“嗯，”陈娟乖巧的返回了屋子，闫秀兰叹了一口气，回里屋去照看外孙。
太阳偏西，今天是个阴云密布的日子，突然，一束阳光穿透了厚厚的云层射了出来，杜贵详抬头看了看天，不禁感叹世道的艰辛，做人的无奈。他踢开了脚下的一颗石子，默默的说了一句：“活着不易啊！”说完摇摇头，走出了院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