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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归处

2024-04-23  本文已影响0人  随风似水
原创非首发,首发《壹读》2024年第4期,作者:周雯,文责自负。

                         

“昨日之日不可追,
今日之日须臾期。
如此如此复如此,
壮心死尽生鬓丝。
秋风落叶客肠断,
不办斗酒开愁眉。
贤名圣行甚辛苦,
周公孔子徒自欺。”

童凡成知道自己喝多了,舌头不听使唤,喊出第一句就晓得别人把他当疯子看,但他依然把卢仝的《叹昨日》大声背完了。他记得自己站在小饭馆桌前背诵的,就像给学生上课一样。他看见周围一双双眼睛盯着自己,有惊讶、有惶恐,还有丝丝怜悯。付完酒钱,凡成跌跌撞撞走出小饭馆,泪水像暴雨来袭一般冲了下来。

他知道路上有人在看自己,但大部分人依然各走各的路,有多少人会关注这个中年男人的眼泪呢。天色倏地暗下,一阵狂风席卷而来,凡成盼望一场大雨冲刷自己。须臾,雨便来了,且越下越大。路上既不打伞又不躲雨的人惟有凡成,他走到安义县烈士陵园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这个被县城人们当作公园遛弯的地方,此时空无一人。

今天是妻过世一周年祭日,女儿渺渺电话里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不准你回去,你不配给妈上坟。”一会又响着校长跟他的的谈话声:“童老师啊,今年的高级职称名额有限,明年一定给你争取。”

什么狗屁职称,老子不要了,这破学校,老子也不待了。回去,一定要回去,回到嘉元镇,回到乡下老屋。慧蓝,你不会也像渺渺一样不要我回去吧,我要陪着你,守着你。凡成真想在这空无人烟之地,在雨中大吼一声,却只听到雨中“啊、啊、啊……”几声闷响,雨水流到嘴里,冰凉、苦涩,他用力咽了下去。

明天就去辞职,跑到离家这么远的小县城,难道就为评个高级职称?慧蓝,你能告诉我现在往哪走吗?天色在雨中仿佛已近黄昏,踉踉跄跄,凡成恍惚看到慧蓝从雨雾中向他徐徐走来。

林慧蓝扎着马尾辫,穿着绿白相间的格子衬衣,深蓝色裙子,还是中学生模样。她腼腆地把那封信悄悄塞给他,正是这身衣服,他记住了她。慧蓝与凡成是初中同学。慧蓝学着城里姑娘打扮,立即把镇上那些姑娘比下去了,但凡成始终觉得慧蓝身上少了些什么,就像城里姑娘的高仿。凡成没有回信,他坚信自己不属于嘉元镇,也不想跟这里有丝毫联系。他几乎顺理成章考到净林市重点高中,还是当年净林市高考的文科状元。而慧蓝连高中也没上就辍学了。在凡成心中,林慧蓝不过是个漂亮的乡下姑娘。

凡成揣着作家梦考进东山师范大学,毫不犹豫选择中文专业,坚信自己这辈子定要写出像样的作品,就算成不了大作家,也会成为有点名气的作家。大一时,凡成在省内有名的期刊上发表过诗歌、小说,大二却把所有的文学才华用在写情书上了,沈梦茜就这样步入他的生活。

沈梦茜是副校长的女儿,是凡成他们那一届中文系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起初,凡成不敢给梦茜写情书。梦茜的头总是高高昂起,目不斜视,像一阵风飘过,让凡成每次遇见只敢望其背影。凡成无意中听见同寝室里几个同学打赌,看谁能追到沈梦茜。他那时已在省内一些有点名气的刊物发表过文章,在中文系小有名气,后来再遇见梦茜时,眼里、梦里就不时出现她的身影。倘若把沈梦茜这样的女子追到手,同学们该用什么样的眼光看自己,嘉元镇上的乡亲又会怎样看自己,关键是将来留省城也有希望了。凡成不时在心里想象着他把沈梦茜带回家的情景,却又总是朦朦胧胧。当凡成鼓起勇气给沈梦茜写第一封情书时,想的全是当年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书,还有于连对德瑞纳夫人的追求,尽管没有于连那样英俊的外表,从周围人的赞叹中也知道自己算得上一表人才。与同学、老师相处,他总是尽量做到礼貌、得体,唯恐大家看出自己来自乡下,还真有不少同学以为他来自大城市。他相信凭自己的外表、才华,拿出这样的决心不怕追不到,纵然追不到,也不会遗憾,像于连那样去做。

不知是因为自己的才华,还是锲而不舍的追求,当凡成以每天一封情书的频率写了大半年后,终于可以牵着沈梦茜的手走在校园里。每当那时,他的眼睛总会四处张望,当看到众多男生艳羡、女生惊诧的目光时,比发表文章更让他兴奋。

大二寒假快到了,凡成不知道他很快就不会为怎样把沈梦茜带回嘉元镇过年而犯愁了。

                        二

那年一过国庆,凡成就开始咳嗽。起初,他也没在意,以为是感冒,在校医务室拿点药吃,却总不见好。后开始咳血,方着急到大医院检查,严重肺结核,需住院治疗,住一段时间后,医生建议回家静养,休学一年。凡成只得回到嘉元镇乡下父母家,沈梦茜一次也没来看他。倒是林慧蓝常常往凡成家跑。

凡成的父母都是农民,在乡下务农,中学后,凡成住在镇中学当老师的大哥家。慧蓝父母在镇上开了一家餐馆,还做着茶叶生意。慧蓝初中毕业后,父母便不让她上学,帮着料理家里的生意,小一岁的妹妹继续到市里读书。慧蓝初中低凡成一届,凡成休学回家时,慧蓝已在家里开的茶馆做了好几年。家里新修了房子,在嘉元镇也算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当慧蓝敲开凡成家的门时,凡成丝毫没有感到吃惊,那时刚听说沈梦茜有了新男友。他写信给梦茜,不回;长途电话打过去,梦茜只说你安心养病,再无多余的话。凡成住在乡下父母家,到镇上骑车不到一个小时,显然,慧蓝是从镇上骑车过来的。凡成看她脸上汗水尚未拭干,红扑扑的面颊散发着少女的娇羞又有着年轻女子的健美。慧蓝穿着穿着白底蓝色碎花衬衣,白色长裤,白色半高跟皮鞋,凡成心想穿这个也能在餐馆里、茶叶铺里跑来跑去。嘴里说出来的竟是一句:“你来干啥?”

