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是一颗握在手心的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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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很多年以前,我在心里默默地希望着,会有一片好大好大的橘子林,陪着爷爷,就像爷爷生前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去守护橘子树一样。那时的我也许是八九岁吧,是的,隔着太久了,都记不清了。
那时的房间里面点着一根火烛,在靠窗的角落里,爷爷就睡在一张仅用两把长凳和一块旧木门组合的床上,上面铺着仲夏的稻草和一层去年冬天做好的竹席。
父亲拿着一张温热的手帕,俯下身子,仔细地擦洗着爷爷的脸颊,但是爷爷动了动手指头,眼皮子抖了抖,凹陷的眼睛看着父亲,然后缓缓合上眼皮,枯瘦的脑袋微微晃着,又睁开眼,就那么注视着父亲,也不眨眼了。
父亲停下动作,捏住爷爷颤抖的手指头,问着,爸,你是不是要说什么?
父亲把耳朵贴近爷爷的嘴唇,爷爷吃力地蠕动着喉咙,浑浊沙哑的声音模糊不清,可父亲听明白了,那个声音,一直都在重复着“橘”字。
父亲的大脑犹如晴天霹雳,现在是仲夏,哪来的橘呀!橘子树还在开着花,可爷爷却要凋零了。父亲的身体无力地掉在地上,一头黑发也跟着要掉下去。房间里的火烛摇曳着,光线映在父亲憔悴的面颊上忽暗忽明,一条一条的烛油顺着烛身流下,贴着烛身,弯弯曲曲,如同一根根凸起的筋脉。
父亲走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掌上捧着几片湿润的黄片儿,那是去年晒干的橘皮啊!父亲在上面抹着白糖,就着湿润的橘皮揉着,搓着,然后俯下身子,把橘皮放到爷爷的嘴边,在爷爷的耳边颤抖地说着,爸,这是橘子,吃吧,吃吧...声音里满是眼泪。
爷爷也没有睁眼,老旧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断断续续,“好...吃...好...吃...真...甜…”
话音还在屋子里飘荡,父亲却扑通跪倒在地,紧握着拳头,一言不发。一个快四十的大男人就那么跪在地上,双眼鲜红,眼泪就那么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晨曦透过老旧的花玻璃,细碎的光线落在爷爷平静的面颊上,太阳升起了,但这一刻,爷爷走了,走得很安稳。父亲趴在床边哭着喊着,说自己没有爸爸了!
爷爷离开后,父亲就只是父亲了,曾经的爷爷是这样,现在的父亲是这样,以后的我也会是这样。
2
十九岁的时候,也是一个夏天,我和许多同龄人一样,坐上了去陌生城市的火车。我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后来的我总是这样想,或许是当我离开了曾经熟悉的生活时,当我终于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时,我的青春就开始了。
那时,一路向北。
透过车窗,我看见地平线上火红的太阳正冉冉升起,看见葱绿的树影从眼前飞驰而过,看见车窗里自己的倒影,安静又平和。坐了一夜的火车,身体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疲惫,或许是和火车上的时间显得很廉价有关吧。在火车上,身体似乎又回到了婴儿期,总会不知不觉地陷入沉睡。
上车前,父亲帮我把行李安置好,然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两颗橘子,递在我的手心。父亲告诉我,如果晕车了,就吃两瓣橘子,把橘皮搁在鼻孔上,这样会好很多。
在这个时候看见橘子,我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在每年橘子到了收成的时候,父亲都会把最后的一批橘子保存起来,这样一年四季都可以吃上橘子。
告别了父亲,我捂着口袋里的橘子,登上即将启程的火车。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见父亲正好踮着脚尖,隔着厚厚的人群朝我不停挥手,那一刻,我突然好想哭,我又转过头去,但嘴唇里噙着眼泪,我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径直往前走,我怕我一回头就会被父亲看见自己的狼狈。
直到我的背影快从父亲的视野里消失时,我才偷偷地转过头想再看看父亲的样子,可当我转过头时,看见的却是一片又一片拥挤嘈杂的人群,这一刻,我再也没能忍住眼泪,站在那里握着口袋里的橘子,哭红了眼睛,但我知道,在人流后面,有一双能穿过人流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定在一直目送着我,直到火车离开。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小城,第一次坐火车,但是当我被年龄推着不得不朝着远方奔跑时,没有猝不及防的意外,也没有意想不到的惊喜,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而然。
醒来的时候,脑海里一片空白,预想中的晕车并没有发生,两颗橘子也因此一直被我搁在贴身的口袋里,当我拿出来的时候,竟然能感觉到少许的温热。我把橘子放在手心里面,转着圈,然后我盯着转圈的橘子,看了好久,好久......
3
九月初开,微凉。
我蹲在三轮车的后面,凉风呼呼吹来,原本整齐的头发都被打在一边了。父亲驾驶着三轮车,左拐右拐,弯进一条又一条小泥路。母亲坐在父亲旁边,头发丝上缠着几片被风吹来的枯叶,你蹲后面,伸出手想要把母亲头发上的枯叶扫去,但是,当你看着周围一树一树的枝叶从父母的耳边划过时,你突然想到,在这周围的树,都是三十年前就种下的橘子树呐,三十年后的它们愈发青葱了,但是当年种树的人已经老了,而当年帮着提土的小孩也已经渐渐长成了当年种树的人的模样。三十年呐,弹指一挥间就过去了,再想起当时,仿若昨日。如今父亲老了,母亲也老了,就像当年的爷爷和奶奶,而你也终于长成了父亲当年的模样。
身体跟着三轮车晃呀晃呀,终于晃到了爷爷的坟前,你看见在这四周到处都是橘子树,有爷爷曾经种下的,也有父亲种下的。你从树上摘下一颗成熟的橘子,握住,然后双手合十,默默地伏在这片被爷爷魂灵守护的土地上,虔诚祈愿。
无论是三十年前爷爷离开人世,还是十九岁那年的你孤身一人前往陌生城市,离别,其实就是一颗握在手心的橘,橘子一点点地成熟了,渐渐由最初的酸涩变为成熟后甘甜,然后离开母树,被你握在手心里或者回归土地,长出幼苗抑或是成为某一颗果实的养分。
你明白,对植物来说,果实离开母树,是为了更好地延续生命,被土地孕育的橘子,无论被带往何处,最后它还是要回归土地,即使腐烂变质。而对于人来说,离开熟悉的地方,离开熟悉的人,是为了能够承担生活的责任,能够有勇气生活下去,以及拥有在生命的尽头与所有人离别时的平和安详。
你将手心的橘子埋在爷爷坟前,你希望,来年开春,这里能长出一株幼苗,如同它的母树那般,开枝散叶,到了那时,你又会离开吧,去更加遥远的地方,再一次经历对前途迷茫的探索,如同勇士一样迎接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