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河的忧伤 | 白莲河的忧伤40
瞎眼爷爷乐呵呵地夸着黑子，他的黑子懂事了，竟然知道要去帮助别人了。但瞎眼爷爷又说，以后若是再遇见二狗子这样的事情，一定要找个人通知他。瞎眼爷爷没提他自己受了一夜寒气的事，他实在不想让自己的孙子背上太重的心里负担，说到底瞎眼爷爷还是心疼这个孙子的。
黑子尖着嘴，稀里哗啦地喝着大海碗里的玉米粥，瞎眼爷爷往玉米粥里加了点碱，加了碱的玉米粥喝着特别带劲，黑子喝完一碗又盛一碗，最后锅都见了底。黑子又把铁锅上那结着的薄薄一层粥皮揭下来放到嘴里，那层粥皮因为被铁锅的余热烤着，现在已经变得又脆又香。黑子拿着粥皮嘎吱嘎吱地嚼着，就好像自己吃的是人世间最好的美味。黑子太饿了，他从来没觉得这玉米粥有这么好喝，以前他喝着玉米粥总想着自己要是能有包子吃就好了，但现在他终于明白一碗玉米粥对他是多么的重要。一碗玉米粥可以安抚他的胃，可以让他重新获得热量与温暖，黑子不再讨厌自己家的饭食，他安心而快乐地享用着这稀薄的玉米粥，第一次不再想包子和红烧肉。
瞎眼爷爷说菱花这丫头人真好，他叫黑子以后和人家丫头好好玩，不许欺负人家。
菱花家和黑子家隔了五个队，平时他们根本见不着面。但在乡下乡邻间是没有秘密的，瞎眼爷爷早就知道菱花家里的事，这丫头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所以瞎眼爷爷特别嘱咐黑子不许欺负菱花。其实黑子不知道瞎眼爷爷不许他欺负菱花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瞎眼爷爷是想帮黑子留住一个朋友。从小到大，黑子都是自己一个人玩，他从来没有朋友，瞎眼爷爷觉得自己的孙子过得太孤单了。他明白那种孤单的痛苦，他想自己的孙子能多一个人陪着玩，那样他就不会太寂寞。瞎眼爷爷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但愿这两个小孩能成为要好的朋友。
黑子告诉瞎眼爷爷他明晚会晚些回家，他要帮菱花去做点事情。瞎眼爷爷高兴地点点头，这下最好，这下最好，自己的孙子终于懂事了。
黑子不好意思地趴在桌子上，他是去帮菱花做事，可那床被子根本就是他踩脏的呀。瞎眼爷爷不知道内情，瞎眼爷爷只知道黑子愿意帮人做事了，瞎眼爷爷是多么开心啊。不过很快黑子也跟着开心起来，原来让瞎眼爷爷开心的方法是这样的简单。
菱花和黑子一前一后地走着，菱花有些胆怯地跟在黑子身后，她特别怕去田老师的办公室。
一步一挪，没一会儿，菱花就被甩在了黑子后面好大一截。后来，菱花干脆停下来不走了。她害怕去办公室，她害怕田老师。菱花的心砰砰地跳着，她的腿像喝了醋似的一阵酸过一阵，她走不动了。
“你帮我把钱带过去吧？”
菱花低着头，她不敢看黑子，她怕黑子会拒绝她。
黑子没有吭声。他知道菱花害怕田老师，但他心里是多么希望菱花陪他一起去见田老师，他不是害怕田老师，但此时他就是希望菱花能陪他一起前去。
菱花也不吭声。两个孩子默默地僵持着，不知道最后谁会让步？
菱花低着头，轻轻地揉捏着手里那一张十元纸钞的一个角。那一角已经被她揉得淡淡发了白。
她不想去，她实在不想去。可是自己不去，只让黑子一个人去，这样做行吗？自己不是他的朋友吗，自己不是说什么事都要和他一起承担的吗？昨天刚说的话，自己今天怎么就反悔了？自己怎么能做一个出尔反尔不守信用的人？
菱花痛恨自己刚才的退缩，她攥紧了手里的五十四元钱。
菱花矛盾的时候，黑子同样也在矛盾着。要不要坚持让菱花去，虽然自己非常希望菱花去，但菱花是自己唯一的朋友，自己怎么能让朋友受罪？算了，就帮菱花带过去吧。田老师如果能有什么不快就全冲自己一个人来吧，他黑子什么都不怕。
菱花坚持要去，黑子坚持不要菱花去，两个孩子站在过道里又开始僵持。
两个人谁也不让谁，僵持得比刚才还厉害。他们都想为对方多做一点，都想让对方少受点委屈。
寂静的过道里，三三两两走过的孩子好奇地看着他们。人越来越多，早读课很快就要开始了，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沉沉地呼了口气，黑子默默地转过身往前走去，菱花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地走着，这次菱花没有跟丢黑子，她和黑子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步远的距离。这本来只需一分钟的路程，他们竟然足足走了十分钟。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田老师埋着头在写教案。那躬着的背驼得十分厉害，像一弯拱起的桥洞。办公室里静悄悄的，黑子和菱花屏着呼吸紧紧贴着办公室的门框，他们谁也不敢出声。他们紧张地看着那拱起的桥洞，生怕惊扰那个埋头工作的人，此时他们都不希望田老师看到他们。
田老师的背驼得越来越厉害了，走路的时候，脑袋尖儿差不多都和鞋尖齐平了。黑子和菱花都听大人们说过，这人的脑袋尖儿千万不能超过鞋尖儿，若是超过了这人的命就合该到头了。
田老师虽然脾气臭了点，但他教过的学生还有考上过市中的。在他们这么偏僻的乡下中学，能出市中的学生那是件多么荣耀的事，这种荣耀在他们这里不是属于一个人的，是属于整个乡子的。每一个人都希望能将这种荣耀延续下去，他们在这种荣耀里看到了一股他们也说不清的希望。