“听大哥说你病了,老早就想着来看看你,今天刚好店里事少,就过来了。”慧蓝边说边把带来的水果递给凡成母亲。

凡成歪在床上看书,看着慧蓝被母亲引进门来也无要起来的意思,尽管母亲一再使眼色让他起来。慧蓝倒也不介意,拿了把椅子就在他床边坐了下来。母亲掩了门,轻轻走出去。凡成很不喜欢母亲这样,对慧蓝过于殷勤,故意板着脸看他的书。

“凡成哥,看什么书呀?”

凡成正在看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当慧蓝轻轻念出书名时,凡成轻蔑笑道:“你不会看的。”

“你让我看我就会看。”慧蓝拿过书翻了一下说:“生命怎么会轻呢?凡成哥,你给我讲讲吧。”

凡成看着慧蓝望着他,目光清澈,不像沈梦茜的眼中总是迷迷茫茫,弄不清她想什么。凡成刚还在想沈梦茜有没有一点喜欢他,他们在一起半年来,沈梦茜只让他牵了两次手。而慧蓝显然倾心于自己,要她做什么都会愿意。然而,自己可不想在嘉元镇找对象,将来去了大城市,慧蓝再漂亮也是个乡下人。凡成胡思乱想着,慧蓝已将削好的苹果放在他手里,他看着慧蓝白皙、肉嘟嘟的手,一点不像那些乡下姑娘黑乎乎、粗糙的手,也不像沈梦茜纤细、苍白的手,情不自禁摸了一下慧蓝的手。慧蓝倏地红了脸,却并未将手抽走。凡成猛然摔开慧蓝的手,大口大口啃着苹果,不敢看慧蓝的眼睛。

从那后,慧蓝每隔几天就要到凡成家里来,不是带点心就是拎水果。凡成既盼望她来又害怕她来。一天,又是他母亲把慧蓝带到凡成屋里便掩门出去。凡成刚收到退稿信,快一年了,他只在报纸副刊发表一些小文章,稿费少得可怜。父母天天到地里劳动,自己却成天躺在家里没一点收入。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写了一篇小说,投到省级刊物,期待能多点稿费,岂知……见母亲将慧蓝拎的那只鸡很顺当地拿到厨房,火气骤然涌上,到嘴边的话竟是:“你咋又来了,别把鸡呀、鸭呀往我家拿。”

慧蓝起初愣了一下,眼泪到底没忍住,一颗颗落了下来。哽咽道:“我爸说,再到你家来要打断我的腿,我这是偷偷跑过来的……”她说不下去,只管抹眼泪。

凡成脑海瞬间涌现出慧蓝父亲那张暴发富的嘴脸,厌恶地摇摇头,自己怎么可能成为这种人的女婿!转而又觉得这人现在看不起他,还不是因为休学在家,当初考上大学时,还不是他让慧蓝天天往大哥家里跑。将来得让他仰着头来看我!想到这,凡成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尚未等慧蓝反应过来,她的唇已被凡成压住了,眼睛惊恐地望着凡成,用手推开他,却被搂得更紧。慧蓝的眼泪不断往外涌,似乎这一刻已等了太久却不是自己想要的,然而又十分清楚早已把自己当成了他的人。当父亲逼着她与城里一个开饭店的男人相亲时,慧蓝同父亲大吵,父亲说你嫁给那个读书人只有穷死。她恨父亲只让她读到初中,虽说现在家里有钱了,她也学着城里姑娘打扮,却始终觉得自己还是从前那个乡下丫头。父亲说的那一切,她一点不怕,只怕凡成心里没有她,却不敢问,凡成眼下做的这一切又让她害怕。然而,慧蓝清楚知道她把自己交出去了,就算凡成让她往悬崖跳,她也不会迟疑。

                             

一年的休学时间很快要到了,凡成满心欢喜可重返校园,自己还是从前那个诗人、作家,却不知他的作家梦很快就被打碎了。

休学一年来,凡成吃了不少中药,也不咳血了,以为自己早就没事,却不知在复查中,病灶还在,并未多少好转。医生责问他,一个大学生怎么没有常识,这病是吃中药能好的吗?凡成恨不能一拳向那个女医生挥过去,不是因为家里穷,自己不会多住几天医院治疗吗?吃中药,还不是爹妈说吃这个省钱,别人吃中药都治好了。他信了,自己这么年轻,就是不吃药也能养好的呀!岂料,屋漏偏逢连夜雨 ,还查出乙肝!得知这个消息,凡成母亲从市医院一路哭到嘉元镇大哥家。

