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田园(03)[原创连载]
03.反标
钱阿大是大队游斗的老油子了,他从表袋里挖出一包勇士香烟,敲出一支递给杨德清,杨德清摆摆手不接。钱阿大嬉皮笑脸问:嫌我烟蹩脚?杨主任,我夠条件再去坐大牢了吧?钱阿大因惯赌被判了七年刑,刑满释放回来时,公社已把传统的单季稻改为双季稻,一年四季要做四夏、双抢、四秋三个大忙,劳动强度大增,一个人生活还常吃不饱,苦不堪言,宁愿再回到监牢去吃官司。杨德清不睬他。
钱阿大又说:“绿萍绿萍,年纪轻轻,五黄六月,烦娘勿清”,我造谣惑众,破坏农业生产,这总夠格进去了吧。绿萍原产于美洲,公社号召生产队养它肥田。绿萍分蘖快,在水田里长得象披了层厚厚叠叠的紫绿色绒布,上面躲田鸡和蜻蜓,下面是蚂蝗、水蛇的天堂。每收获一批,剩下的要人工用扫帚拍碎,以便它更快分蘖繁殖。生产队分派钱阿大干这活儿,他被蚂蝗叮得怨气冲天,便自己编了这首山歌,到处唱唱。杨德清晓得他故意挑衅,摇摇头说:不夠格,顶多游村。
钱秀春撸了撸头上仅剩的那撮长发说:路上,钱阿大让我们猜迷语,他说,“笔直一条线,对准红点点,头爿颠啊颠,屁股掀啊掀”,这算条犯罪的罪证吧。杨德清痴笑道:你最喜欢这个!钱秀春说:象你这种下流坯子,谁肏瞎了眼选你当的干部?整天想着沾女人便宜的邪门货!钱阿大在讽刺政府推行拉线莳秧。
前年开始,兰陵全县实行拉线插秧,它能防止社员偷懒。具体做法是,在田里横着拉一条尼拢绳,绳上用红点标好每棵秧苗位置,几十人齐齐整整沿线站立一排,田埂两边两人拉住线,吹声哨子便往后移一格,插秧的人照着线上红点插六棵秧,几十个人的头一齐一颠一颠,屁股一拱一撅。田野里到处是哨声,盖没了知了声。插好的秧苗,横看一条线,竖看一条线,斜看还是一条线,真正实现了县委领导提出的田成方、秧成行目标。农村莳秧有句老话,“高高低低照样种,弯弯曲曲只要通。”插秧是门技术活,各人快慢有天渊之别。拉线莳秧好看,但不实用,慢的人跟不上,快的人要等,顶着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形式主义,社员都怨声载道骂娘。
杨德清说:还不夠格!除非你去偷,去抢,去放火杀人!钱阿大冷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你要再遭邋良家妇女,一旦捉住,我就用剃刀卸掉你第三条腿,把你骚鸡巴挂到赛芬桥上示众,也是为民除害,这总夠格了!这人是善的怕恶的,恶的怕横的,横的最怕遇上不要命的。杨德清无法理解一个正常人情愿去坐牢是什么心态,今天遇上个破罐子破摔,豁出去的家伙,只得自认倒霉。又见屋里聚了十几人瞪着眼看热闹,很不友善,他的目的是完成高立标交办的任务,而每次来连丁文文影子都不见,只得板着脸坐了一会,自觉无趣,便站起来悻悻而去。
没过几天,姬家池村发生了件大事,给杨德清提供了个绝好立功机会。这日早晨,姬家晖端着碗粥出门,看见隔壁门檐上有粉笔字,上前一看,见写着“打倒毛XX”,象大白天见了鬼,吓得双手一抖,泼出半碗粥。看看四下没人,又想去擦掉它,试了二次实在不敢。姬家兴也端着碗出来,家晖叫他看墙上的字。家兴冷笑道:我一字当扁担,只懂一铁耙三棵稻杆桩。家晖急道:是反动标语。家兴看他脸色煞白,不象开玩笑,上前看了看,他虽不识字,“ 毛主席”三个字倒有些印象,说:什么反不反动的,擦了不就完了?说着,把碗放门槛上,用手撑擦那几个字,眼稍角扫见姬家晖滑脚溜走,追过去一把拉住他,高声说:家晖,不作兴这样做事吧。家晖双手一软,碗咣当一声掉地上。