田老师发现了他们，招呼他们进办公室。田老师埋下头继续在他的备课本子上飞快地写着什么。菱花和黑子屏着呼吸站在他身后，他们紧张地连口气都不敢喘。菱花感觉自己的脸颊因为憋气涨得生疼，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菱花不敢呼吸，她的脸颊憋得越来越红。黑子偷偷用手拱拱她，他无声地长大自己的嘴巴，默默地吸了口气，然后又无声地慢慢地闭起了自己的嘴巴。菱花明白黑子的意思，他要她呼吸，但此时菱花已经不会呼吸了，她紧张地竟然忘记了人类的本能。菱花依然紧闭着自己的嘴巴，鼻腔里似乎也没有了气息的循环。
“老师，交钱！”
黑子把紧紧攥在手里已经揉皱的钱稍稍抹了抹平，然后递到田老师眼前。田老师依然只是抬眼看了一下，又继续埋下头做那还没完工的事情。
“老师，交钱！”
黑子提高嗓门又喊了一声，他讨厌田老师把他们晾在一旁。他和菱花都非常厌恶站在田老师的身旁，他们被那股无形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儿。他们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那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压迫着两个孩子，他们的头越低越矮。
田老师被黑子的高嗓门一惊，手下的笔一抖，长长地在本子上留下了一道弯弯曲曲的横线。
田老师把笔往桌子上一丢，愤怒地抬起头，他最厌恶别人打扰他工作。一旦思路断了，要在连上去就难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老了，现在解个题越来越难，有些题自己想个半天也想不出来，这样继续下去，他还能教学吗？年轻人来了一拨又一拨，谁不想超过他，大家都等着看他笑话。
“写检查，去，回教室给我写份检查，为什么擅自缺课？”
田老师愤怒地教训完黑子和菱花便继续低下头在纸上演算着刚才他还没有解开的那道题。那拱起的驼背弯曲得更厉害了。
黑子站着不动，菱花扯了扯他的衣袖，赶紧走啊，千万别再惹怒田老师了。
黑子不想惹怒田老师，他也不怕写检查，逃学是他的不对，但他害怕把检查贴在墙上。那样所有的同学和老师都会看见，他们会耻笑他的。好不容易进了初中，他不想让小学里那经常被贴检查的噩梦带到中学里。人越长越大，面子也越来越重要，黑子希望田老师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走吧，别站在我这，赶紧回去好好想想怎么把检查写好，别站着浪费时间。”
黑子的脸颊涨得红红的，额头上的青筋慢慢地鼓胀起来，像一段充血青色的吸管。黑子绷着身子立在田老师的身后，他就是不走。
田老师埋着头做自己的事，他现在全部的精力只在那些题目上。
菱花拉着黑子的衣服，她怕黑子再惹祸，现在离开办公室才是最好的选择。黑子赖着不肯走，菱花使出浑身的力气却一点也拖不动黑子，黑子像根石柱似的立在田老师身后。
菱花松了手，她低着头，默默地陪着黑子站在办公室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知道自己抗不过田老师，黑子慢慢转过身向门口走去。菱花紧跟在黑子身后也出了田老师的办公室。两个孩子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菱花停下脚步，她诧异地盯着走在她前面不远处的黑子。黑子根本不是回教室，他这是往校门口走。
菱花冲上前，一把拽住黑子的右手臂。瘦弱的女孩使出浑身的力气想把那个倔强的孩子拖拽回他该去的地方。
到底是女孩，力气总比不上男孩，黑子杵在原地动也不动。
“你到底想干嘛？”
愤怒从胸腔里直接喷发而出，菱花的脸涨成了红紫色。一股焦躁的闷热包裹着她，她感觉自己像是在燃烧。
“你就这样走了？”
“你逃学我帮你隐瞒，爷爷为了你还受了一夜霜冻，你就这样走了，你难道忘记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菱花朝着黑子大声地喊出了心中压抑许久的疼痛。她不愿黑子失学，她想黑子留下来。如果写检查能换得留下来的机会，那为什么不能写了？
黑子僵立着，撇过头不看菱花。
“求你了，别走。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但这个学不能不上。我和你一起写检查，一起贴到墙上。”菱花默默地盯着眼前无声无息的男孩。她的心怦怦地跳着，紧张而激烈。她害怕黑子再次转身，到时她怕自己再也说服不了眼前这个倔强的男孩。
黑子绷着脸，下巴抬得高高的，嘴巴抿得紧紧的。此时，他该做怎样的决定。他不愿贴检查到墙上，但田老师根本不同意他的想法。但黑子一想到将要贴在墙上的那小小的纸张，便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升温，都往脑门儿那里迅速地涌去。黑子的身子轻轻地战栗着。可是他能不贴吗？现在的黑子已经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根本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就像此刻如果他跨出了那扇黑色大门，那以后他将要付出双倍甚至更多倍的代价才能重新回到这里。他不能让瞎眼爷爷失望，也不能令菱花失望，哪怕只是为了他们的脸上少一点点愁容，他也只能选择留下。
写吧，贴吧。
以前这样的时候还少吗？
菱花不会耻笑他，菱花甚至愿意帮他。有一个朋友能在身边陪伴自己支持自己，还有什么值得害怕。不就是一个检查嘛！
（未完待续）