大嫂说得找关系,让医生开健康证明,但要花一大笔钱。大哥说这不是造假吗?要查到可不得了。大嫂冷笑道:“这个世道只认钱不认人,谁还管你真假。”凡成不想这样做,休学一年,给原本贫困的家庭增加了很大负担。大哥虽有工作,镇中学的工资也仅够维持一家人生计。大嫂尽管娘家在城里,生了孩子后便辞了街道工厂的工作,一心在家带孩子。学校说最多只能休学两年,自己又多了乙肝这个毛病。看到母亲不停流泪,父亲沉默地抽着烟,大哥在狭小的客厅不停走来走去,凡成只感到胸中有块巨石压下来,嗓子也堵住了,用力掐着自己的胳膊,一句话也讲不出。

“还是先治病吧,别的先不要想了。”大哥把父母与凡成送到楼下一边说一边悄悄拿了五百元钱塞给母亲,凡成赶紧按住大哥的手说:“不要了,哥,我自己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安心治病。”说着已把钱放进母亲的口袋。回去的路上,凡成让父母先回家,自己再走走。他不知不觉走到村里的鱼塘边,看着水里游来游去的鱼,觉得自己还不如它们。真想跳下去像它们一样。猛然听到有声音响起,恍惚从梦中惊醒。

“凡成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让我一阵好找。”只见慧蓝一路小跑过来。凡成只想独自静一静,没好气地说:“你来干什么,不怕传染吗?”

“晓得你心情不好,可是总要先把病治好才能想其它的呀!就算不能回去读书,凭你的聪明能干,还怕找不到好工作吗?”

找工作?自己快22岁了,还被父母养着,一直想着这都是大学毕业后的事。听大哥说现在大学毕业国家不包分配了,都得自己找。大哥也是读的师范,倒是包分配,不过就是镇中学当个老师,还不时被大嫂奚落。想到这,凡成不禁又看了看慧蓝,慧蓝的眼睛闪着泪花,他不由转过头去,望着水中的自己与慧蓝的影子。水中的鱼儿就在他俩的脸上晃来晃去,有两只鱼一前一后游了好长时间又分开了,他很想它们一直游下去,却再也不见踪影。他不禁握住慧蓝的手,慧蓝也紧紧抓住他的手。

一年来,凡成大学的同学慢慢与他断了联系,他也不想主动联系他们,原想休学这一年一定要写出大作品来,等恢复学业后拿着作品去见他们。然而,等自己回去复读,曾经的同学已高他两届了。他把自己的苦闷用文字宣泄出来,却换来编辑的退稿。凡成想买台电脑写作,看到年迈的父母每天还在地里劳动,旋即掐灭这个念头。当他无意把这个想法告诉慧蓝时,慧蓝马上说等自己攒够了钱就给他买。

“不,我怎么可能让你买给我,让你爸知道了,我这日子还过不过?”凡成大声嚷道。

“我们如果成了一家人,还分什么你我。”

慧蓝低头不看凡成,细声说道。凡成听见慧蓝的声音从未这样动听过,简直像小夜曲。他幻想着自己拉着小提琴,慧蓝穿着飘逸的长裙站在小河边或是阳台上,寂静地望着他,却又好像不是慧蓝,那面容始终模糊。眼前的慧蓝脸色红润,略微丰满的身体裹在一件粉底白花衬衣里,黑色裤腿下露出一双套在凉鞋里的赤脚,脚趾沾着泥。他尽量不去看那双脚。忍不住把头埋在慧蓝丰满的胸脯上,他隐约感到那不是情欲,仅是对爱的渴求。“我现在什么也给不了你,你会等我吗?”他近乎用耳语的声音道。

“不管多久,我都会等。”慧蓝抚摸着凡成的头轻轻道。

                        四

半年后,凡成经过一段时间的住院治疗,肺结核总算好了,家里也欠下了大笔债。大哥总是偷偷给母亲钱,凡成不许母亲拿,母亲每次接大哥的钱总是背着他,他也只好假装不知道。他不吃母亲买来的营养品,母亲就哭着求他,往往拳头捏出水来,方能忍住不让眼泪落下。当大嫂说她表哥在省城做房地产生意,刚开了一家房产中介公司,急需凡成这样有文化又靠得住的人,他答应了。大哥让他想好,再想返校读书恐怕就难了。凡成何尝不知,写出大作品,成为大作家,不过是个梦而已,自己似乎更看重成名后的东西,然而现在谁还看重这个。大嫂说原本想让大哥辞职去,大哥不敢,非要守着不死不活的铁饭碗。凡成把休学以来写的文章与退稿信全烧了,清楚感到自己别无选择。

慧蓝听说凡成要去省城工作,赶到凡成家,迟疑了半响才说:“凡成哥,你其实可以不去,我能挣钱,你还是上学吧。”凡成转过头望着慧蓝的眼睛,眸子中映出自己一张焦虑、憔悴的脸,而她的目光清澈,脸上的表情坚定,凡成不由将慧蓝搂在怀里说:“我怎么可能用你的钱,不能让你爸瞧不起!”慧蓝用手不停舒展凡成拧成“川字纹”的额头说:“你到省城工作后不会忘了我吧?”凡成凑近她的耳朵轻轻说:“我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你要等我啊!”慧蓝把头埋进凡成的怀里,凡成吻她时,看见她满脸是泪,不禁去吻那些泪水,自己也掉下来泪来。他心里那块巨石似乎落了下来,什么工作呀,读书呀、写作呀,欠下的那些债务呀都远了,唯有眼前这个姑娘是真的。

