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最后的日子
生命之树
“你怕不怕死？” 我坐在奶奶病床前。
她慈祥的眼睛温柔的看着我，缓缓的抬起手抚摸我的脸颊，我能感觉到她手心很热，手掌很软，让我想起冬天的被窝，那样温暖不舍离开。
“你冷么？” 她将我的手，放入被窝。
“我不冷，你冷吗？”我握紧她的手。
“我穿的厚。” 她指着身上的棉衣。
"你吃饭了么？" 她突然想起什么。
让我想起以前上学的时候，晚上夜自习，我回去十一二点的时候，刚进门，她就问我："吃饭了么？"
我说："不饿"，她随手拿起裤子穿上，向厨房走去，煮几个鸡蛋，给我煎上几个饼。
我总是抱怨:"你做的又不好吃，饼也没有什么味，鸡蛋也不熟。"
她也不去理会，总是做完饭，端到我的床前，我实在饥饿难忍，也就吃上几口，心里的饥饿，也不是那么慌了。
看到此刻床前难以翻身的她，我知道她的意思，想要下床给我做饭。
“我吃过了”，慌忙解释道。
“你能不能吃饭？ 感觉身体怎么样？” 我贴近她的耳边。
她一句话不说，慈祥的看着我，我明白她又糊涂了，每次见到人，总是问上这几句，然后便不作声。
看着她佝偻的身躯，犹如被抽取筋骨的虾，蜷曲着，暗黑色的皮肤没有一丝血色。一双凹陷的眼睛毫无神气。 脸上的皮肤仿佛脱水的皮囊，套在衣架上，显得格格不入。 蚯蚓似的青筋爬满全身。挽起她的裤腿，一个个溃烂的肿块，好似一座座随时将要爆发的火山，山口处流淌着血水。
我的心针扎般的痛，快速的颤抖着，我无法想象，疼是什么感觉，她为什么如此的安详，没有一声呐喊。
难道岁月的磨难，早已让她那颗人类的心石化无感，偏又为何，对我如此疼爱，又不得讨好，更让我半百厌烦，却又乐此不疲。
记得小时候，每次我吃鸡蛋，她总是站在一旁看着，当我吃到一半的时候，抬起头才发现，她一直看着我，我将鸡蛋递给她。
“我不吃，你吃吧。” 她总是这句话回应。
我见她不吃，强硬的塞给她，她也只是用手接住，不去吃。于是我便认为，她真的不喜欢吃。但是当我把鸡蛋弄碎，掉到地面上不吃的时候，我回身发现，奶奶正在捡地上的鸡蛋黄碎渣吃。
见她作此，我便很生气，将她手里的鸡蛋打落到地，气愤的说道：“脏不脏，就不怕得病？”
她也不管，也不生气，只管再次捡起来吃，气的我懒得搭理她。
我一直无法理解想象，什么样的生活环境，造就她现在的生活习性。
有一次，她给我讲起小时候闹饥荒的事，全村人吃糠咽菜，红薯叶都吃光，依旧饿死很多人。如果说饿殍遍野般的惨状，我们这代人，只是在文字上了解过，那么她便是亲生经历过。她的邻居一家几乎全部饿死，仅仅剩下一条性命，也是靠蚕食她丈夫的尸体度日，将死去的尸体，藏进被窝，每天与尸同眠。 饥饿难忍的时候，以此充饥，才得以保全性命。当她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心疼的抱着她说：“奶奶，以后好吃的，都给你。”
“傻孩子，奶奶不吃，都留给你吃，这样你才能长大。” 她抚摸着我的脸颊。
以前上学，每次回家吃饭的时候，她都不吃桌上的菜，手里只拿着热熟的馒头，我不厌其烦的说道：“干吃馒头，不吃菜，怎么吃的下？”
我强硬的将菜放到她的碗里，她才算接下，吃上几口，每次吃完饭，习惯性的舔几下碗底。
吃饭不吃菜的原因，我一直无法理解。直到我上大学，有一次因为没钱，也不愿伸手，找父母索取，于是我为了省钱买馒头吃咸菜。 每天吃三个馒头，喝着白开水。有天馒头也吃不起，我尝了口咸菜，才明白。原来没有饭菜的馒头，吃一个就饱，多吃一口菜，两个馒头也不够。 那一刻，突然想起你，每次吃饭的模样，眼泪止不住流。也深刻的觉悟到，饥饿的滋味，是咸的。
我的奶奶，在她出生没有多久，父母也都相续饿死、病死。她由哥哥、嫂嫂抚养长大。她没有名字，更不知道生日，十几岁的时候作为童养媳，进入我爷爷的家。本以为从此命运好转，可偏偏人生大多不尽人意。爷爷在她拥有第四个孩子的时候，突发重病离世，由她一人抚养四个孩子，撑起一个家。她性格倔强，从不愿求谁，遇事不胆怯，更不言一个苦字。白天下地务农，晚上归来缝补孩子衣服。身材矮小的肩膀，能够扛起一百多斤小麦，比一个男人身体都硬朗。
她不怕天，不怕地，不信鬼神邪说，更不畏惧死亡，就在刚刚我问了句：“你怕死么？”。
她一如当初视死如归的模样，淡然的微笑，我懂得那是什么意思，她没有什么抱怨上天的不公，更没有多余的奢求，多少年前已做好死去的准备。
昨天正在工作的我，得知她突然昏死的消息后，来不及伤心，眼泪刷得一下流了下来，止不住溢出，想要收起眼泪，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奶奶你别走，还没见我最后一面，你怎么能够走。”
这个从小到大，愿意为我摘星星、月亮的老人，你怎么能舍得，留下我一个人，活在这个冰冷的世上。
你是世上唯一陪我长大，我却不能时常陪你身边，但我确是你一直最爱的那个人。
你从未教导我富有哲理的生活信条，但你的实际行动却让我明白，活着真好，不言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