杨德清从墙角拐来,后面跟着二个民兵,见二人拉拉搓搓以为吵架,上来劝阻。劝开后,家晖鼻子一哼径直家去了。家兴不屑地睨他一眼,又去擦那字。正擦时,被民兵一把拉住,杨德清上前一看,大吃一惊,那几个字经姬家兴一擦,混然一体。这是典型的反ⅩX事件。杨德清喝住家兴,家兴虽没文化,反应却灵敏,晓得惹麻烦了,嬉笑道:我又不识字,见大伯门口糊乱写字难看,帮他擦了。门口写字那家叫姬坤大,资本家成分,上街回来见门口围群人,一听此事,老头口吐白沫,瘫坐地上。家田赶过来,见坤大父子被五花大绑,看了眼反X标语说:杨德清,谁会把反Ⅹ标语写在自家门口,脑子进了水?他要求杨德清马上放人,出了事由他负责。杨德清很卖队长面子,解开二人绳索,派二民兵守护现场。
下午,公社保卫科来了十几个人,拍照排查,组织开会,核对笔迹,折腾二天,弄得全村人心烦燥。杨德清借此机会收集姬谦和丁文文情报,回去向高书记汇报:再不行动,二人快要结婚了!这与高立标自己了解的情况不同,但仍如百爪抓心。
其实,姬谦和丁文文确实没什么进展,关系不冷不热。丁文文最大愿望是上大学、当国家干部,但命运不济,上高中时国家就停止了大学招生。高立标第一次见到她时,掀开嘴巴,呆呆地盯着她看了半响,就差没流蛤蟆涎,活脱脱一个土鳖干部。姬谦虽然务农,且沉默寡言,与高立标是不同类型不同层次的人,骨子里有任书记的风采。任仲义是她父亲的学生,南望公社第三书记,常来上泾大队蹲点,每次都住在姬谦那儿。任仲义是位年轻老干部,也曾被打倒批判,停过职,前年,老中青三结合时才复出工作,人生得清秀凤仪,与姬谦十份投缘。任仲义从中斡旋撮合他俩,看好姬谦,对她说:文文,姬谦这人啊,摊得开,卷得拢,你俩是珠联璧合,真成了,那是你的福气。
高立标策划借反标事件亲自进驻姬家池村,要三对头、六对面的好好修理姬谦一番。这日晚上,高立标带了七八个民兵来村上召开社员大会,姬家田去上海装氨水不在家,承茵代表全家参加会议。高立标扫视一下会场,发现姬谦没有来,劈头就说:姬谦是有历史问题的人,是重点怀疑对象,为何不参加会议?堂嫂是妇女队长,问道:高书记,你开口就乱扣帽子,有啥依据?高立标说:你叫他马上到会场来当面说。承茵说:高书记既然下了结论,今天你把姬谦的问题说出个子丑寅卯,我马上去叫他,如果你带着个人目的来寻事,我们可不会当你什么狗屁书记!高立标说:你还想造反?他不来,就叫民兵抓来!承茵冷笑道:好,姬业,你带他去抓。姬业是堂嫂大儿子。姬家晖站起来说:高立标,你是想女人想疯掉了?民兵可不是你私人工具,开口就说承茵造反,乱扣帽子,我看你是以权谋私!高立标恼羞成怒,向杨德清挥挥手,带着民兵就出门。二个民兵紧跟着他,其他人落在后面不愿出头。
村上人早有准备,有的拿扁担,有的拿门闩跟着。姬谦虚掩着门正与丁文文喝茶,见高立标突然闯进来,冷眼藐视他。高立标冷笑道:会议都不敢参加,做贼心虚吧?丁文文霍的站起来,把姬谦拦在自己身后,指着高立标骂道:臭不要脸的东西,竟敢上门来骚扰,滚出去!高立标挥手叫人去拉姬谦。二个民兵想在书记面前表现一番,挤上前就想动手。此时,屋里挤满了姬家的小伙子,其他民兵已被阻隔在门外,一拥而上就拉打二人。
屋里两群人推推掇掇,姬谦和丁文文早被人墙隔断,二民兵根本靠不上。高立标杨德清被人群裹挟里面,吃了好几记冷拳,不知何人所为。四个人都自顾不暇,被狠狠推出门外。外面村上人更多,筑起了几道人墙。村上十几个小伙子围住二个想动手的民兵,推到河滩杨树底下,有人喊:丢河里冒个泡!于是一群人捉住二人四脚,一齐发力,一个接一个掷到了鱼池当中。二个民兵是乌龟不咬人,吃相难看,毫无招架之力,抑面沉入水中,在水里折腾了半天,才翻过身,透出半个头来。
天上月色朦胧。一帮妇女裹着丁文文出来看热闹,一齐指着二个拼命往岸上爬的民兵大笑不止。高立标气得在场上横跳竖跳着骂骂咧咧,看看场面极乱,沾不到什么便宜,便向杨德清挥挥手,一场好戏草草收场。等人走光后,二嫂对丁文文说道:这风是风,浪是浪,看来这船头和船帮还是硬碰上了。经高立标这么一闹,姬谦和丁文文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