暮春的风撩动着窗帘,窗外有孩子嬉戏,远处有牛的叫声。不到天黑,凡成父母不会从地里回来。凡成明天就要去省城,那些忐忑此刻消失殆尽,他沉浸在慧蓝温热的体香里。整个下午,两人都汗涔涔,凡成恍惚觉得他俩躺在软软的沙滩上,海风吹呀吹,热浪一波一波退不下去,猛然有犬吠声,声音越来越大,凡成挣扎着想跑,却动弹不得,原来胳膊被慧蓝紧紧抱住。天色已晏,慧蓝慌忙起来穿好衣服同凡成依依惜别。一阵千叮万嘱,凡成心头那块巨石又压了下来,无论如何,明天总是新的一天。他微笑着向一步三回头的慧蓝挥手告别。

                           

来到省城后,凡成瞬间被忙碌的工作挤得没有时间多想从前让他心烦的事,只想快点挣到钱把家里的债还了。专业不对口,业务不熟悉,一切从头开始。好在年轻,领悟力强,仅三个月,就把家里的债务还清了。

那天,在狭小的出租房里,凡成把自己灌醉了。醒来后,他感觉眼角有泪,从枕边抓起一本书,还是那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骤然想到已许久没写东西了,连慧蓝的信也没回几封,枕边还有一封慧蓝的信未拆。读完信后,惊出一身冷汗,再读,又是一层冷汗,命运就是这样跟自己开玩笑吗。他但愿那天下午的事没有发生,但愿从未认识慧蓝,甚至但愿自己从未出生。慧蓝怀孕了,而且她父亲也知道了!逼着凡成回去与慧蓝结婚。

慧蓝在信上写道:“凡成哥,我知道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怀孕,可是我好想要这个孩子,因为他是你留给我的。爸知道了,一定要你回来跟我结婚。他说房子你不用管,就住在我们家里,反正我家新修的房子大。你也什么都不用准备,我家里来操办,只要你同意生下的孩子,无论男女,都跟我家姓林。凡成哥,如果你不想回来,我就到省城去找你,只有能跟你在一起,我做啥都愿意。”

凡成把信揉成一团,他恨自己,恨慧蓝父亲,慧蓝那张漂亮的脸在他眼里也变得面目可憎。三个月来,他一次也未回家,虽说也不时想慧蓝,但那张脸在繁忙的工作中日渐模糊。他丝毫未考虑结婚的事,只想着快点把债还清,也许还可以回学校继续上学。22岁就结婚实在太早,可是再回去上学,他的同学都快毕业了。凡成把昨晚没喝完的酒又拿起来喝,不知喝了多少,不知躺了多久,待他醒过来时,大嫂表哥方南山站在他的床前。那声音恍惚从天外传来。

“给你放几天假,回去把家里的事处理好吧,等着喝你喜酒。”

“喝什么喜酒?”凡成头疼欲裂。

“你小子别装了,先成家再创业。千万别像我,弄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回去看看你父母,顺便也看看我表妹。”方南山边说边把一包礼物递到凡成手里。

凡成想过要回学校,然而他连学校所在的那条街区都不想去,他怕看到那些同学,庆幸他工作的这个地方离学校很远。他时常望着学校的方向,清楚自己回不去了。

凡成像拎着炸药包一般拎着方南山送的那一大包礼物回到乡下父母家,父母却催促他把那包礼物送给慧蓝父母。他扔下那包东西,大声吼道:“要去你们去,我不去。”

“你小子想干什么?慧蓝多好的姑娘呀!村里、嘉元镇上的人都知道你们的事,你别给老子干出丢人现眼的事。”凡成父亲用更大的声音想把他压下去。

“去当上门女婿,你们也愿意?”凡成愤怒喊道。

“哎,谁让咱家这个条件,好在你哥的孩子姓童。”他母亲嘟囔道。

“你们就让我的孩子跟别人姓吗?”凡成的声音嘶哑了。

                         

半个月后,当方南山看到重返公司的凡成时,惊得眼珠都要落下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这是直接让我喝满月酒呀。”

“一切从简,这边耽误不得。”凡成苦笑道。方南山自然高兴,公司正是缺人的时候,不解地摇摇头,给他安排工作了。

凡成简直无法接受半年后自己就要做父亲的事实。那半个月就是一场梦,那不是自己,那是他的影子,被别人拎来拎去。除了去民政局领结婚证,婚礼、新房,全是林慧蓝家里打理。慧蓝一刻不离跟着他,什么都不让他插手。他坚决不同意与慧蓝父母住在一起,尽管那是一栋两楼一底的新房,慧蓝父亲只得将原来的老房子给他们,也全是慧蓝料理。婚礼翌日,凡成便离开新家回到省城。回到小小的出租屋,方感到是自己的家。

凡成把所有的时间、精力全放在工作上,半年后,他已成为方南山的左右手,连女儿林渺的出生也未回去。女儿出生时,正值盛夏,也恰是他那届大学毕业时节。毕业典礼那天,凡成刚签下一笔大单,坐在办公桌前,只感胸口闷得慌,骤然推开窗,用力往窗外吐了一口痰,不过是唾沫星子。刚签下那笔大单的提成着实可观,想到他的同学大部分会回到所在地做个中学老师,听到自己的笑声,不禁打了个寒颤,嘴里有些咸。

东山大学在省城城西,凡成所在的公司在城东,不是万不得已,他不会往城西走。现在,同学都毕业了,再去城西也大胆了许多。一日,他去城西谈业务,正从对方的公司出来,老远就听见有人喊他。声音听上既熟悉又陌生。

“童老板,不认识老同学了?”

凡成瞬间红了脸。他西装革履,头发油光锃亮,手提公文包,一幅商人打扮。迎面而来的女士卷发齐肩,身着浅咖啡色套裙,人未到,香水味已让凡成有些晕乎乎。来人分明是沈梦茜,凡成的脚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嘴角挤出笑来:“哇,好久不见,你在哪高就呀?”

“什么高就,不过是留校做辅导员,现在还教不了书。”梦茜眼睛直直地望着凡成说。

凡成被梦茜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到了饭点,两人就在附近一家饭店坐了下来。凡成结结巴巴说了他这两年的遭遇,谈到自己的婚姻,他只轻描淡写一两句带过。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当年我也是不得已。我父母坚决不同意,父亲还把他的学生介绍给我,我不喜欢,又有什么办法。你不会怪我吧?”梦茜讲着讲着还落下泪来。

凡成望着梦茜,并未仔细听她讲什么,自从休学后,就不再对她抱幻想。写了那么多情书,其实根本不了解她,不过是写给自己幻想出的对象,也从未想过他俩会有未来。然而,眼前的梦茜真美呀,比两年前更多了几分风韵,相形之下,他觉得自己就像农民工,那身西装、尖头皮鞋无不透着傻气、土气。眼前又出现慧蓝的影子,生完孩子后胖了不少,也不如原来爱打扮了,同梦茜相比,简直就是邋遢。他看到梦茜听到他结婚生子后流露出那种怜悯的眼神,冷冷地说:“这都是命,谁让我没有你那么好的出身呢。”说着就要起身离开。梦茜见状,立即拉他坐下说:“我哪有好命,出国没办成,龙益达出国后有别人了。”她的声音又哽咽了。龙益达与凡成同级不同班,与梦茜也交往好些年了。分手时,凡成以为他们不会再见,沈梦茜的影子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两年后,凡成在省城买了一套两居室。慧蓝说要让渺渺到省城上幼儿园,老家的生意就不做了。凡成坚决反对,说自己的事业刚刚起步,哪有心思照顾家庭。慧蓝只好作罢。渺渺长着与凡成同样细长的眼睛,高鼻梁,轮廓分明的嘴唇,连下巴的凹槽也像,但凡成简直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孩子。回去后,把他叫“叔叔”,还是在慧蓝的强迫下才勉强叫声“爸爸”。凡成只把省城买的房子当作自己的家,慧蓝与渺渺来的时候不如沈梦茜多。

梦茜每次到凡成这来,不是工作上遇到烦恼就是与新男友有了矛盾。凡成开玩笑说:“你总往我这跑,邻居还以为你是我老婆呢。”梦茜就说:“管别人做什么,我们这是伟大的友谊。”凡成想来他们也的确像友谊,梦茜连手都没让他拉一下。凡成不想维持这种“友谊”,想想在大学时,好歹还牵过手,一次发狠,强吻了梦茜,尚未等他反应过来,一个巴掌就落在脸上。凡成捂着脸对惊慌失措的梦茜厉声道:“你以后不要到我这来了,这种暧昧我不玩。”梦茜果然不来了,他又很失落,拼命压抑着要去找她的冲动。

随着公司扩大,业务越来越多,凡成的工作也愈加繁忙,腰包也越来越鼓,很快在城中心地带换了三居室大房,还帮父母在乡下修了新房,一切似乎顺风顺水,凡成感到他想要的好像都在慢慢实现,但自己却不快乐。写作完全停了,偶尔看看书,也大都关于企业管理方面的。公司老大方南山虽说未婚,情人一个手都数不过来,还有情人为他生孩子的。这些倒并不令凡成羡慕。公司节假日除了给这些主要负责人发大红包之外,还带他们去夜总会,吃喝玩乐,奖励小姐也是常有的事。开始,凡成很反感这种场合,时间一长也就慢慢融了进去。不去,那几个公司大佬还以为他有啥想法,染缸里泡一泡,也算见过世面。

忙完一天,夜深人静,凡成身体躺下了,脑子却活跃得很,无边的烦恼一点点挤压过来,起初以为是没有女人,他却丝毫不愿回嘉元镇,更不愿慧蓝过来。时时想到梦茜,终究是窗前明月光。娱乐场上的小姐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游戏。他不愿重复那些游戏,却停不下来。他常常梦见自己在天上飞,又似乎踩在云上,不知往哪去,脚始终不着地,昏昏沉沉从冷汗中惊醒。

他开始深夜上网频频找人聊天,有的聊上一两句就再也不联系,正当他觉得网上的世界也与现实世界一样无聊时,捡到一个“漂流瓶”,打开看,是一个感情失意网名“星辰”的女人,凡成回了过去,一来二往,两人便熟络起来,每天深夜都会上网聊一会。慢慢了解到星辰是外省人,一名中学音乐老师,丈夫出轨了,痛苦的她在网上寻求安慰。照片发来,面容清秀,身材娇小,似曾相识之感让凡成瞬间产生想保护星辰的冲动。凡成从未跟任何人聊过他的家事,星辰的善解人意,让他隔着屏幕敞开心扉,他也很愿意给星辰排忧解难。相见恨晚之感让他一天不与星辰聊天就像少了什么,他奇怪对这个未见面的女人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感情,让他觉得一天中最幸福的事就是与她聊天。一天一天聊下去,凡成就不仅仅是分享自己的工作、生活,强烈的思念让他想跑到星辰所在的城市见她,甚至感到他的生活中不能没有这个女人。他劝星辰离婚,说自己也会离的,他要永远跟她在一起。

凡成好几次都说要去见星辰,星辰总说有事,网上交往快一年了,他无数次设想与星辰见面的情景。星辰非常依赖他,他甚至想就算不要现在的工作,到星辰所在的城市去,只想与她永远在一起。原来爱情可以这样美,与慧蓝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梦茜更没有,为什么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终于,星辰同意跟他见面。那些天,凡成走路带小跑,看到不喜欢的同事也主动打招呼。连方南山也说是慧蓝要来了吧。凡成红了脸,仿佛回到刚上大学时,而渺渺都快小学毕业了。

就在凡成安排好工作,准备买机票,周末去见星辰时,收到星辰发来的信息。让他不要去了,她与丈夫和好了,两人即将调出他们所在的城市。她感谢凡成这一年来给她带来精神上的慰藉,但为了双方的家庭,他们不能再这样了。凡成霎那感觉自己从云端跌落谷底,他指责星辰无情,让他怀抱希望又把他狠狠摔下去。开始,星辰还回几句,后来,无论凡成说什么,皆不理。连续两夜失眠后,凡成再看到星辰的头像,心里一阵抽痛,把星辰的QQ删了,连同电话,所有的信息全部删除。嗓子咸咸的,他用力蹬蹬脚,还踩在地上,想着周末一定要回嘉元镇。

凡成这次回家,没提前给慧蓝打电话。当凡成推开家门,屋里不见人,房间乱七八糟。这房子还是慧蓝父母留给他们的 。慧蓝父亲在渺渺刚上小学时突发老溢血去世,那时凡成正在签一笔大单,没有回去。签完单回去时,丧事已办完。他只到市里为渺渺改了户口,把林姗改为童姗。

半晌,方见渺渺从自己房间出来,一看是凡成又回到自己屋里。凡成恼火地说:“你妈呢?”没有声音,他烦躁地躺在客厅沙发上翻着手机通行录,那熟悉的名字再也见不到,又一阵悲凉。迷迷糊糊中,听到慧蓝的声音:“你爸回来了,咋不打个电话呢?房间也没收拾,菜也没买。”

“回来就回来呗,又不是客人。”渺渺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冷冷的。凡成继续躺着,眼睛懒得睁开,更不想说话。慧蓝拿了条毯子给他盖上,他眯缝着眼,看慧蓝在收拾房间,这才想到,原先每次回来家里皆整整齐齐,都是他提前打过电话的。再一看慧蓝,穿着家居服,头发随便一扎,整个人比年轻时胖了一圈,像发了面的馒头,手臂比自己还粗,他奇怪她是怎么长胖的,不由想到星辰那清秀的脸蛋、苗条的身材。想到自己与慧蓝走到一起,别人会怎么看。他庆幸自己多年来身材一直没变,还有客户给他介绍对象。当得知他孩子都那么大了,皆摇头不相信。一阵心烦,他又闭上了眼睛。

渺渺始终没给凡成说过一句话。慧蓝给他说些家长里短,他根本不想听,连敷衍也懒得。慧蓝只好问他:“你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烦心事?不舒服就在家多歇两天吧。”

“没啥事,说你也听不懂。”凡成皱着眉头道。慧蓝只得呆呆望着他,不再说话。他感到在这个家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客人,晚上依然躺在沙发上,慧蓝让他到卧室去睡,他没有动,听到慧蓝的叹息,懊悔周末赶回家。他脑里一遍一遍回味与星辰的聊天,他们谈文学艺术,还商量着要出国旅行,要去听音乐会……这一切真发生过吗?还是自己做的梦呀!女人呀,太不可靠了,自己怎么会相信这些虚幻的东西。朦胧中,他又像踩在云上,轻飘飘的,想抓住什么东西支撑一下。醒来时,手在空中乱抓着,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翌日一早,凡成便说公司有事要回去。临走时,他突然听到卧室传来呻吟。凡成不耐烦问:“怎么了?”

“没什么,胃疼,老毛病犯了。”

  “有药吗?”

  “有,你走吧,吃了药一会就没事了。”

  凡成摇摇头,拎着公文包头也不回走了。坐上去省城的火车,他奇怪步履倏然变得轻松起来。

                       

一到深夜,凡成又习惯性地打开电脑上网找人聊天。他不再找外地人,有时同时与好几个女人聊天,却再好找不到与星辰聊天的感觉。有时也觉得很无聊,不想聊了,却又有女人找他聊,还有女人主动约他见面。有一个还算聊得来的网友,彼此都觉得应该见一见。第一次与网友见面,他很慎重地选择了一家非闹市区的咖啡馆,比约定时间提前半个小时。女网友按时来了,虽说与头像出入不是很大,却第一眼就让他有些失望。头像看上去虽说不算漂亮,却有灵气,然而眼前这个女人很一般,透着俗气,两人勉强喝了杯咖啡,聊了一个多小时,全无网上聊天的契合。分手时,他清楚两人不会再见了。之后,凡成又与好几个女网友见面,甚至还与一名女网友发生了一夜情。慢慢地,他越来越感到跟娱乐场一样,也是一场又一场的游戏,仅有的一点兴奋旋即化为疲惫与无聊。

公司新来的在办公室工作的年轻女人总是有事无事到凡成办公室汇报工作,他当然看出这女人的用意。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以极大的毅力克制这位年轻漂亮女人的诱惑, 自己都佩服自己。拒绝这个女人不久后,他发现这女人与公司另一名主管打得火热,而那名主管与他在工作上是死对头。

公司好几个主管越来越不满意方南山,想联合起来自立门户,都以为童凡成是方南山的人,不敢拉他。凡成知道这个消息后没给方南山汇报。他也不满意方南山,却又不想与那几人为伍。与其在方南山这里被剥削,受气,不如自己单干,有了这些年的业务、管理经验,他相信自己也能开家公司,自己做老大。这种想法在脑里一旦出现就挥之不去。

那几个人果然联合起来,相继提出辞职,也开了家房产中介公司。方南山责怪凡成不提前告诉他,他也看出跟方南山干了这么多年,两人之间的关系慢慢起有了变化,起初的兄弟已相互戒备,对方也早已不把自己当兄弟。在凡成自以为积攒了足够开公司的资本后,也没跟慧蓝商量便向方南山提出辞职。

尽管,凡成有“万事开头难”的心理准备,但远远低估了人脉的重要性。方南山得罪了,连大哥一家也得罪了。他之前不是没有考虑过,正因为大嫂的关系,让他这么多年在大哥家总抬不起头,连父母对大嫂也有几分畏惧,慧蓝更不用说。凡成也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虽说业务能力强,但管理能力欠缺,公司一开始就不顺。他全部是新招的员工,无一熟人。虽说他用尽了心思,却依然一路亏下去,不到半年,员工的工资都付不起。当慧蓝得知凡成自己开公司后,只说:“渺渺就要上高中了,如果能考到省城重点高中就好了,将来也可上个好大学。”凡成的心抽动了一下,暗暗骂自己居然不知道渺渺就要考高中了,这才想起已有大半年没回家。

渺渺果真考上了省重点中学,却只能住校。凡成把省城的房子卖了抵债,自己租了间小房子。公司不到一年就垮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他只得到别的公司打工,还得从业务员做起,也不敢到学校看渺渺。慧蓝到底还是知道了,拿出多年的积蓄让凡成还债。凡成看到慧蓝拿出一叠存折出现在他的出租屋里,只喊了一声“慧蓝”,眼泪就出来了。慧蓝把他简陋的屋子匆匆收拾了一下说:“还是回去吧,省城开销大,家里房子现成的,日子比这好过多了。”

“我哪里回得去呀!”

“我知道你不愿看见那些人,要不我们搬到乡下住,跟你爸妈在一起,反正渺渺也这么大了。”

回乡下,回到生长的地方,凡成心底生出一丝温暖,却清楚自己回不去了。大城市,曾让他憧憬的地方,他的梦想之地,以为已快实现了梦想,然而,自己的梦想到底是什么?凡成骤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失败,已到中年,却不知自己究竟要什么,仿佛陷入了未知的黑洞。

“你先回去吧,我要好好想想,这个地方可能待不下去了。”

“回家吧,我只想一家人在一起。看你,都有白头发了。”慧蓝望着凡成的头,叹口气说。

“你也是。”凡成苦笑一下,抓住慧蓝的手,惊觉这双手是那么粗糙,与他见过的乡下女人的手没有区别。慧蓝慌忙要抽回手,凡成死死抓着,慧蓝只得望着凡成喃喃说:“去染个发吧,显年轻,你还不到四十岁呢。”

“你也是。”凡成送走慧蓝,再无心思去新公司上班。曾经熟悉的业务变得陌生起来,他突然厌恶干了十几年的这个行业。出租屋里没有书架,放在纸箱里的书有一本掉了出来,他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遂从后面往前翻,读到托马斯与特丽莎到乡村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如果不是意外两人死于车祸,他们会幸福生活下去吗?他飞不动了,身体却还想起飞,翅膀抬不起来。醒来,发现双臂压在身体下。

                         

粉笔灰落在凡成的头上,同他前额的零星白发缠在一起,看上去像白了半个脑袋,身上也扑满了粉笔灰,他也懒得抖一下。洗脸时,望着镜中那个灰尘扑扑的自己,凡成简直不感相信半年前西装革履,长出一根白发也要赶紧拔掉的自己。人到中年,反而近视了,他配了眼镜,倒不是这样更像老师,但他发现自己还真的适合戴眼镜,慧蓝也这么说。但他怎么也用不好粉笔,真像当年下地劳动不会使锄头一样,好在他书教得好,校长承诺明年给他解决高级职称。能应聘到安义县中学教书,凡成已感庆幸。他没有拿到大学文凭,好在这所中学极缺教师,试讲后,学校当即决定要他。就是安义县太偏僻,离家也远,一个多月才能回一次家。凡成想着等高级职称评上了,就调到离家近一点的地方教书。

凡成没想到自己还挺适合做老师,当初读师范大学,既是为家里省钱,也是自己想读中文专业,做着作家梦,这个专业师范类学校最多,哪会想到有一天真做了老师。兜兜转转十几年似乎又回到起点,作家梦却再难捡起。校长让他带初三毕业班。凡成琢磨一定得干出样子来,工资虽然不高,但能评上高级职称也划算。他的大学同学不少做了教师,多数有高级职称。若自己啥也不是,将来同学聚会都不好意思介绍自己。

虽说离家远,慧蓝却很高兴。慧蓝父亲过世后,她接管了餐馆生意,餐馆不大,事却很多,生意还不错。她琢磨着等生意清淡一些就到安义县陪凡成。凡成一个人惯了,事业又开始起步,忙起来两、三个月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渺渺在省城读高中,成绩不错,也不常回家,凡成想到渺渺竟感陌生,仿佛不是自己的女儿。渺渺接他的电话,总是说上一、两句就挂了。凡成时常举着电话听到里面的盲音想等高级职称评上后,就到省城去看渺渺,与她好好沟通。

接到大哥电话那天,凡成正在上课,是上午最后一节。放下电话后,顾不得吃饭,请好假,赶紧坐上最近一班开往嘉元的长途汽车。

刚到春天,天气骤然热了起来,毕业班进入最后冲刺阶段。凡成坐在破旧不堪的长途汽车上一直在流汗,任汗水一次又一次迷糊双眼,他也懒得擦一下。心里一遍又一遍祈祷,但愿慧蓝没事,但愿她只是普通的胃病,大哥的话却让他不寒而栗。大哥说慧蓝在餐馆晕倒了,送到医院,医生高度怀疑是胃癌。他回想那一次看见慧蓝胃疼,过后竟然忘了问她。还有一天晚上,渺渺哭着给他打电话,说慧蓝胃疼在床上打滚,他只说赶紧给她吃药。翌日打电话给慧蓝,慧蓝说吃药后就好了,不疼了。他便再也没问过这事。

凡成抓着自己的头发用力拉扯着,头撞着车窗玻璃,从未觉得回家的路这么长。车子中途抛锚,他气急败坏跟司机吵起来,司机说:“你着急打出租车呀!”吵过后,他恨起自己来,又不断安慰自己。

慧蓝见到风尘仆仆、一脸汗水的凡成,皱着眉说:“你怎么回来了,我不要紧,你课怎么办呀。”凡成望着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的慧蓝,勉强挤出笑来:“请好假了,没事。”慧蓝叹了一口气,转过脸抽泣。

诊断很快出来,胃癌第四期。渺渺也回来了,只对慧蓝说是胃溃疡。慧蓝让渺渺赶紧回学校,就要高考了,不能耽误学习,否则她就回家,不治了。渺渺只得回去,临行时,狠狠盯着凡成说:“把我妈照顾好!”凡成像犯错的小学生,不敢看渺渺的眼睛。

慧蓝没有正式工作,也没买医疗保险,全部自费。慧蓝多年的积蓄刚为凡成还清债,凡成只好又到处借钱。当父母拿着买掉老家新房的钱给凡成时,他“扑通”给母亲跪下,母亲慌忙扶起,哽咽道:“我儿命苦呀。”

凡成明显感到慧蓝进手术室前,眼睛一直死死盯着自己看,仿佛要把他装进她的身体。他艰难地咽下就要涌出的泪水,微笑着尽量用平静的口吻告诉她病的实情。慧蓝流着泪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了,你不该又到处借钱。是我害了你,当初就不该让你硬娶我。”她说不下去,泪水不断涌出。凡成看见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瘦得脱了形的慧蓝,只得紧紧握着她的手,给她做着加油的手势。

手术后,凡成还想多待些时候,学校催他赶紧回去,马上要中考了,这一届的语文成绩就指望他了,再不回去,学校就要解聘。慧蓝也催他回学校,有妈照顾就可以了。凡成看着年迈的母亲与岳母还在医院替他忙来忙去,躲在医院卫生间,捂着嘴大哭。

                   

回到安义县中学,凡成再难把所有精力投到教学上,每天给慧蓝通电话,慧蓝每次都说快好了。那日清晨,凡成起来后感到说不出的心烦,恰好要给学生模拟考试,凡成打消马上给慧蓝打电话的冲动,想着还是按惯例晚上打,却在监考时接到医院电话,说慧蓝昏迷了,正在抢救。

已到初夏,凡成坐在大巴车上,从头一路凉到脚。他抱紧双臂,依然感到冷。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仿佛敲着丧钟。待他赶到医院,渺渺拦着病房门口不让他进,哭喊着:“就是你,害死了我妈,你走!”病房里站了一堆人,他根本看不清有哪些人,只想拼命挤进去,赶快看到慧蓝。朦朦胧胧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喊:“让你爸进去吧!”渺渺还是哭喊着把他往外推,凡成只得用力推了渺渺一把,渺渺一下摔倒了,他趁机溜了进去。慧蓝的眼睛与嘴已闭上了,脸与身体还温热着,他抚摸着她的脸、手、脚,在她唇上轻轻吻着,狠命压着不让眼泪流到慧蓝身上。

凡成把慧蓝的骨灰埋在他爷爷奶奶的墓地旁,他母亲说将来同他父亲也要埋在这里。他想着自己将来也要躺在慧蓝旁边。

当凡成得知慧蓝临终前求她妈把餐馆卖了还债时,已是一年后。家里终于没了债务,渺渺考入一所普通的一本大学,也一年未见。那晚,在学校宿舍里,他把自己灌得烂醉。清冷的月光洒在慧蓝照片上,慧蓝笑盈盈望着他,转瞬,又是一张流泪的脸。这一次,他没有飞,也没踩在云上,像是在云雾里,慧蓝的声音远远传来,他闻声而去,似乎看到一丝光,赶紧跑去。惊醒后,他惊觉双脚竟踩在地上了。

“慧蓝,对不起,今天没有赶回去看你,明天我就辞职,永远陪着你。”照片上的慧蓝似乎又笑了,仿佛听见她说:“渺渺会原谅你的。”

回到嘉元镇乡下父母的老屋,久违的平静让凡成很快进入梦乡。他梦见慧蓝还是年轻的模样,他抱着小小的渺渺,为她们采来蓝色的鸢尾花。慧蓝和渺渺头发上插满鸢尾花,她们笑啊、跑啊,他在后面追,却不见她们踪影,他大喊:“慧蓝……”从梦中醒来,又是一脸泪水。

“又做恶梦了,今天就别去学校了,小学生耽误一天课不要紧。”凡成知道母亲心疼他,但他必须去,刚进了这所村里唯一的小学,原本就严重缺老师。当村小校长得知他真愿意来这里做老师时,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说:“你是第一个自愿来我们学校的老师,还读过大学,村里的娃娃有福了!”

凡成知道,是慧蓝冥冥之中在指引他。他又拿起了笔开始写作,不再想写完后投哪种级别的期刊,写好了会得到什么,他只想好好写,写写慧蓝,写写他们的故事。

又下雨了。教室外大雨,教室里小雨 ,凡成把自己的伞递给淋到雨的孩子,继续讲课。

小学校在一片烟雨中飘摇着,远远传来孩子们的朗读声,“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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